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店小二的手里也攥着一团细布,用五指圈住,牢牢捏紧,像是害怕裹在其中之物不慎掉落似的。晏千帆定睛去看,只见血迹斑斑的布料中隐约露出几根发青的指节。
  裹在其中的竟是一只人手。
  赌客的肩膀与晏千帆相撞,后者刚要开口道歉,对方便投来一道冷峻的目光,眼里尽是怨怒,锋利得像是能杀人一样,硬是将他嘴边的话堵回了喉咙。
  还好这眼神只是一瞬,便被紧随其后经过的店小二用身体挡住。后者搀扶着赌客的胳膊,走的却比赌客还要急,时而拉扯时而推搡,迫不及待地将对方往门外送。
  晏千帆张大了嘴巴,喃喃道:“这人是不是……”后半句因着冯广生警告的一个眼神才咽回肚子。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他已经认出了赌客的身份,正是今日擂台上自己的手下败将之一,这人名曰关野,年纪还不到二十,自创了一套叫做飞叶剑的剑法,虽然中气尚有不足,但招式却颇为凌厉。
  本该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身旁的店小二似乎看出他脸上的疑惑,便凑到他耳畔,低声道:“您看,方才那位客官就是在琼霄殿赌输了,输掉一只手。”
  “……身体发肤,也能拿来当赌资么?”
  没等他发问,楼上便又传出一阵笑声,声线嘶哑,像是上了年纪的人所发出的,可音调却有着青年人一般的轻佻与顽劣,听上去颇为不谐,却也显得颇为独特,令人难忘。
  晏千帆又是一惊,他也记得这个声音,属于一个姓吕名顽的刀客,同样是他在擂台上的手下败将之一。这吕顽年过五旬,头发斑白、性子却如小孩一样疯怪,刀路也极尽奇诡,为了击败他,晏千帆着实花了不少力气。
  店小二再一次凑到晏千帆身边,解释道:“您听见了吧,方才发笑的这位,就是赢了赌的主顾,他二话不说,拔出一把亮闪闪的金刀,当堂砍了输家的手,那场面真是……哎呦……光是清理血迹就得用上几桶水……”
  晏千帆怔怔地看着关野被丢出门外,吕顽的怪笑还在耳畔回荡。他皱眉道:“这两人想必已经结下仇怨。”
  店小二点头附和:“是啊,输家分明是后悔了,等赢家出了赌坊,恐怕免不了要被寻仇。”
  晏千帆猛地转向对方:“你们明明知道后果,为何还要纵容他们用手足当赌资?”
  面对这般义正言辞的质问,店小二的五官都快扭成一团:“哎呦,您这可是冤枉我了,那两位爷开赌之前,我真的好言相劝了啊,就像此刻我劝您不要上楼一样。”
  晏千帆愣在原地。
  店小二挑了挑眉毛,道:“沾赌可不比沾酒,从来没有浅尝辄止这一说,赌局从来都是越大越快活,两位爷你情我愿寻快活,我们做下人的还能拦着不成?说句不入耳的话,我们三霄楼只管把客官伺候得快活似神仙,至于人间的恩怨,我们是概不过问的。”
  晏千帆无言以对,他这时才隐隐觉得,自己实在太小瞧了这片江湖中的混沌,小瞧了江湖中浮浮沉沉的人心和欲念。
  凡人想要神仙般的快活,却又不想承担人间的苦痛,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金刀剁掉去的手仿佛生自他的胳膊,杯口粗的伤疤阵阵作痛。
  店小二见晏千帆沉默不言,勾起嘴角,得意之中似乎带着些鄙夷,道:“客官,您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方才那两位还只是在琼霄殿赌,那位潜龙先生可是在三楼云霄殿稳稳呆了好几天……我劝您还是别去招惹他,大好时光何苦在这里蹉跎呢。”
  一双老鼠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看起来像是倾尽了毕生良心,才说出这么一番规劝的话。
  一直从旁沉默的冯广生也开口道:“晏老弟,我们还是暂且离开,再想别的办法吧。”
  晏千帆再次抬头,视线投向晦暗的楼梯尽头,仿佛那是一条长而深的甬道,尽头藏着一线光明。
  他活动僵硬的五指,伸进钱袋里,捻了一块碎银,慢慢放进小二手心,而后抬头道:“带我去赌桌。”
  店小二接过银子,嘴角慢慢咧起,直至脸上乐开了花:“哎呦,客官您真是……既然您心意已决,我就不拦了,都说这摸过金银的手赌运都旺,祝您旗开得胜,步步生花。”
  冯广生是一脸严峻,抓住晏千帆的肩膀,低声问道:“你小子真的有把握么?”
  “没有啊。”晏千帆留下一个苦笑,转身跟着店小二的脚步,往赌桌走去。
  冯广生只能跟随他的脚步。
  店小二凑到一张桌旁,对众人一通低语,人群便分开一条路,腾出一个空位,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新入局的赌客,眼底流露出各式各样的神色,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暗含期许。这些不加掩饰的视线让晏千帆感到阵阵发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肩膀,把头往五颜六色的染缸里伸。
  “客官,这边儿请。”店小二的笑容格外明媚。
  晏千帆硬着头皮落座。
  *
  晏千帆刚刚落座,便觉头上一昏,一阵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好似被沾满泔水的抹布蒙住鼻子,滋味别提有多难受。
  这三霄楼虽有个神仙般的名字,环境却比人间还要污糟得多,由于常年封闭门窗,清风被隔绝在外,赌徒进进出出,留下许多浊气,使空气变得异常粘稠,桌椅也散发着湿霉的潮气,桌上摆了成堆的碎银,在许多人的口袋里辗转过,又黑又脏,汇集了五湖四海的汗臭。种种味道揉在一起,好似重锤似的捶打着晏千帆的头脑。
  偏偏赌桌上除了银子之外,还摆满了酒杯。赌徒大都嗜酒,赢了要狂饮,输了也要猛灌。却对酒的好坏全然不挑剔,只求一醉。所以赌坊中预备的也都是劣等浊酒,非但没有酒香,反倒散发出阵阵酸嗖。
  晏千帆尚未开局,脸上就已褪了血色,变得异常苍白,似乎随时都会昏过去。
  他强迫自己聚精凝神,视线望向桌对面的庄家。
  庄家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面相慵懒衰颓,歪歪扭扭地陷在木椅中,半闭的眼底带着睡意,一只手把玩着桌上的铅质骰子,时不时打个哈欠,似醒非醒。直到听见木椅挪动的声音,才微微抬起眼皮,打量着新来的赌客,目光从晏千帆局促的脸上扫过,一直扫到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
  晏千帆也借机打量对方,两道视线仿佛拉在一根绳上角力,对方越是沉着,他便越是慌张。这庄家想必见多识广,不比那见财眼开的店小二,对他的钱袋无动于衷,只是拉长了声音,问道:“客官是要赌大还是赌小?”一面说,一面从手底拨出两枚骰子,扔进一只瓷碗。
  碗口倒扣,好似一个无底洞,将骰子罩进黑暗中。庄家用手心压住碗底,晃动手腕,碗口便随着手腕一同摇动,速度不快不慢,刚好够那两颗骰子在碗里翻滚,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晏千帆盯着庄家的手,
  与此同时,数道目光落在晏千帆身上,似乎在无声地催促。
  晏千帆抹了抹手心的汗,从钱袋中摸出一把碎银,押在桌上,道:“赌小。”
  庄家瞧见银子,立刻收拢五指,把碗揭开,低头看了一眼:“噢哟,巧得很。”
  两只骰子各自晃了晃,先后停在四的位置,稳住不动了。
  巧归巧,但晏千帆却押错了注。庄家用极熟稔的动作伸出手,把他方才捻出的银子拨到自己面前,而后再一次扣住碗口,边摇边问:“赌大赌小?”
  四个简单的字眼,却像催命的号子一般,钻进晏千帆的耳朵。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上赌桌,也是第一次尝到赌博的滋味,眼前这小小的桌台,仿佛比刀山火海还要凶险,哪怕身处刀山火海,他仍旧可以抓紧手中的长枪,将胜负牢牢握在掌心。但只要在这赌桌旁坐下,他便将命运交到了旁人手里。
  枪法可以学,胆量却是学不出的,他的手心又蒙了一层细汗,心中鼓擂不止。
  对面的庄家见他久久不语,似有些不耐烦,脑袋从左边歪向右边,催促道:“客官,下注了。”
  晏千帆再度把手伸进钱袋,这次摸出的碎银比上次还要少一些,轻轻地放在桌前,道:“赌小。”
  庄家的手扣在碗上没有动,沉色却骤然一沉,慵懒的眸子忽地锐利起来,将刀尖般的视线投向他。
  晏千帆觉出不对,目光在他身上晃了晃,问道:“我已经下注了,你怎么不揭?”
  对方眉头一皱:“客官,你该不是在耍我吧?”
  “哪里,我是诚心来赌的。”晏千帆不假思索地回答,话音落后,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也的确把周遭的赌徒都逗笑了,只除了冯广生,冯广生的脸色更黑了一层,站在他背后,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赌徒们一边笑,一边讥言讥语道:“你拿着满满一袋银子,却只押这么一点,还有脸来三霄楼,不如村口跟小崽子玩石头吧。”“还以为来了个世外高手,原来是只缩头乌龟,若是赌不起,就把位置让出来。”
  晏千帆心下一横,解开钱袋,将半袋银子倾倒在桌上,往前一推,道:“赌大。”
  庄家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先瞥了一眼灿灿发光的银子,又移到晏千帆苍白的脸上:“改主意了?”
  上挑的尾音毫不掩饰讥讽的意味,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晏千帆用更高的声调重复了一遍:“赌大!”
  庄家立刻揭开碗口,碗沿上仿佛拴着一根吊绳,另一头牵着晏千帆的鼻子,后者终于按捺不住,腾地站起身,探头往碗中望去。
  两只骰子分别停在一和三。
  又输了,他颓然坐回椅子,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面前的银山往怀中拨,不知怎地心下一紧,伸手去拦。
  赌徒们的笑声更响了。
  此时的晏千帆尚不明白,赌桌也是一种擂台,较量的不是武功,而是定力,比赌输更丢人的是输不起。
  他的手伸到半途,又缓缓缩了回来,一半是因着残存的理智,另一半是因为冯广生在背后扯他的肩膀。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听到周遭的嘲笑声,顿时面红耳赤,额头冒汗。
  偏偏议论声中混入一句分外刺耳话:“哟,这位不是铸剑庄的晏少爷吗。”
  他的脖子犹如被绳索勒紧,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一旁的冯广生已经黑了脸,咬着牙根低声道:“这帮龟孙子欺人太甚,我要动手了!”
  晏千帆猛然惊觉,一面压住他的手,一面转向他,摇头道:“万万不可。我们是来结盟的,倘若真的砸了人家的场子,还哪有盟可以结。”
  冯广生捏着拳头道:“可是你我都不会赌,要怎么才能斗过这帮无赖,见到那姓赵的?”
  “这……”晏千帆语塞。
  对面的庄家已经失了耐心,一面摆手,一面高声赶人:“不赌就让开,下一位!”
  “下一位是我。”一只手掌腾地压上赌桌,将那两只骰子震得跳了起来,也将一排酒杯中的浊酒震出一阵波纹。
  晏千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缓转过头去,刚好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好妹妹,看来是遇到麻烦了,要不要哥哥帮你啊?”
  *
  晏千帆带着满脸错愕张开嘴巴,声音却像被一团胶水粘住似的,滞在喉咙里。
  在他沉默的片刻,周遭的人已经替他把话说出了口。
  那些赌徒指着嚣张的来客,纷纷惊道:“是柳红枫?”
  柳红枫耸动肩膀:“奇也怪哉,我在赌坊的名声有这么响亮吗?”
  他的言语虽然谦逊,行动却截然相反,在晏千帆受惊起身的时候,他像螃蟹似的两脚一横,挪到桌台前,毫不迟疑地占据了后者的位置,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晏千帆张着嘴巴打量他。
  他的身形原就瘦削,挤在人群里更显得小,脸上的五官原就很淡,笼在晦暗里便又浅了一层,就连脸颊和眉眼的棱角都被昏黄的灯烛融了去,两团阴影堆在眼窝,透出几分难以遮掩的倦意,肤色苍白得好似浮了一层面粉,使他看上去远不如平日精神。
  但奇异的是,这人落在这片浑浊喧嚣、宛如一滩泥浆似的赌坊中,却偏如鹤立鸡群,庸常闲淡的气质凸显无疑,叫人看不穿,猜不透,只是很难移开视线。
  有一类人,天生便懂得如何成为焦点。
  晏千帆总算回过神,弯下腰凑到柳红枫身边,贴着后者的耳朵,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不是兄长派你来的吧?”
  柳红枫勾起嘴角,反问道:“你怕我是你兄长派来抓你回去的?”
  晏千帆脸上一僵。
  他知道铸剑庄此刻一定在四处寻找他的踪迹,而他将莫邪剑藏在磨坊里,拿着全部家当来到三霄楼,实在是自断后路、孤注一掷的行径。
  恐惧就像上的白墙上的污点,哪怕只有小小一块,一旦注意到,便很难将它从眼前抹去。晏千帆的视野里钻进一个污点,方才生出的一丁点侥幸很快便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柳红枫望着他忽白忽青的脸色,终于轻笑出声,转过头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放心吧,我只是来赌坊寻乐子,刚好瞧见你,并不是来捉你的。”
  晏千帆先是一怔,随后长舒了一口气,一面抚胸,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能帮帮我么?”
  柳红枫耸耸肩膀:“这得看你信不信得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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