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从下方漏入室内,在深拱状的屋顶上映出他的影子,轮廓被光晕拉长了数倍,显出前所未有的高大挺拔。
他看准时机,抬起莫邪剑,竭力斩下。
铁链发出尖利的响动,碎片往四面八方飞舞,撞在石砌的墙壁上,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庞大的钟身失了支撑,应声而落,砸出一声低沉绵长的闷响。就连地面都为之震动,久久不平。
阁楼里尘嚣翻飞,灰烬与烟尘模糊了晏千帆的视野。在一瞬间,他仿佛看到站在下方的人从昏迷中苏醒,睁大眼睛看着他。
然而,那一抹惊慌的神色很快被冰冷的铜器盖住。
周遭变得安静,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剧变过后,突如其来的寂静显得阴森可怖。
晏千帆望着脚下的吊钟,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将安广厦罩在里面。
在他的脚底,灯塔熊熊燃烧,夜晚被逐级攀升的火光点亮,火焰跳跃在空荡荡的窗棱上,也跳跃在更远处的海面上。漆黑的海里像是藏了一条金色的龙,繁星的碎片揉碎在其中,熠熠生辉,在它的辉光下,就连天边的银河也黯然失色。
火光也洒在吊钟上,为古朴的铜器表面镀上一层灵动的壳。厚重的金属隔绝了内部的声响,无论敲击或是呐喊,始终没有痕迹露出,晏千帆怔怔地看着它表面深刻的沟壑纹路,揣测着它的厚度,他想,里面一定很冷,一丝光也没有,安广厦却被关在黑暗里,想必很是难受。
他的心下更加迫不及待。
安广厦携来的剑鞘掉在钟罩旁边,晏千帆跳下去,将剑鞘拾起,用掌心握住,抹去表面的灰尘,而后将剑心纳入鞘中。
剑镡发出叮的一声,好似钟声的余韵,名剑在他的手底重归完整,依然美丽绝伦,令人望而生叹。
他垂眼望着莫邪剑,心下浮起一丝庆幸。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了争夺这一把剑而豁出性命。但他晏千帆并不需要,他不要这江湖里的权利,权势,荣耀,他只想要一个人活下去,要他的梦想不会熄灭,要头顶的太阳一直闪耀,要人间仍存有至真至纯的光芒。
他用干涩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夜空,心中迫切催促道:“来啊,快来啊。”
他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一阵阴风吹过,那人像是从虚浮的夜空中冒出来似的,脚步声轻若无物,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眼前。
青肤獠牙的面具分外狰狞,面具之下的人披着一件深黑色的蓑衣,却隐约露出矫健的肩背轮廓,一呼一吸之间,深厚的内力根底尽显无疑。
这人毫无疑问是个武功高手,而且全然没有掩饰自己本领的意图,正相反,他以咄咄逼人的姿态站在晏千帆对面,一双眼藏在面具投下的深重阴影里,叫人全然辨不出他的神情。
木然僵硬的脸庞,让他看起来更加阴郁。
晏千帆抬起手中物:“你要的莫邪剑,我带来了。”
“你是什么人?”青面人问道,声音也被厚物遮着,遮去了原本的质地,像是从另一张口中发出的。
“赵潜呈。”
“说谎。虽然你们的脸庞有些相像,但你不是赵潜呈,也不是天牢的囚徒。”
晏千帆没想到自己会被迅速识破,这面具背后莫非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他认识的人?他试图分辨,目光却被冰冷的面具拦下,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做猜度,只是竭尽所能保持冷静的神色,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要的剑我已经带来了,快把解药给我。”
那人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看见他手中珍贵的名物:“你不是天牢囚徒,我与你并没有契约,当然也不打算给你什么解药。”
晏千帆大惊失色,想过各种可能的阻碍,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你不是想要这把剑吗?它就在你的眼前,难道你不收吗?我是诚心诚意与你交换的,我的身份又有什么要紧?”
那人摇了摇头,面具下面仿佛露出一丝冷冰冰的嘲笑,而后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晏千帆背后:“你若是真的诚心诚意,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晏千帆一怔,随后便觉浑身发冷。
从台阶的方向,传来一串紧锣密鼓的脚步声。
*
黑暗像水一样蔓延,从云霄注入天地间,填满每一片方寸。
冯广生一行人策马扬鞭,从西岸出发时,头顶还有夕阳照耀,待到接近东岸时,最后一丝余晖已经沉入海面。
东岸没有人烟,也没有灯火,夜色格外浓重。晏千帆和随行的六人都是头一遭到访瀛洲岛,起初他还担心能否顺利找到目标,会不会错失良机,然而,当他沿着半山腰的坡道驰来,远远便瞧见南天塔矗立在海边。
石塔的影子孤兀高耸,好像一座路标。却被错放在了路的尽头,被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孤独的身影显得有些凄凉。
在冯广生的眼里,这座塔简直是安广厦的缩影,站得那么笔挺,那么坚定,可脚边却是悬崖峭壁。他不禁勾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想,一个往前一步就会跌入深渊的人,又怎么能够指引西岭寨走上坦途呢。
他是个生在陆上的人,天性便对大海存有厌憎。他决不打算跟安广厦一起沉沦。
同行的六人没有冯广生这般胸有成竹,在看到塔时,不由自主地拉紧缰绳,问道:“你说晏千帆会来这塔里?”
“没错。”冯广生答道,便是在此时,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话似的,南天塔自下而上,一节一节地亮起了灯火。
逐节攀升的灯火照亮了海面,也照亮了他心底的希冀,他想,赵潜呈果然没有说谎。既然赵潜呈已经殒命,便不会有人再阻挠他。黑暗是他的好伙伴,他要在这座孤塔里,亲手将他生命里的太阳掐灭。
他也勒紧缰绳,停在半山腰下行处。这里距离南天塔只剩很短一段距离,只消略微抬头,便能窥见塔内的情形。他抬手一指,道:“你们看。”
透过阁楼的高窗,他已看清了悬钟漆黑的轮廓,还有轮廓旁边交叠的两个人影。人影本来很小,很模糊,然而,自下方腾起的火光是那么亮,层层叠叠,将许多只高举的手掌,将最高处的景象托向视野中央。
于是人影变长了,变亮了,变得近乎透明,轮廓像是用金色的墨线勾勒过一般,呈现得清楚明晰。
夕阳初沉的夜空是靛紫色,云层随风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形状。被灯光托呈的两个人影从黑暗中浮起,好似两只木偶,被看不见的大手操控着,以天穹和海面为幕布,上演一出生动的皮影戏。
冯广生面含微笑,其余六人则聚精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场戏剧般的较量,枪与剑在狭小的空间中缠斗,一招一式尽收在观者眼底。
很快,张独眼的眉毛便拧作一团。
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与他同行的五人也露出与他相近的神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武者,对胜负犹为敏锐,安广厦的异状当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他们印象中的安广厦是西岭枪法的传人,是寨中毫无疑问的最强者,年纪轻轻便练就一身精绝的功夫,所向披靡。但南天塔中的安广厦却像是换了个人,枪法拖泥带水,犹疑不定,举手投足好似醉汉一般绵软,竟连对手虚浮的招式都抵挡不住,在长剑的逼迫下节节败退。
西岭寨人一向尚武,不论男女老少,皆以西岭枪术为傲,安广厦的颓败好似一枚碍眼的钉子,令六个人又怒又叹,愤恁不已。
在安广厦几度错失致胜良机后,张独眼的积郁彻底变作愤怒,伴随着钟声响彻夜空,他愤怒的质询声也一同响起:“你该不会唬我吧,那人真的是咱们少当家吗?”
冯广生道:“千真万确,”末了补上一声叹息,“大哥也不是完人,他也难免犯错的。”
张独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振臂道:“错也是那姓晏的错,走,我们追上去,决不能让他再逃一次。”
“是。”冯广生点头附和,眉间的褶皱尚未散开,心下却按捺不住振奋雀跃。
他眯起眼睛,安广厦的影子变得更细,更脆弱,摇摇晃晃,狼狈的身姿被火光勾勒得鲜明清晰,暴露在世人眼底。
南天塔愈发迫近,胜利的果实唾手可得。
只差最后一步。
*
意料外的脚步声乱了晏千帆的心神。
在他匆忙回头的当口,青面獠牙之人已经离开他的视野。像一缕黑烟似的飘到窗边。
他猛然惊觉,追着那一团模糊的背影喊到:“回来!你打算食言吗——?”
他抽出莫邪剑,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无知无觉,出手便是一记厉招,直取背心,剑锋铮然鸣动,如灵蛇出洞,然而,蛇信子却只擦过那人的肩膀。
一条细亮的血丝顺着剑锋滑下,滴落在冰冷的石砖上,溅起一片徒劳的血花。
晏千帆站在窗边,看到窗棱上浮现出三条长而深的痕迹,他辨认出这是用铁钩刮出的痕迹,然而,不论钩子还是绳索都无影无踪,只剩下三条爪印,像是绞索似的扼住他的喉咙。
若是没有这爪痕,他或许会将方才所见当做黄粱一梦,然而,爪痕提醒着他,青面人真的来过。南天塔每一层都有窗口,只要身手足够敏捷,便可以从任何一层窗口逃身。他曾如此接近成功,却又与其失之交臂,他又懊又恨,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来时的路上他在心底反复筹算赢面,筹算用巨额的赌注能不能换来一丁点微薄的回报,可惜,现实终究是无法筹算的。
他试图追逐青面人的背影,然而,脚步声已经迫近眼前,冯广生从台阶尽头露面,阻隔了他的去路。
上一次看到这张脸时,他仿佛久旱逢甘霖,心中雀跃不止,然而只不过半日过后,同一张脸庞却将他推进绝望的深渊。
冯广生并没有与他叙旧的意思,一瞧见他的脸,便像是见了仇人,厉声问道:“大哥呢?大哥人在哪里?”
紧随而至的还有几张熟悉的脸孔,也纷纷质询道:“少当家人在何处?”
他与张独眼短暂目光相接,被对方眼中的怒火灼得浑身一痛。这些人都是西岭寨的中流砥柱,对他而言一度形同师长,曾用粗糙的茧手摸过他的头顶,曾用爽朗的嗓音调侃过他的肤色,曾用骏马驾着他在山间驰骋,曾争先恐后地授予他五花八本的功夫。
张独眼盯着他手中的剑:“你这个禽兽,少当家待你如同兄弟手足,你却非要落井下石吗?”
他浑身一凛,这才看到剑尖上还淌着血。他动了动嘴唇,却连辩解的力气也使不出。青面人走了,也带走他心中的希望,这一场失败,比赌钱和赌命更令他绝望。
这时,他听到耳畔隐约传出敲击声。
声音是从吊钟里传出的。冯广生立刻提高声音道:“大哥可能被困在钟里了!我去救人,你们几个对付他!”
一声令下,来人便分作两路。冯广生奔着大钟而去,六个人则如潮水一般往晏千帆的身旁涌来。张独眼冲在最前,摇晃着枪头,道:“今天我非得亲手宰了这个败类!”
晏千帆被迫后退,被潮水逼得离开窗边,往更深的角落里躲藏。墙壁投下夯实的阴影,像一座山似的压住他的影子,可他想,总不会比吊钟下方的黑暗更黑了,不会比安广厦所处的地方更黑了。
这个念头像铁钳似的攥住他的心房,他的手不意间泄了力,五指一松,染血的莫邪剑锒铛一声,掉在地上。
*
在西岭寨六人集合众力围堵晏千帆的时候,冯广生独自来到吊钟旁,俯下腰,将嘴唇贴近钟身表面,一面叩击,一面唤道:“大哥,大哥,你在里面么,我来救你了。”
钟身很厚,从内部传来的叩击短暂停了一下。冯广生心下窃喜万分,接着道:“你先不要急,与我一起用力,我们将它推开。”
从内部传来沉闷低微的叩声,先是缓慢的两次,紧跟着短促的两次。
冯广生不禁怔住,这叩击的节奏勾起了他遥远的记忆,在很早以前,西岭寨中尚无晏千帆其人,他与安广厦尚是稚气未脱的孩童,他生性贪玩好动,常常深夜里溜出自家院落,去往隔壁大哥的房间叩响窗户。那时两人便约定了一套叩击的暗号,以节奏轻缓和次数做区分。在大人眼中,这不过是小孩子无聊至极的把戏,可两个人却玩得乐此不彼。
冯广生将肩膀抵在吊钟外壁,用上十足的力气推动。他的耳朵几乎贴在铜铸的外壳表面,隐隐听见内部传来阵阵嗡响,他知道安广厦也在与他一同施力。
从幼时到眼下,他们共度了太多光阴,彼此间早已缔结默契,无需言语便能同心协力。
偌大的铜钟终于抵不过两人的力气,在粗哑的摩擦声中松动少许,边缘抬起少许,底部露出一条细小的缝隙。
冯广生等的便是这一条缝隙,只要寻到一处着点,便有了撬动千钧的机会。他用足尖挑起安广厦掉在钟外的长枪,将枪头最尖锐的部分戳进孔隙之中,而后一手抓起枪杆末端,灌注内息于掌中,向上抬起。
长枪一扬,从容轻巧地挑动千钧的分量,缝隙越生越宽,终于撼动了庞大的钟罩,吊钟像一座偏斜的塔、一堵塌陷的墙,在左右摇晃中渐渐失去平衡,往一个方向倾倒。
钟罩下方的黑暗也被撕开一条裂缝,火光顺着缝隙灌入,照亮了困在黑暗中的人。
安广厦就站在钟罩下方,脸庞自下而上地暴露在光中,视线与冯广生相触,眼中带着几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