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是从死者的肋下摘出来的,骨架上还挂着些没剃干净的肉屑,遇热后颜色变得更深,看起来和猪牛羊肉并无不同,甚至连肉香味都极相近。
可惜这香味却让人说不出的恶心。
张大厨看了半盏茶的功夫,忍无可忍,捂住鼻子,转身快步离开厨房。但厨房和厅堂仅有一墙之隔,香味如影随形,飘得到处都是,他根本躲不开。
厅堂里的客人脸色也不太好。比起死人的肉味,更难以忍受的是周遭的活人。小小的莺歌楼里有宾客,有娼妓,有堂卫,有小二,楼上楼下,林林总总,在彼此的眼里,忽然都变得像是凶手一样。
谁也不敢确信身边的人不会忽然暗算自己,只能在焦躁中等待,这种时光往往是最难熬的。
楼上楼下,唯一一个悠然自得的人,便是柳红枫。
柳红枫见识过的场面比别人多出许多,所以并不感到稀奇。
真正令他感到稀奇的只有一个人,便是段长涯。
柳红枫终于能够细细打量段长涯的模样。这人生得仿佛是规矩两字的化身,浅淡的头发高束在头顶的玉冠之中,发尾披过肩背,像一条银色的瀑布,没有一缕凌乱。
他的衣衫雪白,腰间的束带却是漆黑的,背后的剑匣也是漆黑的,长剑隐隐露出剑柄。
黑白两色将他的身影割裂成纵横交错的格子,又鲜明,又纯粹,好似蛛网中透着日光。
这样一个人,不论走到哪里,一定是极出挑的。
这就是段氏的骄子,天极门未来的主人。
天极门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一名门,祖上乃是当朝开国元勋,领受先帝重赏,在各地开设武馆,招揽贤才。弥经八代苦营,已如春风一般卷遍神州各地。天极门的学徒不仅遍布各地府衙,还有一些荣升官职,在军中担任教头。历代正三品武将之中,有一半都曾拜段氏为师。不论江湖还是朝堂,尊师重道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所以段氏虽无兵符,却受百将敬让,段启昌甚至与太子交情甚好,如今太子继位,段氏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但江湖毕竟不同于朝堂,段启昌虽有万顷家业,却只育有一子,将毕生心血倾注在他的身上。往后,爱子继承家业实在是顺理成章。
柳红枫忖度着,能在这里邂逅段长涯,实在是天赐的机缘。
可惜莺歌楼中气氛凝重,在蒸人肉人骨的销魂香味里,没人看出他活络的心思。
翠姨正忙着四处走动,伺候客人:“是小店安排不周,令各位老爷受惊了,奴家这就给各位斟茶倒酒。”
她已端出店里压箱的好酒,像流水似的挥洒,每斟一桌,都要亲自仰头饮过一杯,如此服侍了一圈,双颊已泛起潮红,头上沁出一层密汗,脚底晃晃悠悠,连站也站不稳,脸上却仍旧堆满灿灿的笑容,不敢有半刻的怠慢。
她楼里的姑娘更是主动投送怀抱,纷纷宽衣解带,做出娇嗔痴喘的忸怩状,极尽能事地接起客来。
为了明天一早仍有生意做,碗中仍有一口饭吃,她们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段长涯也在桌旁落座。
他并没有招呼女人,却有一干女人屡屡向他投送眼波。
他不仅地位尊贵,面相也生得年轻俊朗,英气十足,比起陋店里常常光顾的嫖客不知高明多少。哪个风尘女子不想与他旖旎一场,尝尝天之骄子的舌头是什么滋味。
已有人按捺不住,打算捷足先登。
是个名叫清兰的姑娘,身着一件杏黄色的短衫,下摆切着大腿根,腰肢盈瘦,眉黛娇柔,走起路来好似蝴蝶一般。
“段公子累了吧,不妨坐下来歇歇。”
蝴蝶说着便飞到段长涯身边,轻盈的身子扑进他的怀中,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灵蛇似的舌尖往他的嘴唇上舔。
段长涯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道:“在下无意久留,还请姑娘自重。”
清兰的脸蛋霎地涨红了,垂下头道:“我……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是我唐突了,公子不要动怒……”
她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一字,匆匆转身,意欲逃走,哪知一只脚绊在桌腿上,打了个趔趄,“啊”地一声向后仰倒。
这次段长涯没有躲。
一个姑娘要摔进自己怀里,身为君子总是不该躲的。
杏色的裙衫几乎要贴住他的肩膀,却被另一只手臂稳稳地接住了。
“妹妹穿了这么漂亮的鞋,走路要当心啊。”
来者是柳红枫。
柳红枫方才还在远处看着,不知何时便已来到两人之间,就连段长涯也没看清他的动作。
他扶着清兰的肩膀,低头向她的鞋上瞥了一眼。被绊住的左脚鞋口上,露出一块深色的印渍,缓缓扩散,像是被水浸湿了似的。
“多谢。”清兰细声细气地说,她撑着桌沿站稳脚跟,转头欲走,却发现手腕依然被柳红枫拉着。
她回过头,眼中流露出慌张的神色,像受惊的小鹿一般惹人怜惜。
柳红枫却全然没有动容,反倒将眉毛挑得老高,用夸张的口吻问道:“咦,妹妹你当真是冰肌玉骨啊。屋里如此闷热,你的身上却如此凉爽。”
清兰的脸色骤然一变。
*
段长涯露出诧色,偏过头望向身边的不速之客。
柳红枫用余光瞥了段长涯一眼,心头当即一颤——这张脸蛋果真是英俊,从近处看去,好似刀削斧凿一般标志。
他飞快地挤了挤眼睛,而后将视线转回清兰身上。
清兰低垂着头,抬起眼皮怯怯地瞧他,口中喃喃道:“我……我最近染上风寒,身子一直很凉……”
“是么?”柳红枫道,“可我却摸到一股奇异的内息在妹妹体内流淌。我素来谦逊好学,这般精湛的功夫让我很是好奇,能不能教教我啊?”
他的语气轻浮,指上的劲力却半点不含糊。清兰无法从他的腕底挣脱,神情更显慌乱:“你……你说什么内息,我又没学过功夫,听不懂。”
柳红枫轻笑一声,道:“方才小千寻不到暗器,是因为那暗器是由冰凝成的针,在如此闷热的房间里,冰很快融成水,水很快化成汽,他当然找不到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要将冰针收在身上,保持不融,身上必须得很凉才行,哎呀,妹妹你的功夫还不到家,你看这鞋尖上的冰都化了。”
清兰的脸颊顿时失了血色,他不顾得体面,脚尖飞快往后缩,一面挣扎一面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她挣扎得越凶,柳红枫反倒越冷静,他方才抓住清兰的时候,故意用内劲儿抵住她的经脉气行,使她的内家功夫无从施展,为的就是逼她露出马脚。
“冰水钻进脚心的滋味,想必很难受吧。”
“你——”
没等柳红枫说完,段长涯忽然蹲下身,伸手捧住清兰的鞋子。
“呀——你干什么,放开我!”
清兰哪里还有方才的妩媚模样,一面惊呼,一面踢弄腿脚。但段长涯的手稳如磐石,一面压住她的脚背,一面将绣花鞋从脚面上扒去。
鞋子刚一离脚,侧面竟滑出一只精巧的小匣,落到地上,摔成两半。
匣壳是铁制的,表层上挂着一串冰珠,里面是几近融化的水,水中隐约有细细的针尖浮起。段长涯眯起眼睛,俯身去捡拾。
“别碰!”柳红枫立刻喝止道,“当心有毒。”
段长涯偏过头,道:“不会的,冰针太凉,毒一定是出手前才沾上去的,不然毒性与寒气无法调和,势必会影响毒效。”
柳红枫微微一怔,方才他只是瞧出了清兰体温的异状,并未来得及深究,倒是段长涯率先看穿了个中把戏。
清兰的手脚被制,嘤地哭出声,浑身虚弱瘫软,跪在地上。
正在这时,后厨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柳千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赶到堂前,一眼便瞧见柳红枫身边跪着个娇弱女子,一只脚光裸着,脚踝上湿淋淋淌着水,脸上神色泫然欲泣。
他当即走到柳红枫对面,抬脚在他膝盖上重重一踹:“你是禽兽吗?为了抢男人,欺负一个柔弱姑娘。”
柳红枫冷不丁被他踹到骨缝,疼得直吸凉气,眼睛眉毛挤成一团,扬手就往他后脑勺上拍:“你才禽兽,别见色起意好不好,先说你验得怎么样了?”
柳千刚要回嘴,发现段长涯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敛正神色,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我从这三个人的骨头上,同时验出几种毒性,有唐门的蚀骨散,有百草堂的断肠草,还有一种成分连我也认不出,从毒理上看,像是南疆的毒方。不过我能确信的是,就算这些毒不混在一起,每一种都足以致命。”
段长涯的眉头皱得更深,转向清兰,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谋害朝廷钦官?”
清兰仍在抽泣,肩膀抖得好似风中的纸片。
柳红枫俯下身,将手掌搭在她的肩上,道:“妹妹,听我一劝,将实情交代出来,这位段公子一看就是绝世好男人,若是你受人指使,有难言之隐,他决不会为难你的,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你说是吧?”
说完,他便对段长涯使了个眼色。
段长涯本来板着脸,貌若冰山,被柳红枫一通暗示,终于舒展眉头,道:“姑娘但说无妨。”
清兰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嘴唇微微翕动。
“什么,你大声一点?”柳红枫凑得更近,却没有听到清兰的话。
清兰非但没有吐字,反倒吐出一口浑浊的白沫,眼皮向上翻。
“糟了,她要吞毒——”柳红枫当即去掰她的下颚。
为时已晚。清兰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青黑的淤痕顺着嘴角漫开,身体像是断了线的木偶,缓缓滑倒在地上。
她刚一倒下,脸上便起了异状,白嫩娇柔的面颊如同蜡油一般融化,从额头处开始褪落。冰肌玉骨之下,竟藏着另一张面貌,颧骨突出,轮廓尖锐,明显是一张瘦削男人的脸。
没过多久,假皮囊便彻底融成一滩水,她真正的脸颊干瘦又粗糙,眼珠从眼眶中爆出,好似死鱼一般向上翻起。嘴唇上血色全无,泛着铁青,方才柔软香艳的舌头,像抽了骨头的蛇似的瘫在口中。
致命的毒药就藏在这根舌头底下,先害人,后害己。
腐烂的怪味在房间里弥漫开。
翠姨已吓得惊坐在地,手里的酒坛摔了个粉碎:“这,这不是我认识的清兰……”
柳千看得目瞪口呆:“好大一个姐姐,怎地就变成了男……男……”
方才与清兰亲过嘴的客人,已经忍不住弯下腰,大口呕吐起来。
就连段长涯也抬起胳膊,用手指摸了摸嘴唇。
柳红枫打量着清兰的尸体,沉吟道:“他将几种毒杂糅在一起,恐怕不只为杀人,还为混淆自己的身份来历,叫人明辨不出。”
段长涯点头道:“我也有同感。”
柳红枫道:“又是易容,又是嫁祸,又是投毒,这人实在是个狡猾阴险的杀手,还好今个有段公子露面,才能这么快揪住他的尾巴。段公子,你简直是英明神威的武曲星啊。”
这马屁水准实在太低,连柳千都按捺不住呕吐的冲动。
段长涯并未理会,只是盯着尸体沉默不语,口中泄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在死者身边蹲下,忍着恶臭,将尸身的衣裳拉开。
这人凭着脸上的冰胭脂易容,除了露在外面的面颊和手脚,其余部位的皮肤黯淡粗糙,表面浮起一块块青紫色的尸斑,丑陋极了。
柳千瞧见那些浓疮似的斑点,不禁捂住鼻子,扭过头去。
段长涯却还蹲在尸体边,面不改色。
柳红枫的鼻子比柳千还娇贵,恨不得运功闭气,有多远躲多远,但瞧见段长涯的背影,顿时生出一股舍命陪君子的慷慨之情,一咬牙,也在尸体边蹲下,问道:“怎样?能找到线索吗?”
段长涯瞧见他,微微一怔,随后摇头。
这人的浑身里外没有携带任何多余的东西,他的秘密就像他脸上的假面皮,与性命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客人来到段长涯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我们……我们这些人可都和案子没关系,这会儿可以走了吧?”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点头应允。
莺歌楼里顿时腾起一阵骚动,僵在席位上的客人一哄而起,往门口涌去。
金娥的视线追着众人的背影,口中急急唤道:“翠姨,他们很多人还没付钱呢——”
翠姨仍瘫坐在地上,只是叹气摇头。
柳千的个头小,被人群挤得站不稳,只能回到柳红枫身边,不大情愿地伸出手,抓住后者的大腿。
柳红枫没有动身的意思,依旧杵在原地,环视着周遭的狼藉,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柳千仰起头,刚好瞧见他眼底的阴霾,像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沉在池底,漆黑的影子随着水波晃来晃去,使他心里不住地发麻。
他不禁扯了扯对方的衣摆:“禽兽,你又瞎寻思什么呢?”
柳红枫一怔,很快便弯起眉眼,露出一抹浅笑,好像有人在池水里搅出一片波光,阴霾被波光一掩,便看不见了。
“我只是在想,男人勾引男人,却要装成女人,实在是丢人现眼,贻笑大方。你看小爷我就从来不遮不掩,坦坦荡荡……”
话音未落,窗外便滚过一阵惊雷,轰隆隆的声音犹如山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