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到海岸了!我们马上就要自由了。”
面对人们的欢呼,宋云归却发出一声冷笑:“你们真的以为夺下这艘船,便能高枕无忧了么?
第二十七章 枕黄粱
宋云归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武林人的头上。人群不由得露出迟疑之色,窃窃私语道:“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埋伏不成?”
张独眼啐了一声,道:“你们怕个屁,船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哪儿有埋伏,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我看不如干脆将姓宋的扔进海里,省得日后麻烦。”
没等话音落去,他便感到一只手扯动他的肩膀,他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刚好迎上齐顺的视线:“你干嘛?”
齐顺像是白日撞鬼似的,脸色苍白,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声线也随之一起颤抖:“独眼哥,你看……那些不是山,是船啊……”
顺着齐顺手指的方向,那些沉睡在黑暗尽头的影子,竟缓缓动了起来。
张独眼也跟着黑了脸,原来那些幢影并非连绵起伏的远山,而是漂在更近处的活物,是浮在海面上的舰船。
整整一排舰船,参差连绵,好似山影一般。但仔细看去,却有着更加锐利的轮廓,高矮分明,漆黑的桅杆上,渐渐有风帆升起。
船队像是结束了整晚的安眠,在晨曦降临之前率先一步苏醒,带着惺忪的睡眼俯瞰人世。
武林人再难保持冷静,纷纷惊呼道:“那是戍海的船队,你们怎么敢动用戍海的船队,来对付自家老百姓。”
宋云归的回答从不远处传来:“况且你们算哪门子老百姓,不过一群暴、、、民狂徒罢了,一不守规矩,二不服管教,却偏偏自诩什么武林,什么江湖,真是贻笑大方。官府都希望你们早早死在海上,省得为害这太平盛世,我看你们不如顺应天意,自裁算了。”
众人怒道:“你放屁!”
宋云归只是摇了摇头,叹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此刻不动手,待会儿可就没这么舒服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船队渐行渐近,轮廓从视野中浮现,变得愈发清晰可见。来者都是是真正的战船,铁包的龙骨,高悬的炮口,锐利的船尖劈开水面,掀起雪白的浪花,仿佛就连大海都露出畏色,为它们让出一条路来。
何等强悍的气魄,何等肃穆的威严。
本是镇守太平的仙身,却化身为张牙舞爪的厉鬼。
人世尚未苏醒,可是,一部分人的末日却已迫近。
宋云归的警告飞快应验,船队尚且距离很远,船沿上已是人头攒动。身披锦衣的官兵列成一行,擎起弓箭,冷矢撕开夜色,越过波涛,从四面八方向甲板上袭来。
早有准备的东风堂众从船舱里取出盾牌,结阵挡成一排,毫发无伤。但夺船的队伍却毫无防备,暴露在敌人的攻势下,任人宰割,全无还手之力。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夺取一艘福船尚且如此费力,又怎能对付一支气势汹汹的船队。武林人浑然惊觉,他们的航程注定没有终点,官家的船队早就严守在海边,早就已经做好了阻截的准备,宋云归与他们周旋,也不过是为了拖延一些时间,他早就已经做好准备,要将所有异己一并铲除,如此一来,他便再也没有敌人,再也没有弱点,他便可以将侠义信善踩在脚下,倚仗权势,肆无忌惮,胡作非为。
天下将乱,在野心与阴谋面前,他们不过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
转眼之间,便有数人重剑倒下,幸存者提议道:“大家先跳到海里去!不要无端送死!”
武林人别无选择,只能放弃夺船的计划,转而跃入海水。宋云归站在船尾,注视着敌人狼狈逃窜的场面,面含笑意,转头对身边的人道:“金泽,你去将段长涯杀了,以绝后患。”
金泽不禁怔住:“堂主,您是要我一个人去么?”
宋云归反问道:“怎么,你不敢么?”
金泽面露难色,抿紧嘴唇,沉默了片刻才道:“说实话,若是一对一较量,我的本事与段长涯无法可比。”
宋云归却不以为然道:“若论武功高低,的确是段长涯更胜一筹,但他却有致命的弱点,他忌惮柳红枫的命,而柳红枫已然重伤难愈,无法再起战意,聪慧如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金泽怔了一下,但眉头仍旧皱成一团,显然还心存犹豫。
宋云归的口吻一沉:“你不是想要建功立业吗?只要段长涯死了,他曾经享有的地位往后便是你的。但他若一直活着……”
没等宋云归说完,金泽便高声应道:“我这就去!”而后便咬着牙关潜进黑暗之中。
冷剑从黑暗中钻出,以闪电般的速度吻向柳红枫的脖颈。
柳红枫已经失去往日的敏锐,犹如盲人一般,全无防备地暴露在剑锋下。
眼看偷袭就要得手,段长涯先一步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而后又回身扳过柳千的背,将少年甩到背后,自己则转了半圈,挡在两个人面前。
段长涯的动作很快,但仍旧快不过金泽的暗剑,卑劣的偷袭者占尽地利,转眼之间,夺命的利刃几乎碰到段长涯的喉咙。
天极剑匆匆出鞘,从正面抵住对方的攻击,因为来不及蓄力,剑身承下过大的冲击,狼狈振动着。金泽怎会放过如此良机,当即挑起手腕,纵剑直贯面门,段长涯只能向后退却,佩剑在慌乱中不慎脱手,坠在脚边。
金泽冷笑一声,立刻飞起一脚将天极剑踢开。
甲板被雨水淋透,又湿又滑,天极剑被踢到船缘,像条蛇似的钻过破损的栏杆,跌进海水,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段氏的传家之宝,竟在生死关头抛下它的主人,遗失在茫茫大海中。
段长涯来不及追,便听到金泽呐喊着:“受死吧!”擎起手中的利刃劈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柳红枫竟挣扎着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拦在段长涯身前,拔剑出鞘,用莫邪剑硬生生挡下这一击。
这重重一击,将柳红枫彻底击倒在地。
他的内息全然紊乱,防御的本事像纸一样脆弱,饶是用上双手握剑,仍旧敌不过金泽的力道,狼狈地斜倒在地,四肢抽搐。
金泽看在眼里,忍不住大笑出声:“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般不自量力的蠢货。”
可金泽的笑容随即僵在唇边,因为柳红枫竟又站了起来。饶是肤色已经苍白如纸,发白的指节却仍旧紧紧握着剑柄。
金泽怔住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理智,他想,这人莫非真的是鬼神所化,真的不会死吗?
只有柳红枫知道,他的姿态不过是虚张声势,他的五指早已经失去知觉,像是木偶似的贴在剑柄上,决然无法抵挡下一击。他偏过头,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他强迫自己开口,命令道:“段长涯,快走,带着小千逃走。”
柳千扬起脑袋,拼命摇头:“我不走!我不要抛下你!”
他苦笑道:“你傻啊,我身中剧毒,横竖都要死了,不差这一会儿。”
另一个高大颀长的影子却走向他,按住他的肩膀,道:“最傻的分明是你。”
而后,那影子便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柳红枫的视线已经虚浮一片,好似盖了一层浓雾似的,他拼命眨眼,拼命凝向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几经辨认,才终于辨清其中的异样。
段长涯手里甚至没有剑,仅仅拿着一支空乏的剑鞘,便冲到了金泽面前。
金泽在盛怒之中发出怪异的尖声:“就算你是段长涯,仅凭一支剑鞘,又怎能赢过我?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
段长涯答得却很平淡:“你不妨试试看。”
*
金泽望着段长涯,目不转睛,眉头皱得很深,眼角因为绷得太紧而显露出许多皱纹,使他看上去仿佛苍老了十岁,倘若目光可以杀人,段长涯恐怕已经死了上百次。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对方,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健全的人,而是一只畸形的怪物。
只要这怪物还有一息尚存,他的恨意便永远无法纾解,他从牙缝里挤出凶狠的字句:“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伴随着宣誓般的话语,金泽终于出手了,他倾尽全力,毫无保留,送出一段疾风骤雨般的剑招,将段长涯逼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柳红枫和柳千面前。
柳红枫越过段长涯的肩膀,凝着咫尺外的敌人,他猛然察觉,原来金泽所使的招式竟是天极剑法。
明明出身东风堂,但金泽却将天极剑法运用得极其纯熟,一招一式都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都针对段长涯的弱处设计,仿佛已经操练过无数次,只等着此刻施展威力。
柳红枫忽地想起了金泽的来历。
江南一带曾有一间经营丝绸的商行,商行老板姓金,是个儒雅素秀的君子,金氏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但在远近一代小有名气。然而,这位金老板却受到友人撺掇,做了一件错事,他将所有家财全都换成丝绸货物,运往南疆边塞,打算在异国他乡大赚一笔。不想前往南疆的商队却遭到战事阻隔,货物在耽搁途中被盗匪劫掠一空,商行陪光了全部财产,从此走向没落。
悲剧发生在大约十年前,花街柳巷之中,处处都在谈论金老板可怜的运气。金老板膝下有一独子,与柳红枫年纪相仿,他将后半生的希望寄托在独子身上,将独子送往天极门习武。他坚信金氏的衰落是因着护镖不利,于是希望独子能够习得精湛武艺,藉此重振家业。然而,这终归只是父辈的一厢情愿。天极门集结了许多名门望族的年轻人,竞争自然也很激烈,金氏的独子既无根基,又无天资,更没有吃苦耐劳的毅力,才华始终泯然于众,没有出头露面的机会。
金氏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便是金泽,他在天极门里蹉跎度日,荒废岁月,几年过后,父母郁郁而亡,他便离开天极门,拜入东风堂。意外得到了同为生意人出身的宋云归的器重。
金泽对段长涯的妒恨,从十年前便已播下了种子。段长涯天资过人,备得恩宠,高高在上,金泽毕生梦寐以求的一切,他生来便已享有。
想到此处,柳红枫便愈发觉得金泽实在可悲,这人双眼赤红,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丑态,将满腔的怨恶倾泻在段长涯的身上。
与金泽相比,段长涯实在无辜,明明毫不知情,却要承下陌生的妒恨。习武修道的境界,贵在臻如极致,超然外物。但人活在俗世江湖,如何能真正摆脱外物束缚?一路荣光背后,究竟还藏着多少阴影,恐怕连段长涯本人也难以尽数。他别无选择,唯有背负孽障,孤独前行。
柳红枫凝着他的背影,他擎着残缺的兵刃,一面要应付对手穷追猛攻,一面要分心保护身后的人,不可谓不吃力。
柳红枫头一遭感到胸中溢满了悲哀,不为自己死期将至,而是为段长涯的遭遇。他失去了亲族,失去了家园,就连自己也要离他而去了。从今往后,泱泱俗世,又有哪个人能看到他的苦处。
不觉间,柳红枫的眼睑变得滚烫酸涩,热泪不知从何而起,却填满了眼眶。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冲掉了笼罩在视野中的薄暮,在那一瞬间,他的视野忽然变得极清晰。
他看到了段长涯出手的一瞬。
段长涯手里的剑鞘乌黑沉炖,没有附着锋芒,然而,却在那一瞬骤然亮了起来。
剑鞘之所以亮起,是从金泽的剑上借来了光芒。
双剑交错的时刻,金泽露出茫然的神色,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声脆响钻入耳朵,是段长涯手里的剑鞘从正中央断开,崩作两截。
金泽几乎要呐喊出声,他终于粉碎了对方的兵刃,终于可以迎来酣畅的胜利,但他的胸口却剧烈作痛,使他的瞳孔收紧,面容扭曲,神情由困惑转为震惊。
他的剑锋擦过段长涯的小臂,钻入黑暗,落得一场空,而段长涯手里的半截剑鞘却抢过他的锋芒,闪耀着划出一道厉光,尖锐的一侧径直刺入他的胸口。
左胸与心脏相连,是致命的位置,崩断的剑鞘好似一并宽刀,从前胸没入,一直穿透到背心,伸出一截红色的钝刃。
心脏被冷铁洞穿,就算是神仙也难免一死了。
“凭什么……凭……什么……”
金泽哀叹着,悲鸣着,然而终究失去力量,仰面倒了下去,手脚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从背后淌出更多的血,涂满了附近的甲板。
他的死状实在又可悲,又可怜。
芸芸众生,皆有苦处,活在人间绝非易事,但若不能战胜自己,便只能死得卑微而粗陋。
宋云归目睹了一切,恼羞成怒,向身边的一干弟子命令道:“你们一起上!务必要取了段长涯的命!”
然而,东风堂和天极门的精锐,曾经信誓旦旦对他发誓效忠的一群人,却在关键时刻露出迟疑之色,踌躇推诿,裹足难前。
段长涯并没有惯常的白衣加身,被雨淋湿的姿态亦不优雅,但他的身影却宛如鬼神一般,矗立在飘摇的天地间,使人不敢近前。
在那一刻,就连宋云归也感到一丝畏惧。
他想,这人莫非是杀不死的。哪怕失去亲生父母,家园被毁,无处容身,哪怕一次次被逼上绝路,烈火焚烧,大浪席卷,可段长涯仍旧站在他的面前,时刻准备夺走他所赢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