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怜在她唇边轻啄,道:“你先睡吧,我这就去赶车,到了我喊你起来。”
“嗯。”金娥点点头,很快合拢双眼,歪过身子,陷入沉眠。
赤怜跳下马车,把手里的口袋翻转朝下,将剩余的渣滓不动声色地倒进地面凹陷处,用土填埋。
而后她驾起马车,沿着回川河畔往上游行去。
她所前往之处并非医馆,而是段府的大门。
*
柳红枫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
他本想要昏过去,因为这是保护自己最简单的法子,他并非没有落入过险境,也并非没有受过皮肉之苦,不论怎样的严刑拷打,只要闭上眼睛,咬咬牙,常常能够在不知不觉挺过去。
然而,薛玉冠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缓缓睁开眼,发觉眼前的陈设异常熟悉,自己正身处金娥的房间,昨日几乎同样的时刻,他才被段长涯搀入此处,借着酒意撒泼胡闹,缠着段长涯为自己宽衣解带,脱去鞋袜,抱着自己躺进红帐。在床上不忘勾住对方的脖子,不准其离开。
红帐还是那时的红帐,只是他已无福消受。他的两只手被绑在两根床柱上,身体被吊起来,两脚虚弱地沾着地面,虽然使不出多少力气,却也无法倒下,只能将浑身的重量压在手腕上,手腕被绳索勒出深深的红痕。
浇过水的衣服又湿又冷,粘在肩上,领口半敞着,披散的发丝落得里里外外,一片凌乱。
他的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值钱之物,只除了一块天极门令牌,原本仔细地挂在腰间,此刻却被薛玉冠拿在手中,反复把玩。
薛玉冠坐在靠窗的太椅上,借着入窗的光线,仔细审视着令牌上镶金的纹路,那些闪亮纤细的光芒似乎使他很不愉快,他眯起眼睛,问道:“这是那姓段的小子给你的?”
短暂的昏迷让柳红枫恢复了一些力气,面对薛玉冠的提问,冷笑一声,道:“你明知道这是别人的定情信物,却还要抢,你这帮主当得还真是无耻至极,难怪手下一个个都和你一样臭不要脸。”
三琴师立侍在椅旁,听了柳红枫的话,当即暴起,却被薛玉冠抬手拦住:“慢着,都给我忍住,我没点头之前不许动手。”
三个人不仅输了擂台,而且当众遭受羞辱,一个个形容狼狈,此刻面对薛玉冠,神色唯唯诺诺,连头也不敢抬,更加不敢违抗他的话。
薛玉冠站起身,一面往床边踱去,一面道:“我是无耻不假,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什么定情信物,不过是你逢场作戏,瞒天过海的伎俩,你私底下连段少爷的寝房都要擅闯一番,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么?”
柳红枫不禁一怔:“你怎么……”
“我怎么会知道?”薛玉冠哈哈大笑,“赤怜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你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她早就跟上了你,你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正要去找段老爷子告发你的罪行,你这令牌怕是也要作古了吧。”
柳红枫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不错,我是在调查段家的秘密。”
薛玉冠拍了拍手:“好,看在你难得诚实的份儿上,定情信物先还给你罢。”说罢讪笑着停在柳红枫身前,将漆黑的木牌顺着他的领口放了进去。
柳红枫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蛊蛾之毒的催动下,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令牌沿着里衣一路滑落,冰冷的纹路碾过体肤,所经之处犹如冰敷火撩交替,迫使他不住地挣动,摇晃双手,想要摆脱这异物的折磨。
薛玉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展露丑态,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几次挣动之后,令牌终于从他的腰间划出,坠在地上,他的手腕已被勒出鲜血,将粗粝的绳索浸湿。
“真是个卑贱胚子。”薛玉冠冷笑一声,将令牌踩在鞋底,像碾压臭虫似的转动脚尖。
柳红枫竭力压下呼吸中的颤意,抬起头看着他,从唇间泄出一声冷笑:“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不过选男人的眼光比薛帮主你强得多。”
薛玉冠震怒,抬手猛地扼住他的脖子。
鹰爪般的五指牢牢箍紧他的喉咙,他终究难以违抗本能,发出细微短促的吸气声。薛玉冠眯起眼睛,向他靠近一步,抬起膝盖抵在他的腿上。
血衣帮的帮主实在很懂得折磨人的办法。
柳红枫很快便目光涣散,脸颊涨得通红,呼吸急迫犹如离水的鱼,身体颤抖好似风中的纸片,口中泄出阵阵不堪的声音。
“我劝你别硬撑了,现在的你就是一只饥渴的母兽,若是一直得不到满足,可要没命的。”
涨痛混合着烧灼般的热度,使他几乎想要当场昏死过去。
薛玉冠笑道:“你若求我赐给你,我说不定会大发慈悲,认真考虑考虑。”
柳红枫盯着他,声线已经断不成章,但仍旧一个字一个字地答道:“……我就算……咬断舌头,也不会求你。”
“你敢!”薛玉冠猛地放开他,像是看着跳梁小丑一样狠狠瞪着他,眼中尽是厌恶。像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震怒,薛玉冠用力将令牌踢到一旁,而后道:“我不想再同你浪费功夫,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吧。”
柳红枫勾起嘴角:“恕我愚钝……薛帮主指的是什么东西?”
“少给我装傻,我亲眼看着你杀了姓侯的老狐狸,你从他手里拿到的东西在何处?”
柳红枫并未回答,只是啐出一口血水,道:“可惜我那时候我没能把你也杀了,否则现在也不用跟你废话。”
薛玉冠恼羞成怒的模样让柳红枫不禁勾起嘴角,在焚身的烈火中,不忘享受这小小的胜利。
但好景不长,薛玉冠很快转回头,向着身后唯唯诺诺的部下道:“给我搜出来。”
三琴师早就等得不耐烦,听到号令一响,当即一哄而上,哪里还有慢慢搜身的耐心,三下五除二便把挂在柳红枫身上的衣服扯了个干净。鲜红的衣衫变作一团破布,只剩下一件亵衣还贴裹在他的身上。
三人在他的腰囊,口袋,乃至胸襟、袖筒处一通翻找,除了寥寥无几的碎银之外,竟然一无所获。
薛玉冠将牙齿咬得咯咯响,紧紧捏着柳红枫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而后厉声问道:“你究竟把契书放在哪儿了?”
柳红枫没有答,拂过身体的冰冷的风,好似一根根尖针,从四面八方刺着他被热意烧灼的身体,使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比疼痛更强烈的是耻辱感,此时此刻的他,丑态全然暴露在敌人的眼底,就连砧板上的鱼肉都不如。
薛玉冠讪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不怕身败名裂,但跟着你那小鬼又如何?还有那金娥姑娘又如何?不妨将他们请来,也被蛊蛾咬上一咬,然后看看那小子为了活命,能做出什么下流的勾当来。”
柳红枫浑身一震,怒视着他:“你敢!”
“我怎么不敢。枫公子也不必推脱了,我知道比起我来,你更中意那种男人,不然何必将他从小养在身边,机会难得,不如提前享用一番如何?”
薛玉冠只是笑,笑得轻描淡写,仿佛在用神情像柳红枫昭告,多么禽兽不如的事他都做得出。
柳红枫只感到深深的疲惫,他被绑在幽暗的房间里,毫无尊严可言,身体的痛苦变本加厉,使他恨不得将这人碾碎成灰,碎尸万段。
侠义信善,不过只是名门世家用来装点脸面的脂粉罢了。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侠士,他的时间早已停留在十载之前,在棺材中看到那具干瘪腐烂的尸体的时刻,从那之后,他就变作一只木偶,一具被复仇的念头所驱使的行尸走肉。他的心中早已没有温暖,只有深深的仇恨。
他只想要变成真正的野兽大杀四方,想将每一个道貌岸然的罪人统统斩落在剑下,一个也不留。
为此,哪怕道义崩解,江湖大乱,哪怕人间化作地狱,尸涂遍野,万劫不复,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
柳红枫再一次笑了起来。
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在如此情形下,他居然仍能笑得出声。
他凝着薛玉冠,道:“你以为拿到契书,把它烧得一干二净,就能保住你自己么?想得倒美,我早知道你当年干下的勾当,你的手上沾了那么多血,就不怕被冤鬼索魂么?”
薛玉冠也冷冷地瞪着他,问:“你知道多少?”
柳红枫道:“我知道那十盏棺材正是血衣帮准备的,你掳来十个娼妓,装入棺材,运往瀛洲岛,与你同来的还有侯郎中,你们一同前往段家宅邸,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做出畜生不如的行径,我不知你们做了什么,但段启昌多半是雇佣你们来救自家少爷的命,他命你们签下契书,守口如瓶,所以这些年来,血衣帮才敢四处为非作歹,逍遥法外,有恃无恐。是因为你们握住了段家不堪的秘密,行恶的把柄。段家忌惮你们,才不对你们出手。”
笑意从薛玉冠的脸上褪去,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冰冷:“看来我决不能放你活着。”
柳红枫再次冷笑出声:“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吗?你未免将段启昌想得太善良了,如今我是段家少爷的至交之友,倘若我死了,段家势必会大肆调查,只要发现秘密泄露,第一个便会灭你的口。你呢?你急于湮灭证据,将所有部下都带来瀛洲岛,段启昌若是出手?你还像十年前一样留有后着么?”
薛玉冠的神色愈发僵硬。
柳红枫接着道:“倘若这里是神州大陆,你或许还有处可逃,但瀛洲岛已成孤岛,四处都是天极门的势力,他们不论做了怎样的事,都可以瞒天过海,偏偏你还得罪了武林人,将自己利于不义之地,段氏缴清血衣帮更是易如反掌,真正走投无路的是你,不论我的死活,这一局你都已经输了!”
一番话毕,薛玉冠没了方才的从容。他再一次扼住柳红枫的脖子,动作里带着些威胁的意思,道:“只要你与我联手,今日我便饶你一命,你只要回到那段家少爷身边。继续将他唬住,不要露出破绽……”
没等他的话说完,柳红枫便笑了,从嘶哑的喉咙深处挤出的笑声,听上去格外阴森,格外凶狠。
“薛帮主,你以为你将我绑在这里,我便会怕你,可惜的是我并不惜命,你杀我又何妨,我不仁不义,你杀我身边的人又何妨,我已经是个死人,只不过在我上刀山下油锅之前,我要拉上你们这些魔鬼给我陪葬!”
薛玉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红枫干咳了几声,咳出一口淤血,浓郁的腥味在他的口中化开,他却露出陶醉的神情,仿佛刚刚品尝的不是自己的血水,而是醇香的美酒。
“你当年掳走的娼妓之中,有一名姓柳的娘子。”
薛玉冠哑然,他早已不记得那些娼妓的名姓,她们不过是一群低贱的女人,与猪狗无异,何须他费心铭记。
柳红枫冷冷道:“想必你已不记得,可惜,被你踩在脚下的无名之辈,终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像是为了让这恼人的语声就此停住,薛玉冠再一次甩起手,往柳红枫的脸上狠狠扇去。
柳红枫承下这一掌,半边脸已经变了形。可他的目光透过湿淋淋的发丝,仍旧不躲不避地追着薛玉冠,仿佛在瞧着一个十足的傻子。
薛玉冠终究无法忍受这道目光,拂袖转身,朝向三琴师道:“你们三个废物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审,给我问出契书的去向!倘若问不出,便陪他一起死吧!”
这是薛玉冠今日说过的所有话语中最有分量的一句。因为那三人神色骤然一凛,眼底顿时便腾起阵阵杀意。
他们怎么甘心做柳红枫的陪葬。
今日武林大会拉开帷幕之前,他们本来在薛玉冠面前夸下海口,要将柳红枫打伤制伏,交给帮主邀功,却不想柳红枫的武艺精进至此,在擂台上势如破竹,即便三人协力,也全然不是对手。
他们丢尽了颜面,功劳叫黑衣的女人抢走,自己则被打得体无完肤,他们恨不得将柳红枫千刀万剐,来发泄心中的怒火。
柳红枫看到他们的眼睛,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薛玉冠或许会被他的言语所震慑,但这三人不会,他们的眼中只有仇恨。
他们憎恨他,正如他憎恨血衣帮。双方怀抱同样的仇恨,就像照着同一面镜子,可惜的是,他是输家,对面是赢家。
三个人如虎狼一般扑向他。
柳红枫闭上眼睛。
他想,这才是江湖的本来面目,没有盛名装点,没有侠义粉饰,更没有高山流水,琴瑟和鸣。情义永远脆弱,仇恨却是永远无法消解的,经年累月,代代累积,终有一天将化作燎原的烈火,在疯狂中蔓延,不计后果,不论代价,只管宣泄,焚尽天地,最后连自己也付之一炬,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焦土。
他也不过是其中可悲的一团火苗罢了。
朱羽的嘴上还带着豁裂的伤口,是他用玉冠塞口所造就的,同样的疼痛终于回到他的身上,朱羽抓着他的头发,不断将他的脸颊和额头撞向床柱。陈旧的木料发出凶狠的干响,捆缚他的绳索在拉扯中绷紧,他听到自己的关节传来咯咯的响动,手腕几乎要被撕裂。
田宫的脸上还涂着伤药,丑陋的剑痕也是拜他所赐,粗长的藤鞭抽打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脸上、身上,留下难以愈合的粗粝伤口。他在剧痛中一次次发出悲吟,田宫一边甩着鞭子,一边狂笑。
阮角伤得最重,手筋被挑断,不能够动手,便用脚狠狠地践踏他的赤足,踏裂他的指甲,踩断他的趾骨,像是蹂躏着一块烂泥一般。他的脚面很快变得血肉模糊,脚背几乎被粘稠的血泊所覆盖,他明明赤着脚,却像是穿了两只红色的鞋子,踩在红色的泥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