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水里左右摇晃,两人的脚步也晃得厉害,直到离开管事的视野,段长涯的脸上仍有些发懵。
柳红枫终于笑了出来:“我猜得没错吧,你以前肯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段长涯道:“并不曾养尊处优。”
“那果然是少爷了?”
“如今已经不是了。”
他像是并不将柳红枫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自然地撸起袖子,伸手去扯帆绳。
福船的风帆高且沉,帆绳堪比手腕粗,三根麻绳凝成一股,表面挂着一层硬邦邦的毛刺,寻常至少要两三个人齐心协力才能扯动。但他一个人便包办了全部,而且毫不费力。他的掌心被毛刺刮过,很快便透出血色,他也不甚介意,像是全然不知道痛似的。
他干起重活时手脚麻利,动作娴熟,的确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反倒比寻常人还要从容一些。倘若脸上的表情再灵活几分,话再多一些,一定可以彻底伪装成船夫,绝不会被发现。
从前柳红枫总是觉得,这人生于名门世家,享着无上恩宠,倘若流落到了江湖上,一定得有人辅佐,前后打点,方才不会陷入窘境。
如今想来,却也未必如此,这人饶是独自身处陌生的境遇,也决不会束手就擒。
本是兀然傲立的孤峰,一旦落入俗世,却也能化作涓涓流水,沿壑而行。
就算没有天极门撑腰,就算没有柳红枫作陪,段长涯依旧是段长涯。
柳红枫望着他弯腰揽绳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下愈发焦躁不已,索性向前一步,从他手里扯过绳索道:“我来吧。”
“这有什么可抢的。”段长涯面露困惑,但还是挪开少许,将位置让给对方。
柳红枫终于接过沉甸甸的重量,然而,他的身体终究中毒未愈,早已使不出太多力气,手指忽地抽搐,帆绳一松,贴着他的掌心向外滑,速度越来越快,在肌肤上留下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团簇在桅杆顶部的帆布也随之松懈,跟着帆绳的节奏下坠。
管事听到动静,猛地回过头,脸上浮起愠色。
在他破口大骂之前,段长涯绕到柳红枫背后,一把将帆绳稳稳抓住。
两人间的距离在一瞬间消弭于无形,胸膛贴着后背,距离不能再近。
段长涯急着将帆布重新拢起,无暇顾及柳红枫的感受,双手抬起又落下,交替着扯拽帆绳,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臂不断擦过后者的肩胛。
柳红枫缩着肩膀,低着头,竭力藏起自己的脸色,实在不愿透露半分到对方眼底。然而,段长涯的呼吸仍旧不时洒进他的颈窝,胜似严刑拷打,使他的意志崩离瓦解,溃不成军。
帆布重新停稳,段长涯的动作也终于止住。但一只手仍旧落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耳侧,顺势往码头的方向一指,道:“你看,那小鬼怕是在找你。”
“谁?”他心下一惊,然而,答案已经兀自闯进他的视野。
竟是柳千。
他并没有依照柳红枫的意思,留在瀛洲岛上,正相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竟独自闯进人群,在拥挤中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跟,尽管如此,他仍旧扬着脑袋,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尽管竭力做出从容镇定的样子,可他终究只是个小孩,单薄的身影没进人群,仿佛一滴水坠入海面。
码头距离太远,他的脑袋只有一个小小的点,尽管如此,柳红枫却像是触到了他的视线似的,飞快低下头。
那么单纯无垢、生机勃勃的人。
“我不认识他。”
段长涯却道:“你应该认识他的,这个小鬼救过你的命,也被你救过,你们本来十分亲近,就像是真正的兄弟。”
柳红枫将视线转向对方,道:“你的武功或许很高强,但你说话的本事却差极了。”
段长涯皱起眉头,嘴唇微微上翘,神情竟显得有些委屈:“我虽不会说话,但我说出的一定是实话,总好过无端扯谎,自欺欺人。”
柳红枫无言以对,只能移开了眼。
段长涯接着道:“小鬼往长堤的方向去了,看起来也打算登船,倘若宋云归刁难他,你打算怎么办?”
柳红枫道:“堂堂官府,就算再玩忽职守,也总不至于刁难一个小鬼吧。”
话虽如此,他仍旧忍不住追着柳千的身影,密切地注视着码头上的风吹草动。
他在心中默默祈求,老天最好不要再考验他。
万幸的是,盘问没有持续太久。这些天来,柳千数次救死扶伤,武林中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加上他年纪尚轻,也不曾拉帮结派,所以众人奇迹般地没有为难他,很快将他放了过去。
他背着一只鼓鼓的行囊,在官差的指引下,快步穿过长堤。
段长涯道:“他往这儿来了,看来这艘船上容纳的都是无罪之人,你真的不打算见他吗?”
柳红枫摇摇头,道:“我要走了。”
段长涯不解:“你要去哪儿?”
柳红枫指了指船舱的入口:“去小鬼找不到的地方。”
段长涯意图阻止,然而柳红枫却像泥鳅似的,逃得飞快。他也只能摇了摇头,转身跟上。
海上风声瑟瑟,云团在头顶积聚又散开,海潮渐渐涨起,水面迫近长堤,托着船身徐徐摇晃,谁也不知道,这庞然大物究竟会去向何方。
*
查证持续了数个时辰。
齐顺跟随西岭寨的同伴,夹在潮水般的人群里,注视着眼前的一片乱象。
官差们擎着刀,堵在仅有的一条单行道上,青白的刀光衬着清一色的紫缎官袍,好似冷月悬在夜空中。
虽然此刻正值白昼,天空一片晴朗,可是,齐顺眼里的景象却比夜晚还要黑。
齐顺对官差充满憎恶,当初,便是这群人闯进西岭寨的废墟中,将安广厦掳走。他们虽穿着柔软熨帖的紫缎,但所作所为却与强盗毫无分别。
齐顺诞于西岭雪山的严寒中,安广厦便是他生命中的一团火,是他在世上最敬佩的人,是义气,是侠魂,是他幼时所憧憬的江湖的象征。然而,安广厦离开的时候,却被挂上镣铐与枷锁,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好像从空中坠落的鸟。
那一天,他不顾一切地挣脱兄长的手臂,冲到官差面前,拦住对方的去路。
他已经十六岁了,生得比安广厦还要高大,可他就像个撒泼胡闹的孩子,涕泪横流,哇哇乱叫。
“你们凭什么抓走少当家,他做错了什么?”
回答他的是冷漠无情的声音:“安广厦将捭阖图拓本泄露给外濮国,致使中原疆土遭到进犯,此乃叛国通敌之重罪,罪无可赦。”
齐顺呆住了,他问道:“西岭寨镇守南疆百年,从外濮盗匪手中保卫百姓的安全,你们难道看不见吗?”
官差冷冷道:“笑话,镇守南疆的是朝廷钦点的戍边大军,皇恩浩荡,和你们这些草寇有何相干。”
好个皇恩浩荡。
齐顺呆在原地,他平生第一次察觉,原来即便倾尽所能磨练武艺,仗剑行侠,到头来,却只换得一个草寇的蔑称。西岭寨人用性命捍卫的道义,在官宦眼中却不过是一场闹剧。
人间多得是不近情理之事,世道之混沌,又岂是一腔热血所能冲淡。
他的手牢牢攥着枪杆,然而,稚嫩的五指止不住颤抖。
官差眯起眼睛看着他:“怎么,你也想叛国吗?天牢里的空地多得很,你也要来试试?”
他几乎要酿成大祸,然而,却是安广厦亲口阻止了他。
安广厦对他说:“你不必为我鸣不平,过往所作所为,我无一后悔。只望我死后,西岭寨仍有精魂不灭,浩气长存。”
这句话使他收了手,他想,即便安广厦不在了,他也要守住这人所珍视的浩气与精魂。
便是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他来到瀛洲岛,挺过数日的腥风血雨。
然而,他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在严苛的查证审讯面前,人人为求自保,早就抛弃了当初了情与义,就连西岭寨的同伴也不例外。
在他踟蹰不决的时候,他的同伴已经来到官差面前,朗声道:“西岭寨之中,除了冯广生以外,还有六名通敌叛国的罪人。捭阖图泄露的罪责,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说罢,那人便抬手指向昔日的兄弟,张独眼及其党羽。
齐顺顺势望去,只见张独眼站在众人对面,默默地承下指责,并未开口反驳。沉默反倒助长了对面的气势,西岭寨众纷纷点头附和:“没错,他们早就背叛西岭寨,早就与我们形同陌路了。”
官差之中,领头的是一名李姓捕快,听了西岭寨众的控诉,便下令道:“好啊,将这六人拿了。”
一群官差便涌上前去,将张独眼绑了起来。
六个人早已伤痕累累,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齐顺目送他们被押进另一艘福船,落拓的背影与记忆中的安广厦慢慢重叠在一处。
换了境遇,换了时空,可是,映在齐顺眼底的却是同样一段噩梦。原来他所向往的江湖早已干涸崩解,在这狭长的堤岸上,摇荡的水光中,失了义气,失了侠情,只剩下一具无魂的傀儡。
齐顺想要大叫,但他的父兄牢牢捂住他的嘴巴,扯着他的胳膊,催促他说:“快走啊,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他只好咬紧嘴唇,越过人群,承着艳羡与憎妒混杂的视线,低头向前走。
因着举证有功,西岭寨一行人通过盘查,被领向另一艘福船,是无罪之人栖身的地方。
只要乘着它,他们很快便能重返陆地,重获自由。
然而,齐顺脚下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海浪将堤岸冲得左右摇晃,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同伴的脊梁上。他想,这就是成为叛徒的感觉。西岭寨早已不复存在,他也终于也变成了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安广厦若是看见他此刻的模样,一定会失望透顶。
他紧闭着眼,但仍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灼热的泪洒在海里,被腥冷的波浪吞没,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走过这条路,他的魂魄便已死过一次。
登上这艘船,他便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海浪时轻时重,水花偶尔卷过肩膀,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睛,隐约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号令:“斩立决。”
他心下一惊,立刻回头去看。
下令是那位李姓捕快。
被判斩的是三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不是张独眼。齐顺暗自松了口气,却又不禁忧心起那三人的命运。
根据众人的陈词,三人都曾趁乱危害无辜百姓,或残杀弱幼,或奸淫妇孺,起初三人矢口否认,拒不认罪。无奈知情举证者越来越多,很快便将锋芒集中到三人身上。三人无可奈何,只能低头认了罪。
齐顺尚未登船,只是站在船身投下的阴影中,听见身边的船夫低语议论:“这位捕头名叫李青。据说以前是个文武双全的才人,官儿都当到了京城里,不料顶撞了朝廷钦差,惨遭贬黜,最终只能投靠临安府衙,当个捕头。别看他没官职,在衙门里却备受器重,威风可盛了。”
齐顺定睛望去,这李青刚近而立之年,脸庞英气夺人,面相中带着威严,不论旁人如何劝解,始终坚持己见:“我的船装不下那么多废物,立刻斩了。”
于是,那三个罪人便被押至沙滩,面朝大海,三人不愿跪地就范,拼命反抗,几乎挣脱官差的钳制。然而,宋云归身边的金泽挺身而出,带着几个东风堂弟子,将三人重新押了回去。
李青转向宋云归,抱拳一敬:“多谢宋堂主出手相助。”
宋云归微微笑道:“哪里,这是我们东风堂应当履行的职责。”
谈笑风生中,钢刀落下,三颗人头便滚落在滩岸上。
*
齐顺看到血溅沙滩,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仿佛那钢刀正砍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他像是被看不见的尖锥钉住似的,浑身僵硬,怔怔望着远处明晃晃的刀光。
在他身旁,福船正中的仙门打开,一条木板从门边垂下,恰巧与堤岸相连,组成一条倾斜的悬桥。西岭寨众蜂拥而至,迫不及待地攀上甲板,只有齐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齐顺的兄长齐祥已经迈上悬桥,眼见弟弟被落在队尾,便又折了回来,一面叹气一面道:“你这傻小子发什么呆呢,还想不想走了?”
齐祥一把扯住齐顺的胳膊,这才发觉后者紧攥的拳头正在微微发抖。
齐祥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你怕什么,方才处死的三个都是罪人,干了杀人放火的坏事,被砍脑袋也是活该。”
齐顺愣了半晌,终于张开嘴唇,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大哥,你有亲眼见过他们行凶吗?”
“那倒没有,不过有那么多人举证,总不可能是假的。”
“倘若有朝一日我们也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官差手里的钢刀是不是也会落在我们头上?”
齐祥渐渐失去耐心,道:“嗨,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出身武林正道,一向恪守规矩,不徇私不枉法,不会被砍头的,你看,这船不是来接我们回去了么?”说罢,便拽起齐顺的胳膊,将他硬生生扯上了船。
直到双脚踏上甲板,齐祥才终于舒了口气。甲板上空空荡荡,他索性原地躺平,伸展手脚,大口呼吸。
海面上的空气咸腥潮湿,海风的势头也更凌厉,黄昏邻近,水位渐渐上涨,卷起的帆叶悬在桅杆顶端,左右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