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柳千:“让你满嘴屁话,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
  大雨像是脱缰的野马,发了疯似的躁动,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雷声一阵接着一阵,起先还是闷软的,后来便愈发洪亮,清晰,像一柄重锤反复敲打耳膜。闪电的光穿过窗缝漏进室内,一瞬间将天地照得透亮,下一瞬又将人世重新抛回黑暗中。
  瀛洲岛地处东海畔,全年多雨,尽管如此,这么大的雨势仍旧很不寻常。
  莺歌楼已空了大半。
  有些客人还站在门廊边犹豫,有些则径直冲进雨里,转眼便被浇得透湿,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愿继续和散发着腐臭的毒尸共处一室。
  天空是深黑色的,像被一张密网罩住似的,天边仿佛生出一条倒悬的宽河,将滚滚水流倾灌到地面。莺歌楼位于一条旧巷深处,门前的路本来就狭窄,年久失修,半砖半土,此刻俨然变成一条溪沼,浊水里裹着泥浆,豆大的雨珠溅起半尺高,激荡不止。
  江湖就像这一片沸腾的泥沼,只要把脚迈进去,便别想干干净净地抽身而出。
  与段长涯同行的一队衙役还在屋檐下徘徊,时不时向楼里张望,直到段长涯向他们招手,才不大情愿地迈进屋内。
  段长涯道:“三位大人本就是府衙的人,劳烦诸位将他们敛了吧。”
  几个衙役互相交换视线,皱着眉头打量地上的尸体。
  官位是给活人尊拜的,人死了便什么也不是,况且这三个官偷偷相约逛窑子,结果惨死在窑子里,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衙役的脸上写满不耐烦,衙役抬起头道:“敛是该敛,可哪里有棺材啊?”
  段长涯问道:“附近有没有棺材铺?”
  衙役摇头:“隔着三条街远,况且这么大的雨,怕是关门了。”
  段长涯皱眉,正烦恼的功夫,柳红枫开口道:“我方才瞧见内室角落里还有几口空木箱,翠姨,能不能拿给几位死者用用?”
  翠姨先是一惊,很快便垂下视线,抿起嘴唇,露出犹豫之色:“……那些都是装女人衣裳首饰的箱子,我怕给大人招来晦气。”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晦气可招。
  段长涯道:“无妨,能用就行。”
  “可是……毕竟是沾了晦气的玩意,万一出了事,奴家担待不起啊。”
  柳红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将一只手掌搭在段长涯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后者噤声。而后,他从宽大的袖底摸出几片碎银,压进翠姨手心。
  翠姨道:“枫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您有所不知,以女子的衣箱入殓,来世方能托生入富贵人家,非但没有晦气,反倒是吉兆啊。”
  “这……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一说。”
  “咦,我确实听大户人家的老前辈说过呀,难道是我听错了,不会吧?”柳红枫一面说,冲她挤眼,“要不这点银子你且收着,就当是帮我讨个吉利。”
  翠姨微微一怔,随即将凌乱的鬓发往耳后拢了拢,点头道:“既然枫公子说是吉兆,那就一定是吉兆,女人家见识浅,孤陋寡闻,还请二位公子莫怪,奴家这就叫人去搬。”
  柳红枫的脸上浮起笑意,用甜滋滋的声音道:“有劳翠姨啦。”
  莺歌楼的堂卫已经溜走大半,剩下几个在翠姨的指使下,到内室搬箱子去了。
  翠姨把银子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刚一转回身便迎上段长涯的视线。
  段长涯的神情总是一丝不苟,就连眸子也比常人更锐利几分。翠姨像是撞在刀尖上,当场打了个激灵。
  段长涯沉声问道:“这清兰姑娘可是你雇来的?”
  “是,是前一日刚雇来的。”翠姨连连点头。
  “人命关天,此人的出身来路,还望如实相告。”
  “这个……”翠姨面露难色,“其实……奴家也不大清楚。”
  “你店里接客的姑娘,你不曾问过来历,甚至不曾发现她是男人假扮?”
  “她……他是昨天才刚来投靠,还没接过客。您也知道这些日子江湖人都聚到瀛洲,奴家这小店也是头一遭接待这么多客人,只想着多雇几个帮手,一时疏忽引狼入室,绝不是有意谋财害命,公子饶命,饶命啊……”
  她越说越是慌张,眼睛盯着段长涯背后的剑匣,嘴唇紧紧抿着,脸蛋上的赘肉不住战栗。她在瀛洲岛开了半辈子小店,没见过太大的世面,今日的凶煞接二连三,已将她吓破了胆。
  这时,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
  是柳红枫的手。
  柳红枫一面轻捏她的肩膀,一面转向段长涯,道:“翠姨谋生不易,一时心急,才看错了人,那人心思缜密,阴险狡猾,也不是普通百姓对付的来的。况且经历这么一遭劫难,莺歌楼往后的生意恐怕要萧条一阵子,翠姨也是受害者,就别再为难她了。”
  一番话说得条条有理,不卑不亢,一双眸子与段长涯对上,没有半点避开的意思。
  段长涯眨眨眼,将视线转向翠姨,道:“我只是问清原委,并未打算为难你。你虽有错,错不至罪。”
  翠姨的腿脚已经软了,攀着柳红枫的手臂才勉强站稳,她像是不敢相信段长涯的话,问道,“你……你不会杀我?”
  “不会,天极之剑,只诛有罪之人。”
  “多谢公子宽宏……”翠姨浑身脱力,几乎瘫进柳红枫的怀里。
  柳红枫一面安抚她,一面追着段长涯的身影望去。
  好个“只诛有罪之人”。
  这人笔挺的身姿映在他眼里,又多出几分生动的意思,像是刀斧凿出的雕像,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能看出别样的味道。
  有趣,实在有趣。
  段长涯指挥一干衙役收敛死者,柳红枫远远听见他的叮嘱声:“……切记回去后将来龙去脉记录仔细,而后尽快派人离岛,到临安府衙报官。”
  “可是今个雨太大,无法行船啊。”
  “那便等明日雨停再去,越早越好,切不可拖延。”
  他的语声明明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柳红枫的耳朵,每个字都如弦震一般悦耳,竟连雷声也盖不住。
  大约嗓音好听的人,天生便享有老天爷的优待。
  柳红枫看得出了神,直到柳千没好气地踩他的脚尖:“你可别发春了,我看着都替你寒碜。堂堂世家公子,你高攀得来吗?”
  柳红枫耸耸肩:“本来是攀不来的,不过眼下时局叵测,怕是由不得他了。”
  柳千诧道:“什么时局?”
  段长涯将一行衙役送走,这时正巧转回身,来到柳红枫对面,双手抱拳道:“今日多谢枫公子出手相救。”
  柳红枫头一遭被他唤到名字,眼里像是点了两把火,眉毛几乎要挑上天灵盖:“哪里哪里,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能为段公子效劳是我的荣幸。”
  柳千在一旁就快吐了。
  段长涯的神色冷峻如一,微微颔首,道:“在下还要返回门中复命,先行告辞。”
  “嗳,慢着——”
  没等柳红枫说完,他已大步流星地迈出门,迈入疾雨之中。
  柳红枫的手悬在半空中,没抓到目标,悻悻地垂下来。
  柳千从喉咙深处发出哼声:“我就说你攀不来,你还不信邪。”
  哪知柳红枫转向他,不由分说下达命令:“你先回客栈等我。”
  柳千问:“你要去哪儿?”
  柳红枫道:“当然是去攀人。”
  柳千眼一横:“我跟你一起去。”
  柳红枫冲他撇嘴:“那可不行,小爷我去找男人快活,你一个小鬼跟着作甚,难道拉帘的时候还指望你点灯笼啊。”
  “你——”
  “还是说你也看上他了,要和我抢?”
  “我喜欢的是香香软软的姐姐,和你这变态可不一样!”
  “那你急什么?我实话告诉你,我和那段公子真的是初次谋面,金风玉露,萍水相逢。”
  “所以呢?”
  “所以他绝不是你爹,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柳千气得七窍冒烟,脸色憋得通红,半天憋出一句咒骂:“……傻子才跟着你,你去死吧,死哪儿我都不管。”说罢便从墙边拿了伞,转身就走,哪知肩膀再次被对方捉住。
  柳红枫道:“人走可以,伞给我留下。”
  柳千还没来得及抱怨,只觉得手心一滑,伞柄仿佛变成一条游蛇,不知怎地就钻进对方的手心。
  柳红枫一只手掂着伞柄,另一只手随意地叉在腰间,歪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柳千崩起三尺高,用最快的速度出手去夺,但柳红枫闪避的手法更胜一筹,伞柄像是在身上生了根,任谁也抢不走。
  几个回合过去,柳千连伞尖都没碰着,急的直跺脚:“雨那么大,你要我怎么办?”
  “你年纪轻轻,腿脚跺得这么响亮,自己撒丫子跑回去呗。”
  “你你你,你连禽兽都不如!


第二章 佛者说
  忙着逃难的人,忙着敛尸的人,忙着问话的人,忙着点钱的人。
  哪个都没有注意到元宝的动静。
  元宝是那倒霉晦气的店小二,被真凶嫁祸,无辜挨了一顿毒打,肚子里的酸水呕了满嘴,浑身淤青,只剩下半条命颤颤巍巍地吊着。
  他挣扎着站起身,试图用手撑住桌沿,胳膊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像是用线绳拴在肩上的钟摆。
  肩胛处像是有一张粗糙的砂纸在挫磨骨肉,钝痛如潮水般涌起,一浪高过一浪,他咬紧牙关,举目四顾。
  孙老大的视线落正落在他的脸上,瞧见他醒了,便大步向他走来。
  他吓得猛退一步,小腿撞上桌角。要不是孙老大拎住他的领子,他已摔回到地上。
  他不敢抬头,像老鼠一样瑟缩着,等待着孙老大的拳头。
  拳头没有落下来,倒是一把碎银从孙老大手心滑落,滑进他沾满血污的粗布口袋。
  这银子正是从柳红枫口袋里来的,只不过已被翠姨扣下一多半。
  孙老大垂下视线,压低声音道:“今个冤枉你了,对不住,这些银子赔给你,你快走吧。”
  元宝一脸懵懂,像是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孙老大摇了摇头,又说:“拿了银子,咱俩的账就算结清了,往后你别再回来,别再让我看见你的脸。”
  这一句他听得懂,于是点头如啄米,答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孙老大放开他的衣领,转过身拍了拍衣襟,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人似的,大步走开了。
  他忍耐着剧痛,用完好的手臂撑着墙,哆哆嗦嗦地往门外挪。
  满屋的人都像是从未见过他,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好似浊流里的一粒沙,一旦汇进江湖,便再也没人瞧得见了。
  雨真是大。
  他跨过门槛,跨入雨中,烂草鞋踩进一片泥泞,又冷又滑。他听到屋檐下躲雨的人窃窃交谈:
  “这武林大会还能如期召开么?”
  “当然要开,我是为莫邪剑而来,岂能够败兴而归。”
  “我早就说过,莫邪剑沾过血光,是入了魔的玩意,如今重现江湖,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听到一些熟悉的字眼,不堪的回忆因此被勾起,在牢狱深处,连阴曹地府都不如的地方,他也曾听过同样的话。
  雨声和雷声,很快将人语声盖过。
  人间纵有千百事,又与他何干。
  冷雨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身上,明明只是水,却像千钧铁块砸在身上,挤压他的肩膀,将他压得透不过气。
  雨幕模糊了视野,将周遭的万物拉扯得很远,只留下他孑然一身,像是一叶孤舟,一杆稻草,无依无靠,渺小孱弱。
  他仰起头,举目只有一片漆黑。没有前程,没有希冀,连生命本身都成了奢望。
  雨忽然止住了。
  有人撑着一把伞,举过他的头顶。
  一把红色的伞。
  他呆住了,慢慢转过身去,透过迷离的水雾瞧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是莺歌楼里那个宽额乌眸的青年。
  水已将青年的肩背打得津湿,原本拢得齐整的发丝有些散乱地贴在两鬓。他虽擎着伞,伞面却没有罩住自己,反倒将元宝头上的雨遮得干干净净。
  “小兄弟,你还好么?”
  “是你……”元宝隐约想起方才此人为自己求情的事。
  “是我,”那人在脸上抹了一把水,“我看你虚弱得很,就追上来瞧瞧。”
  “你别管我,我……”
  元宝的话未说完,青年的手掌便搭上他的肩:“你身上好烫,恐怕是病了,我带你去找个避雨的地方,你先挺一挺。”
  元宝还想说什么,然而对方已将他的肩膀揽住,用自己的双脚支撑着他,冷雨之中,他感到温暖的体温贴上肩背,滑到嘴边的话不知怎地就变了,变成一句沙哑的呢喃:“我……不想死……”
  这是他吐出的最后一句话,而后,他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
  再次苏醒时,肩上已没了雨。
  元宝刚一睁开眼,便瞧见一张陌生的脸,乌黑的眸子在咫尺外盯着他:“你终于醒了。”
  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抓住这人领口。臂上的剧痛使他险些疼昏过去,却也激出了他的求生欲。
  他的手胡乱摸索,从地上抓起一根木柴,抵在咫尺外的喉咙上:“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高举两手,不住地摇头:“我叫方无相,只是过路而已,绝无歹意。你身上都是伤,不能乱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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