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柳红枫的脑袋枕着段长涯的肩窝,脸颊时不时蹭过对方的耳廓,而自己的耳垂也被对方的嘴唇擦着。
  来自敏感处若有若无的触碰,令他不由自主地陷入痴遐。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拼命掐断了他的念头,阻止他继续想下去。段长涯是他的世仇,是害死他母亲的元凶之一,是十年前曾深深伤害了他,十年后又被他残忍背叛的人。就算他曾与这人同床共眠,然而,那也是欺骗的一环,与此刻的境遇全然不同。
  此刻,他距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不论结局有多狼狈,他也想为自己存下一丝体面。
  他一次次地将道理灌入心间,竭尽全力与本能相抗,尽管如此,仍旧藏不住身体的懈怠。他的思绪有多痛苦,贴在胸前的体温便有多惬适。他终究只是个庸人,就连如此浅显赤裸的诱惑都无法拒绝。
  他被两股思绪撕扯着,仿佛要裂成两半,一片混沌中,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仿佛遁入深海,无影无形……
  偏偏在这时,段长涯开口道:“别睡,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你最好保持清醒。”
  这番不痛不痒的话,在他听来刺耳极了,他咬着牙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段长涯露出一丝窘色,隔了一会儿才道:“你若是忍不住犯困,我可以陪你说话。”
  这才是真正的强人所难。
  柳红枫暗自笑了一声,脸上却装作不懂的样子,道:“好啊,那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段长涯抿起嘴唇,柳红枫用余光瞧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侧面的鬓发与耳廓。耳朵被嘴唇牵动,微微抖着,仿佛一个笨拙的仆佣,不经意间泄露出主人拼命压抑的心事。
  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柳红枫虽然贴着段长涯的胸膛,但却全然无法揣摩这人的思绪,他只能漫无边际地想,倘若将两人的位置调换,此时此刻,他一定有无数问题想要付诸于口。
  ——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来到我身边折磨我?
  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所以,在段长涯面前,他只能谎称失忆,用拙劣的借口来掩饰心中的空虚。
  他的伪装破绽百出,像是飘在半空中的皂泡,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戳破。
  但出乎他的预料,段长涯并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段长涯只是用一贯平淡而冷清的声线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
  “以前你的话特别多,不论我说什么,你总要与我争执一番,我没有一次能说过你,所以我宁可闭嘴。”
  牵着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过往。
  “是么,我代以前的自己跟你陪个不是,他大约是个混蛋,嫉妒你的长相比他更英俊,所以有意来找你的麻烦。”
  段长涯轻笑了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微小的动作里透出几分淡淡的无奈。
  本来,经过这一番狼狈逃难、殊死挣扎,段长涯的白衫早已沾满泥浆,发丝也被汗水浸成一缕一缕,末梢还沾着土屑,脸颊更是像被煤炉灰糊过似的,青一块灰一块,尽管如此,他的气色中却全然没有肮脏的印记,即便在火焰遮蔽的天底,仍旧清朗如皎月。
  大约因为这人的心总是干净的,再厚重的俗尘也只能抹黑他的外貌,而无法侵染他的神采。
  段长涯的鬓发蹭着柳红枫的脸颊,柔软的触感伴随着说话声的节奏,反反复复,流连忘返,不断撩拨着后者的心神。
  柳红枫的呼吸变得有几分急促,不禁在对方怀里挣动。
  “怎么了?”段长涯问道。
  柳红枫低咳了一声:“我方才突然想起来,我是喜欢男人的。”
  说完这句不经脑子的话,他即刻便后悔了。所谓自掘坟墓也不过如此,为了弥补失言,他立刻换了个严肃的口吻,义正言辞道:“你还是离我远一些,以免我占你的便宜。”
  “你连站都站不稳,还能占谁的便宜。”
  段长涯说着又笑了,肩膀微微颤动着,经由两人紧贴的肌肤,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毫无偏差地传递给对方。
  柳红枫心怀不甘,争辩道:“此一时彼一时,劝你不要以圣贤之心度混蛋之腹。”
  “你以前经常占人的便宜,也不见你与人商量,更不会说这样的话。”
  “你该不会已经失身与我了吧?”
  段长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突然僵了一下。
  柳红枫接着道:“所以说我以前的确是个混蛋?”
  段长涯反问道:“不如趁此机会改过自新?”
  一双有力的手绕过柳红枫的背后,贴着他的脖颈,轻轻揉动。
  这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不含任何下流的暗示。在这般水火交加,泥澡包围,逼仄难耐的环境里,大约只有真正的混蛋才会生出不合时宜的念头。
  柳红枫只想痛骂自己。
  他实在不能继续与段长涯呆在一起,只要这人在他身边,他就变得不再是自己,失了尊严,失了智慧,灵魂中的卑劣与胆怯全然暴露在外,一览无余。
  他想逃跑,倘若此刻不逃,要不了多久,他便会被脑海里南辕北辙的念头撕扯成碎片。
  然而,他不过是表露出一丝退却的意图,段长涯便轻而易举地施加臂力,将他拉了回来。
  “柳红枫,你能不能稍微安分一点,你到底在怕什么。”
  偏偏在这时叫了他的名字,严厉的口吻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的愠意。
  方才还贴在颈后的手顺着肩膀滑下,停在手腕处,五指顺势一握,指肚抵着他的脉搏。
  柳红枫顿时慌了神,生怕将最大的秘密暴露在对方眼中。
  *
  柳红枫差点忘了,段长涯或许是个不知变通、不喜妥协的人,但他绝不愚钝,正相反,他有着惊人敏锐的直觉。
  他是个从不彷徨的人,从来遵循自己的意旨而动,就像一束光,不管面前有多少曲折,永远能找到最近的那条路。
  这样的人若是成为同伴,想必是一件幸事,但若成为敌人,却是最难对付的类型。
  柳红枫已经无力招架他的攻势。
  两人在没有刀剑的战场上角力,谁也不愿退让一步。但段长涯很快便取得优势,他的手甚至比驱使剑术时更加迅敏,五指一捏,便将柳红枫虚张声势的伪装捏得千疮百孔。
  “你的脉相很乱。”
  “是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在哪里中了毒?”
  “我不记得了。”
  段长涯发出一声叹息,但并未放松手上的力道,正相反,他翻起手掌,以掌心为垫,将对方的胳膊稍稍托起,两指从下方绕到脉门处,与盖在另一个方向的拇指协同,将柳红枫的手腕禁锢在一只小小的圆环里。
  柳红枫的手指微微抽动,感到小臂处有一股清流徐徐涌入,以脉门为途径,段长涯将自己的力量分给了他。
  厚苔覆盖的水面荡起一层涟漪。
  段长涯的身上也有一口泉水,深埋于体内,不动声色浸润着他。很快,柳红枫感到指节微微发胀,来自对方的一部分生命渗入他的肌肤,将冻得发僵的骨肉重新唤醒。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打冷战,寒气盘踞在他的身体里,使他变得迟钝而脆弱,直到这一汪泉水令他复苏。
  他说:“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力气。”
  段长涯却回答他道:“只是还你的人情,我不想亏欠你的。”
  柳红枫微微一怔,忧虑的心绪缓和了少许,却又被接踵而来的失落填满。
  除了互相亏欠,他与段长涯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段少侠,我猜你的武功一定很好吧。”
  “的确不差。”
  柳红枫轻笑了一声,惹得两个人相贴的肩膀一齐微微颤动。
  段长涯面露困惑:“怎么了?”
  柳红枫道:“我方才想到,这世上像你这般毫不谦虚的人,应当不多吧。”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不过是说出确凿的事实而已。你觉得谦虚也好,傲慢也罢,都是你自己的审度,是你的心思,不是我的。”
  “我的心思?”
  “你的心思太重了,你总是企图将所有的事情都装在肚子里,但一个人的肚子只有那么大,注定装不下的。”
  柳红枫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他竭力维持语调如常,不动声色地问道:“装不下就该丢弃吗?”
  “总好过被压垮,落得走投无路,只能自欺欺人。”
  最后一句话里饱含着一丝怨怒,仿佛是在斥责他。
  柳红枫觉得有些委屈,可他不能坦白,是他选择了自欺欺人,选择了用谎话掩盖真心,若想留在段长涯身边,他便只能将满心的委屈吞进肚子,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他与段长涯仿佛站在黑暗两端,被同一根绳索牵着,两人全然看不清对方,只能拼命拉扯手里的绳头。
  这样一场局,真的能分出胜负吗?
  段长涯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很冷。”
  “没……”
  不等柳红枫摇头,段长涯便收紧了手臂,将他的身体所发出的每一次细微震颤都纳入怀中,而后断言道:“你很冷,外面的火势小了不少,我抱你出去。”
  柳红枫这才注意到,头顶的火势已经渐渐落去。
  大火仿佛燃烧了一辈子那么久,万幸的是,大约不相信谷底的人还能活下来,东风堂弟子早就走远了。
  柳红枫终于放弃抵抗,将体重压在对方的肩上,任由一双有力的手臂环过他的腰,将他抱起,从水中托出,而后放在一旁的滩岸上。
  他张开眼睛,头顶一片晦暗,纵横交错的枝桠被烧得焦糊,织出一张漆黑的网,残留的火星在网中跳跃,流连忘返,像是舍不得错过这夜色似的。
  身下的土地带着不可思议的温度,暖意不动声色地渗入他的肩背,使他情不自禁放松下来。
  段长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你若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你呢?”
  “我来守夜。”
  段长涯的脸颊出现在视野一角,是大火肆虐的废墟中唯一存活之物,是这片焦黑的天地里仅存的一抹亮色。
  柳红枫从下方凝着对方的脸,道:“段少侠,你虽劝诫我不要贪心,但你大约也是贪心之人,什么都不愿舍弃。”
  段长涯眨了眨眼,答道:“或许吧。”
  柳红枫道:“像你这般贪心的人,早晚会被人欺骗,遭到背叛,失去一切。”
  段长涯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经历过了。”
  柳红枫道:“是么,那骗你的人一定是个混账,就算你杀了他,他也没什么好冤枉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段长涯道:“你说得对,明天天亮之后,若是能从这里逃出去,我便考虑一下去找他复仇的事。”
  “明天么?”
  “对,明天。”
  待到天亮后,黑暗便再无法充当他们的掩护,初生的旭日中,他们注定要看清彼此的脸,注定要结束这一场艰辛的对垒。
  但至少今夜,他们还能同舟共济。
  今夜,段长涯在柳红枫面前,还能够装出温柔体贴的模样。
  段长涯仍旧握着柳红枫的手腕,将残存的力气徐徐注入他的经脉。
  柳红枫终于累了,他再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维持这场漫长的拉锯,他缓缓合拢双眼,感觉到眼眶微微发烫,有些湿润的东西在其中打转,随时可能决堤而出。
  然而,另一只手覆在他的眼睑上,将积蓄的泪水轻轻拭去。
  残余的火焰终于熄灭,方寸的洞天犹如经历了一场浩劫,在满目烟尘中归于沉寂,然而,在人们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地底的泉水重新涌出,徐徐浸润干涸的土壤,像是要将支离破碎的一切修补如初似的。
  泉水是那么孱弱,大约要过上几个月,几年,才能抹去这场大火所留下的伤痕。
  然而,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今夜被肆虐的火舌吞噬而死的部分,将在遥远的未来重获新生。
  在阖眼之前,柳红枫微微张口,自言自语道:“明天过后……不劳你动手,我就快要死了……”
  他用轻不可闻的气声吐出这句话,而后,终于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沉沉的睡眠。


第二十五章 墟里人
  翌日清晨。
  习习朗风从海面的方向拂来,驱散了晨间的朦胧雾气,刚天亮不久,瀛洲岛西南角的码头便挤满了人。
  人群是被船影吸引来的。
  船影有前后两艘,都是双帆的大型福船,船身宽阔稳健,首尾上挑,风帆足有三层楼宇的高度,帆桅尖端的长杆上挂着官旗,迎风鼓起,衬着湛蓝的天色,飘扬得格外起劲儿。
  沉寂了数日的大海终于重新苏醒,对于身心俱疲的武林人,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一大清早,人们便闻讯而来,等待着乘船离开这贫瘠的岛屿,回到陆上好好逍遥一番。
  西岭寨众也混在人群中。年轻的齐顺第一次瞧见如此敞阔气派的大船,不禁张大了眼睛,,极目远眺:“这些船是来接我们回去的吗?”
  齐顺身旁的张独眼抱着手臂,答道:“当然是了,不接人,难道还来兜风不成。”
  张独眼的臂上还缠着纱布,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往日里敦实的身子消瘦了一圈。南天塔下决战的那一夜,他为保护安广厦,和铸剑庄的护剑使恶战一场,受了重伤,经过两日的休养,才总算恢复一些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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