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雨实在很大,雨滴冷得像是冰针,换了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乐意独自踏进去。
元宝并不是傻子。
他重新回到篝火旁边中,在方无相身边坐下。
方无相长长地吁了口气,浓眉舒展,嘴角上扬,难掩喜悦之情,仿佛自己才是被施舍的一方。
元宝也不与他客气,摆出一副施舍者的样子,翘着鼻孔道:“我讲给你便是,你仔细听着。”
方无相正襟危坐,点头道:“洗耳恭听。”
元宝道:“先说莫邪剑,你应当听过雌雄双剑干将莫邪的由来吧?”
方无相点头:“这我知道,干将莫邪本是楚国的一双匠人夫妇,为楚王潜心铸剑三年,得雌雄双剑,干将深知楚王贪婪,便将雄剑藏起,将雌剑献于朝堂。楚王恐惧干将的技艺流入别国,果真砍了他的头。数年以后,他的儿子将雄剑取出,诛杀楚王为父报仇。”
元宝道:“不错,雄剑干将砍下仇家的头后,便坠入油锅,随着楚王的脑袋一起熔了,但被楚王强占的雌剑去向何处,却无人知晓。”
方无相一惊:“莫非……”
元宝道:“你想的没错,数月前,有个矿工从楚地一处古战场上挖出一把锐剑,锋芒历经千年而不锈,那人立刻把剑送到今世最负盛名的晏家铸剑庄,经庄主鉴定,果真是雌剑莫邪。”
方无相道:“想不到千年古剑竟有重见天日的机缘。”
元宝道:“对啊,这可是轰动武林的大事。这瀛洲岛就是晏家铸剑庄所在处,现任庄主晏月华算是半个隐士,平素鲜少与武林中人来往,但这一次,他想躲也躲不开了。根据江湖规矩,莫邪剑尚无剑主,任何人都没有独吞的资格,所以晏月华便向当今两大剑术名家——天极门掌门段启昌和东风堂堂主宋云归发出请帖。三家共议,决定在瀛洲岛上举办武林大会,通过擂台来决出名剑的主人。”
方无相足足消化了一会儿,又问:“武林大会的缘由我明白了,不过这擂台是怎么个打法?”
元宝答道:“说来也很简单,由三家各自遴选出门中精锐,每家派出两名充当擂主,一共守擂六日,守擂期间,擂主须得接受江湖人的挑战,不论长幼贵贱,不排资历辈分,不问正邪出身,任何人都可登台比武,规矩只有一条,便是胜者为王。到了第七日,由前六日的擂主共聚一堂,决出最终的胜负。”
“原来如此,”方无相连连点头,“登台打擂,既能决出高低,又不至伤了和气,认者服输,公平比试,真是个好办法。”
元宝直撇嘴:“你是真傻啊?”
方无相一怔,道:“我讲得不对吗?”
元宝道:“道理再对,也得有人跟你讲道理才算数,如今擂台尚未开始,瀛洲岛的青天大老爷就叫人谋害了,这擂台怎么可能顺利举办下去?”
方无相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今夜莺歌楼一案,与武林大会有关,凶手也在窥觑莫邪剑?”
元宝没好气道:“不然呢,无缘无故一夜三杀,杀的都是朝廷钦官,凶手图个啥,活腻歪了吗?”
方无相道:“是啊,就算要夺剑,也未必非得杀人……”
元宝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前些日子新皇继位,大赦天下的事,你总该知道吧?”
方无相点了点头。皇位更替乃是天下大事,普天之下,自然无人不知不晓。新皇颁布新规,赦免旧罪,也是常有的传统。
元宝道:“他老人家大笔一挥,勾去了五十个死囚的名字,这些人碰巧是蒙获死罪的江湖人。他们也都混迹到瀛洲岛来啦。”
方无相道:“你是说,今夜的罪行是死囚所犯?”
“不然还能有谁,肯定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既然死罪得赦,为何还不悔改?”
元宝忽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很快又松开,道:“悔改?说得容易,你当进天牢是过家家酒啊,天牢里的酷刑折磨绝不是你能想象的,人受了那样的折磨,还怎么悔改。”
方无相面露愧色:“我的确不曾见过。”
“况且……你知不知道莫邪剑是一把邪剑?”
“邪剑?”
“楚王将铸剑师杀死,将雌剑从雄剑身边抢走,带上战场,雌剑莫邪生来便沾了无辜者的血光,剑性已变得阴邪狠辣,会使人疯狂扭曲,不择手段。”
方无相困惑道:“剑乃凡物,怎会有动摇人心的力量?”
元宝哼了一声:“你自己见识少,还不信我的话,那算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无立刻摇头,“只是……倘若果真有邪剑害人,那便堪比罗刹鬼现世,我们得想办法阻止它才是。”
元宝翻了个白眼:“你一不拿官家俸禄,二不抢那劳什子的邪剑,它害人关你屁事?”
方无相道:“无辜之人蒙受苦难,身为佛门弟子,不能作壁上观。”
“口气倒不小,你功夫很好啊?”
“好与不好,都该竭力而为,修积功德,才能不辜负住持方丈的教导。”
元宝道:“行吧,反正我知道的都已经都告诉你了,你乐意送死我也拦不住,别拉我垫背就好,我不会功夫,贪生怕死,小命只有一条,丢舍不起。”
方无相并未反驳,只是微微笑道:“我明白。”
元宝瞪了他一眼:“你又明白什么了?”
“你昏倒之前对我说话,说你还不想死。”
元宝肩膀一颤,像是被惊雷劈中了似的。半晌才扭开头,道:“我当然不想死,好好活着谁会想死呢,虽然我是个不男不女的阉人,一个朋友都没有,但……贱命也是命。”
方无相却摇摇头道:“谁说你没有朋友,你已是我的朋友。”
元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方无相却在他耳畔接着道:“我应当比你年长些,你若不嫌,可以将我视作大哥,若是有人对你不利,我定会竭力保护你。”
*
夜色浓得像是一块化不开的黑珀。
潮湿的木柴在火里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仿佛是天地间除雨声外仅存的响动。
元宝凝着方无相的眼。
他实在不明白,一个人得有怎样的旷世之才,才能把谎话说得如此真诚,如此坦荡。
他更不敢去想,或许方无相并没有这种才能,他坦荡只是因为他从未说谎。
火光贴着方无相的脸颊跳跃,破庙角落里泥塑的菩萨,仿佛附在这张脸上重新活过来似的。挂满蛛丝和尘灰的冰冷面貌,在火光的描摹下忽地变得鲜明而生动。
元宝一生只认金银,不信神佛。
所以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何以生出如此奇妙的感受。
方无相见他神情恍惚,道:“你若是累了便睡一会儿吧。”
“睡个屁!”元宝以残臂撑身,从地上站起来,踱到方无相面前,“你若真的信我,现在就跟我到码头去,将你手里的银子交给船夫,让他载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离开?”方无相大为惊讶,“去哪儿?”
“只要离开瀛洲岛,随便你想去哪儿历练都行。”
“暴风雨中,海上恐怕不能行船。”
元宝往飘摇的窗页外瞥了一眼:“我告诉你,比起将要发生的事,这点动静连毛毛雨算不上,瀛洲岛即将大乱,此刻若是不走,便来不及了。”
方无相凝着他:“你是不是被今夜的案子吓到了。太守和捕头的死虽然疑点重重,但凶手已送命,我方才听见段公子嘱咐衙役给省衙送信,很快就会有人赶来,你不必太过惊慌。”
元宝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咬着牙根逼问道:“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这……”
“好么,你不走我自己走。”元宝把手伸进他的口袋,将一捧碎银抢回来,转身便走。
“你身上重伤未愈,至少等明早雨止再动身。”
“我不能再等了。”
身后一阵沉默。
元宝已走到门边,厉风扑面,凉飕飕的雨丝甩在脸上,说不出的阴冷。他从墙角拿起滴水的红伞,将伞面撑开,一阵风骤然钻进伞底,像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他,将他扯进万劫不复的漩涡。
他的脚底像是灌了铅,不论如何也迈不出这道门槛。
他长长地吁了一声,回过头道:“方无相!你不是说了要保护我吗?我现在一个人走,一定会死在雨里,你还管我不管?”
方无相一怔,上前迈了几步:“那我先送你去码头?”
“你送我到对岸。”
方无相沉默少顷,点头道:“……好,你等我片刻。”
他将篝火熄灭,又简单收拾了行囊,将粗布包袱斜跨在肩头。元宝一直注视着他的举动,直到他来到身边,才把手里的伞递给他。
递伞的时候,元宝低声道:“你信我一次,我虽没什么大仁大勇,但决不会害你的。”
方无相握紧了伞柄,道:“我信你。”而后伸手揽过元宝的肩膀。
他的身形虽不算魁梧,但也称得上敦实,一条臂膀护住干瘦的元宝绰绰有余,元宝被他一搂,只觉得周身有暖意徐徐传来,烟熏柴草后的淡淡气味萦绕身旁,甚至盖过了潮湿的水汽。
两人共撑一伞,并肩步入滂沱大雨中。
雨下了几个时辰,地上的泥泞更深了,岛上的地势呈现坡状,四处都是河,成千上万条河水汇聚又分开,将土壤割成无数碎块。天地混沌,前无去路,后无归途,举目只有一片苍茫。
方无相好歹有一只行囊,元宝什么也没有,只有将手缩在口袋里,握住一捧救命的碎银。
银子太冷,像尖针一样刺着他的手掌。
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疼痛,将拳头松开,任由碎银滑回口袋深处,而后张开五指,摸索着握住了方无相的手。
*
伞是用来避风挡雨的,可世上偏偏有些人不喜欢打伞。
比如柳红枫。
他将柳千手里伞夺走,又慷慨地赠给了别人,他并非真的需要打伞,只不过是喜欢看柳千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
话虽如此,他决不乐意自己的衣服被雨淋湿,既然没有伞,他只能走得比平时更快一些。
他懂得一种神奇的轻功,快到连风伯雨师也追不上,他的肩头仿佛生出一张看不见的屏障,闲庭信步中,便将雨水挡在身外。
世上轻功高手很多,用轻功挡雨的人却凤毛麟角,因为驱策轻功很累,很耗力气,杀鸡用牛刀,实在很不划算。
柳红枫不是傻子,他只会把累人的轻功用在真正必要的时候。
比如追赶段长涯的时候。
他远远地便瞧见段长涯的背影,脚步轻盈,白衣翻飞,好似浊水中的一条清浪,背后的剑匣虽是漆黑的,却在冷夜中泛着乌青色的冽光,锋芒犹未亮出,便已透出慑人的杀气。
明明是单调的黑白色,却令柳红枫心花怒放。脚底生出无尽的力气,一个健步振向前去,转眼便追上了段长涯的背影。
段长涯的黑伞下突然多出一个人。
雨幕茫茫,遮蔽天光,这人好像是凭空从黑暗中长出来的,鲜红的衣衫胜似火焰,洋溢着热忱,灼灼地晃着他的眼。
“是你?”
“是我。”柳红枫喘着粗气,面色有些潮红,“这雨可真大啊,可否借你的伞一用。”
“好。”段长涯点头,毫不犹豫地倾斜手手腕,将伞面覆过柳红枫的头顶。
他的半边肩膀因此暴露在雨中,上好的锦缎迅速被冷水打湿,一块深一块浅,软塌塌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与锁骨姣好的形状。
柳红枫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由得舔弄嘴唇,用湿润的声音道:“你可真大方,不问我去哪儿就答应我?”
段长涯道:“瀛洲岛并不算太大,不论你去哪儿,我都可以先送你去,然后再走我的路。”
“可你的路走得很急,连我都能看出你想早些赶回家去。”
“回府复命固然重要,但救命恩人更不能怠慢。”
柳红枫向他身畔靠了一步,而后眯着眼睛打量他:“段公子,你真是个好男人,我已忍不住心中悸动,你是否有意同我同寝一晚,我保证让你知道什么是销魂蚀骨的滋味。”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看还是赶路要紧。”
柳红枫轻笑一声,向伞底又钻得深了些,转过身去与他并肩而行。
段长涯步履平稳,饶是踏在泥泞的山路上,也如履平地一般。手中的伞稳稳地撑在两人头顶。
柳红枫随他走出几步,侧目问道:“奇怪,你竟不躲我?”
段长涯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躲你?”
“想与我睡觉的男人九成九我都看不上,我会躲着他们,而我看上的大都不想与我睡觉,见了我恨不得躲着走。”
“别人我不知道,方才我只当你在恭维我。”
“我的确是在恭维你。”
“我问心无愧,承得起你的恭维,何必还要躲起来?”
柳红枫哑然,身边这位天之骄子比他想象得还要直截了当,宛如一张白纸上洒了泼墨的黑字,泾渭分明,倒令他那些捉狭的小把戏无处书写。
柳红枫轻咳一声,道:“好么,为了感谢你的信赖,我打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按顺序听。”
“行吧……好消息呢,你不必为我绕路,因为我本就是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