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千帆不省人事,自然无法做出反应。但安广厦的脸上顿时浮起怒容,颈侧青筋暴起,道:“你——你——你分明是满口胡言!”
他一向不擅言辞,更不懂得诡辩之道。此时此刻,满腔的愤怒与震惊堵在他的喉咙里,竟使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让他胆寒的不仅是冯广生的背叛,还有其他人的态度。他知道冯广生是在逢场做戏,但其他人的表情却真切诚挚,望向他的目光中裹带着失望与同情。
在他迟疑的片刻间,冯广生突然上前一步,将他抱住,贴在他耳畔道:“大哥,对不住,都是因为我太没用,这些年才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你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往后让我来分担吧。”
冯广生的手拍着他的背,掌心不偏不倚地叩在后胸贴近心口的位置。力道很轻,却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安广厦动了动嘴唇,还想争辩,然而,他的视线触到张独眼的目光,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冯广生在他的眼皮底下策划了周密的阴谋,他却被蒙在鼓里,毫无察觉。直到陷入囹圄的那一刻,他才渐渐领悟,为何西岭寨的主事会一同出现在此处,一同追杀晏千帆,一同看到他不堪的一面。
然而,他的知识也仅限于此了。这六人究竟从何时便走到一起,他们与冯广生之间,有几分利益,几分真心,他们对自己还有几分信赖,几分尊敬——这背后的因果,他仍旧一无所知。
在他倾尽所能,一门心思光复西岭寨的时候,站在他背后的同胞早已与他分道扬镳。原来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家园,还有人心。
起初的震惊与愠怒过后,浮起在心头的是深深的懊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十指还在无力地颤抖,西岭寨便葬送在这样一双手上,这双手的主人是西岭寨历代当家里最无能的一位。父亲将光荣的名号郑重托付给他,四叔更是为护他性命而死,可他做了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家园毁于一旦,身边的兄弟亲族流离失所,步入歧途。
他毁了西岭寨的躯壳,又丢了西岭寨的魂魄。他岂不是罪大恶极,不可宽恕。
他的视线缓缓落下,落在晏千帆的身上。
三度重逢,他却是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人的模样。晏千帆惨白的脸色令他浑身战栗,他不敢去想,不敢触及那个可怕的念头,所以他的目光闪烁不止,甚至不敢去看这张昏迷不醒的脸。
他在晏千帆面前慢慢蹲下。
晏千帆的脸上没有生命的迹象,从前那沛然的悲与喜,乐与怒,都从这张脸上褪去了。他再也不能奔跑着穿过奔腾的火焰,不能纵身投入湍急的河水,不能在拱形的穹顶投下巨人似的影子,不能为了救一个对他恶语相向的人,不惜把性命押作赌注。
他几乎丧失所有,但安广厦犹记得,自己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混账东西。”
安广厦低下头,汹涌的心绪仿佛决堤的洪水。
他何尝不愿晏千帆活着。何尝不想亲口道一声感谢,可如今,他却连说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短暂地落在冯广生的脸上,后者虽戴着关切的面具,眼神却是冷的,仿佛藏不住锋芒的利剑。
安广厦只觉得悲凉。他不仅是失败的领袖,也是失败的兄弟。他在一日之间痛失了两个手足。
他感到肩头一热,是张独眼的手掌落在他的肩膀上:“少当家……唉,容我叫你一声广厦吧,你累了,辛苦了,随我们一同回去休息吧。”
他对张独眼慢慢地点头。但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再一次俯下身,将晏千帆的尸体抬起,抱在臂弯中。
西岭寨众露出惊讶之色,似乎有人还想开口,却被张独眼摇头阻止了。
张独眼转向身后的同伴,压低声音道:“姓晏的多半已经断气了,此刻暂且由着他吧。”
安广厦并未将张独眼的话听得太清楚,他的心思都挂在眼前。他只觉得臂弯中的分量很沉,沉得惊人,像千钧巨石似的压迫着他的筋骨。他想,这是十年光阴的分量,是他从这人身边夺走的十年。十年之间,他的面色永远冷峻僵硬,言辞永远严苛无趣,他不曾与晏千帆亲近,更没有给对方兄长般的关爱。
他实在不明白晏千帆何以死心塌地追随他,何以为救他而付出性命。
不值得。
他缓步迈下台阶,其余七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座塔是南天观星之塔。路过每一层的窗口,都能隐约看得到天边的星辉,在火光的烘衬下,显得有些黯淡,有些苍白。
参商之星,一度情同手足,却终究步入殊途,相隔天南地北,无法再会。
*
冯广生望着安广厦的背影,这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凝视的背影,就像家门口的树,床帐上的污点,只消睁开眼便能看得到,已经化作生活的一部分,毫无新鲜之处。不过此时此刻,越过这人的肩膀,他却依稀看到晏千帆的脸。
晏千帆的头发垂在颈后,肩膀随着下台阶的节奏而颠簸,脸色铁青,睫毛一动不动,几乎像是一巨尸体。可安广厦的动作却无比郑重,谨慎,小心翼翼,仿佛臂弯里躺着一个初生的婴孩,亟需他无微不至的呵护。
冯广生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料到了这一日,早在西岭寨被大火吞没的那个晚上,安广厦也如今日一般,将失魂落魄的晏千帆负在肩上,用单薄的肩背撑起对方的身躯,好像一双肝胆相照的兄弟。冯广生看在眼里,只觉得可笑——他们并非手足,只不过是父辈交易的筹码,他们之所以相遇,也不过是为了江湖中永远的利益与贪欲,他们之间的信赖是盖筑在沙滩上的城堡,既然全无根基,又何必要装出高傲贵凛的姿态。
那一夜所见,正是他怒火的源头,他也曾抱着真诚的爱意,将两人视作亲族,期许过与他们并肩驰骋,扬名立万,流芳千古。只是十年太长,足够懵懂的孩童长大成人,足够井底的青蛙窥见外面的天地,足够反叛的种子生根发芽,摇身变作参天大树。
他已不是从前的冯广生了。
如今的冯广生,距离成功只差短短一步,但晏千帆还活着,这个事实令他倍感不快。他用理智劝诫自己,实在不必为此而忧心,安广厦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晏千帆已经穷途末路,别无选择,早晚要交出性命。
他望着两人的背影,心底不由得生出鄙夷与同情。这两人遵从命运的安排,才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而他与两人不同,他选择了反抗,选择不做父辈的傀儡,所以才能拥有今日的成就。
南天塔的台阶漫长,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跳耀的火光始终追赶着他的影子,一层接着一层。他终于失了耐心,转身对身后的人说:“将火熄了吧,以免引人注目。”
张独眼却摇头道:“二当家,不行啊。这些灯坛每一个都有脸盆那么大,里面烧的也不是炭木,而是白花花的灯油,火势正盛的时候,就算用水浇也未必浇得灭,更何况这里根本没有水,恐怕只能等待灯油自然烧尽了。”
火焰能不能熄灭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冯广生清楚地听到,张独眼对他的称呼从“冯老弟”变成了“二当家”,他露出些许惊讶之色,将目光投向对方,不意间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恭敬。张独眼低下头,却挑起嘴角,眉眼间流出露骨的讨好之意,竟使他心下一震。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神色看过他。
原来坐拥权力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他的心下涌起喜悦的浪潮,就连口吻也变得异常和煦温柔:“没关系,那就放着吧。”
“好嘞。”张独眼毕恭毕敬地点头。
他的足底更加轻盈,很快便追上了安广厦的脚步,塔内的台阶狭窄,只容一个人通行,他须得跟在安广厦身后,忍耐着对方缓慢错落的步伐。
他想,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忍耐的路途,一旦走出南天塔,便再也没有人能拘束他。
出口近在眼前,他迫不及待地赶了几步,绕过安广厦的肩膀,步入夜色。熟悉的黑暗包裹着他,令他倍感畅快。来时所乘的马匹拴在塔底,翘首等待。他回身对随行的几人道:“大哥精神不好,别让他骑马了,你们载上他一起走。”
“那晏千帆该怎么办?”
冯广生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安广厦仍抱着晏千帆的残躯,一步一晃地从塔中走出。他咬咬牙道:“也带上吧,免得大哥伤心,总之先带回去,再考虑怎么发落。”
“好。”那人立刻点头应过。
冯广生几乎要笑出来,却听一个声音道:“你们谁也不许走。”
他怔了一下,慢慢转回头。
浮现在月下的竟是铸剑庄庄主晏月华的脸。
冯广生与晏月华并不相熟,两人打照面的经历屈指可数,这是冯广生头一遭从近处观察对方。
这人虽是晏千帆的亲生兄长,但眉眼却与弟弟并不相像。与晏千帆相比,晏月华要年长许多,也阴沉许多,透出的气质迥然相异,仿佛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同晏月华同来的还有三名剑客,冯广生从没见过他们的脸,但一眼便能看出,他们都属于晏月华的世界。
三人的衣衫呈现朴素的深黑色,制式也很简单,但佩在腰间的剑却华丽夺目,剑镡上的每个纹路仿佛都在高声宣告自己的独一无二之处。也只有铸剑庄才铸得出这样的剑,只有出身铸剑庄的子弟,才使得起这样的剑。
晏月华摆了摆手,其中一人抽剑出鞘。一抹亮色从剑上流泻而出,像瀑布一样清澈而又澎湃,瞬间便填满了周遭的夜色。
剑起,光芒撕开黑暗,锐不可当,冯广生不禁战栗,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六匹骏马血溅当场的图景。
但那人并没有诛杀无辜的马匹,只是挥剑斩断了拴马的缰绳。
绵软的缰绳在剑下不堪一击,碎成数段,马匹受到惊吓,原地掀蹄蹬足,躁动嘶鸣。那人并不急,只是抬起一只手,拍打头马的鬃毛。头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像是刑满释放的犯人似的,迫不及待地纵蹄狂奔,往远处的黑暗中奔去。
“北辰,多谢了。”晏月华低声道。
北辰,冯广生心道,原来这人叫做北辰,是天边星辰的名字。
马蹄声远去后,塔底便只剩下针锋相对的两群人。晏月华的眼睛牢牢盯着安广厦的臂弯中,脸色似乎变得更加沉郁。片刻过后,他问道:“是哪个伤了我弟弟?”
冯广生在心中冷笑,他想,你又算得哪门子兄长呢?当初将弟弟赶出家门,赠予旁人,十年不管不问,即便此刻看到晏千帆濒死的模样,脸色竟也不改沉静,这样一个冷血的人,哪来的颜面自称兄长呢。
冯广生是家中独子,因为冯四一心为西岭寨的公务奔劳,不愿意养育太多的子女。但他想,倘若自己也有一个晏月华一般的兄长,他一定对其恨之入骨。
今夜,他似乎无所畏惧,于是他将心中的轻蔑悉数说出口,末了补充道:“既然晏千帆拜入西岭寨,便要遵守西岭寨的门规,他的死活,跟你没有关系。”
晏月华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只是再次开口问道:“是哪个伤了我弟弟?”
“是我杀的。”冯广生抬起头颅。
顿时,一阵剑风驰向他的喉咙。
*
出剑的是晏月华。
这一剑出其不意,全无预兆,饶是胆大如冯广生,也被结结实实地吓住了。晏月华身披鹤氅,不论剑芒还是心绪,都不动声色地敛于氅下,于静谧中积蓄力量,一旦出手,便是一道惊雷,一阵疾风,冷峻空肃,席天卷地,用决绝的杀气将对手逼进死路。
若是换个人站在晏月华对面,此刻恐怕早就血溅当场。但冯广生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多年苦修得来的一身武艺,也决不是空乏的摆设。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枪杆,横于身前,生生接下晏月华一记杀招。锋利的佩剑被枪杆挑开,偏离少许,擦着他的肩膀呼啸而过。他刚松了一口气,便见那锋芒调转方向,好似升空后骤然炸裂的烟花一般,瞄准他的肩膀斜斜劈下。从刺到斩,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冯广生又是一惊,为避开第二剑,他不得不屈膝弓背,单手撑住冰冷的地面,连翻滚动,退至一尺开外。然而,晏月华的第三剑接踵而至,追着他的影子,不给他半刻喘息的机会。
冯广生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经验比常人更丰富,但与晏月华为敌时,仍觉胆惊心寒,隐隐后怕,他实在没想到,现任铸剑庄庄主居然这般难以对付,这人的剑意连绵不绝,好像代替了脸上的五官神色,纾放出无穷的怒火与恨意。剑有多快,有多凶狠,胸中的积愤便有多深。倘若人生是一只器皿,晏月华所积攒的恨恐怕早就将器皿盛满,边缘还在源源不断地溢出。
江湖传言,铸剑庄弟子天生短寿,因为家传的功夫是一门自毁之术,不论铸剑,还是驱剑,都要燃烧自己的生命为祭,以求臻入极致,不屈不挠,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今日冯广生与晏月华正面交锋,总算领教到个中威力,他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与自己交手的根本不是晏月华一个人,而是许多重合的影子,是铸剑庄世代先祖的亡魂,难以尽数的遗恨聚集在生人的剑上,使那剑意之中便裹带了沉重的怨执。远远超出了剑主的年纪。无数亡魂透过剑影盯向他,迫不及待地拖住他的手脚,试图将他拖进阴曹地府,与死者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