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无法想象自己此刻的伤势,偏偏在蛊毒的驱送下,他的身体像是被火焰撩烧,在濒死的痛楚中仍旧渴望着被进犯,渴望着窒息般的快意,最后一件亵衣从腰间滑落,使他变得一丝不挂,伤痕中淌出的血聚拢在下腹,和其余的液体融在一处。
何等屈辱,何等放荡,又何等落魄的模样。
可是,他只是以笑作答,不管对方如何拷打,如何逼问,他只是勾起嘴角,他的嘴唇尽头已经开裂,血痕向着两鬓绵延,却使他的笑容变得更加猖狂。
他不怕屈辱,不怕痛苦,他要嘲笑愚蠢的敌人,嘲笑堕落的江湖,就连不仁的天地,冷漠的神祗,他都要一并嘲笑一番。
倘若天地一定要他灭亡,他便化身真正的野兽,宁死也要发出咆哮。
*
赤怜的马车驶近段府前门外的坡道,尚有一段距离,便被两名侍卫拦了下来。
她被迫勒马,上前迎接,其中一个侍卫迎上前来,道:“前方乃是天极门清修重地,麻烦绕个路吧。”
赤怜举目远眺,前方正是段府宽敞的宅院,视野一片开阔,就连风都比山下更清冽一些。但这山上的清风,显然不是给山下人能享用的,山上与山下,名门与市井,像是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天堑。
她低下头道:“我并非路过,而是特意前来天极门拜会。”
侍卫定睛打量她,像是被她一身黑衣面纱所惑,眼中露出疑色:“你要拜会何人?”
“贵派掌门。”
侍卫像是听了一句可笑的话,微微耸动肩膀,答道:“掌门日理万机,暂时没有闲心会客,你有什么事,不如告诉我,我来代为传达吧。”
赤怜摇头道:“不可,事关重大,我须得亲自见他,亲自告知与他。”
侍卫眯起眼睛看着金娥背后的花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毫不掩饰鄙夷之色:“我们掌门行事磊落,从不行寻花问柳之事,更不认识你们这一路人,请回吧。”
赤怜仍旧站在原地,道:“请让我过去,我非得见到掌门不可。”
侍卫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刚要开口,却被身边的同伴拍肩制止。后者走上前去,饶有介事道:“你是来找生意的吧,掌门大人日理万机,自然没空理你,我倒是闲得无聊,可以陪你快活快活。”
赤怜皱眉,盖在面纱下的神色骤然一冷。
那人并未察觉赤怜的不悦,他的目光粘在车盖上,像是等不及查看里面的情形:“哎呀,你这人怎么如此死板,掌门大人高攀不起,你不会做别的生意吗?放心,我这人很守信用,只要长得好看,我绝不会亏待你……”
他说着伸手去掀车帘,脸上的淫笑甚是露骨。
赤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哎呦呦。”那人疼得弯腰躬背,口中嘶嘶地吸着凉气,“你这个人,不想做生意就算了,干嘛动手啊。”
赤怜狠狠甩开他的手,眼神比方才更冷峻。
另一个侍卫看出她的手法非同小可,当即将同伴挡开,道:“你既然不做生意,就快走吧,若是执意要找天极门的麻烦,我们可不客气了。”
赤怜笑了一声,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因而显得分外冰冷。她恨透了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在他们眼里,女人只是货品,是玩物,没有性情,更没有尊严,只有昂贵与卑微的差异。正是因为他们,金娥才一直遭人冷眼,过得那样辛酸,她恨不得当场割断这两人的喉咙,叫他们永远说不出下三滥的话来。
她回身看了一眼,目光触到紧闭的车帘,在一瞬间由暴戾变得柔和,像是穿透厚重的布料,看清了金娥安详的睡颜似的。她压下心中不快,耐心道:“二位误会了,我没有开玩笑,事关段少爷的安危,有人在暗中害他,要他的命,倘若耽搁了大事,想必二位也负担不起吧?”
听到少爷的名讳,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这……”
一个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你们不要再为难这位客人了。”
来人是个文质彬彬、面容端秀的中年男子,身上的气质温厚斯文,和两个佩刀的侍卫共处一地,颇有格格不入之感。然而,两个侍卫见了他,却纷纷低下头,向道旁退让。
那人在赤怜面前停下,拱手行礼道:“在下南宫忧。”
赤怜也客气回礼道:“久仰平南世子殿下。”
南宫忧点点头,道:“既然你识得我,那就好说了,方才两位小友多有得罪,我替他们赔个礼,请随我来吧,我带你入府。”
两个侍卫面色惶恐,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声,赤怜却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只是转身拾起缰绳,牵着马首调转方向,跟随南宫忧而去。
直到两个侍卫被甩开一截,她才将面纱取下,道:“在下姓赤名怜,殿下亲自出门相迎,倍感荣幸,但事关重大,我非得见到掌门本人不可。”
南宫忧瞧见她的面容,微微露出惊色:“什么事如此严重?”
赤怜却缄口不言。
南宫忧立刻会了意,点头道:“我明白了,掌门就在府内,我会叫他亲自来见你。只是天极门人多眼杂,这般华贵的马车出入,难免引人瞩目,只能委屈姑娘随我走偏门了。”
任谁也能看出,赤怜背后的马车非但不华贵,反倒透着低廉艳俗之气,难登大雅之堂。但南宫忧措辞委婉,给足了对方面子。就连赤怜也收敛神色中的锐器,颔首谢道:“无妨,有劳世子安排了。”
“敢问车中所乘是……”
“是我的朋友金娥,她近日有些昏沉易疲,此刻还在睡着,我正想带她看一看郎中。”
“府上刚好有位郎中,才为少主瞧过病,我让他也为金娥姑娘瞧一瞧吧。”
“感激不尽。”
两人一车,绕向后山的小径,赤怜这才看到,在院墙尽头还有一处不起眼偏门,好似寻常人家的柴扉似的。偏门通向一处偏院,院中空无一饰,只有一棵古树矗立在院墙角落。厅堂也极朴素,进门便见一扇屏风挡在眼前,将屋内的大部分空间遮蔽在视野之外,堂上没有仆佣伺候,世子亲自备了茶,为赤怜斟上,而后才动身去找段启昌。
赤怜独留屋中,无心喝茶,只端坐了片刻,便起身来到屏风外,看到马车还停在院门口,好端端地没有半点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她一定要金娥停留在视野之内,才能安下心来,只要稍稍远离片刻,她便慌乱难以自持。她想,世间的情爱大都如此,两人之间仿佛长出一条无形的线,细小而孱弱,经不起半点撕扯,就连眼前这狭窄的院子都成了痛苦的源头。
她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她一定要与金娥长相厮守,不让任何阻碍横亘于两人之间。她们要找一处安宁的地方避世隐居,白头偕老,从此再不分离。
与金娥阔别的两年间,她不曾生出如此迫切的渴望,重逢不过一朝一夕,思慕却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人的渴望便是如此蛮横,一旦得到,便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
一盏茶的功夫,段启昌便来了,他与南宫忧先后迈过门槛,在身后仔细合拢房门,也将马车阻隔在赤怜的视线之外。
赤怜起身相迎,尚未来得及作声,段启昌便率先开口道:“你若是为十年前的旧情来见我,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旧情?”赤怜一怔,“先生莫不是误会了,我登门来访并不是为了无聊的琐事,更不是来榨取钱财的。”
南宫忧也转向段启昌,道:“赤怜姑娘这般年轻,十年前恐怕还是个孩童,掌门是认错人了吧。”
两人的视线短暂相触,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段启昌再度转向赤怜,道:“抱歉,是我误会了,敢问姑娘有何指教?”
赤怜道:“我来是因为忧心段少侠的安危。”
段启昌神色一凛:“长涯怎么了?”
“有人对他阳奉阴违,图谋不轨。”
“何人?”
“柳红枫。”
*
听到这个名字,段启昌立刻皱起眉头,神色也随之一冷。
“你说柳红枫图谋不轨?他刚刚救过本门爱徒的性命,是本门的上宾,你这般指控他的罪状,可有确凿的证据?”
段启昌在掌门的位置坐了三十余载,与皇亲国戚攀过交情,行遍八方,久经风浪,目光中带着不加遮掩的威严,此时此刻,化作一片看不见的巨石,悉数压在赤怜的肩上。
赤怜的神色依旧如常,愈是到了关键的时刻,她愈是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心绪,她保持着谦恭的口吻,徐徐道:“我的指控确凿属实,并非空穴来风,几个时辰前,他受邀入府为宾,却在无人时擅自潜入段少侠的寝房与书房,翻找探查,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即刻派人去仔细查辨,一定能够查出闯入的痕迹。”
段启昌并未唤人前来,甚至连动也没有动,只是稳稳端坐在席位上,问道:“柳红枫在段府的作为你怎么会知道,莫非你亲眼看见了?”
赤怜摇头道:“我哪有这等本事,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她前面的指控句句属实,但后面半句却是十足的谎话了。柳红枫的异举,是她一路跟踪,藏在远处的树影之间,凭借眼功才瞧见的。
但她早就打好了腹稿,语气极为诚挚,几乎连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更使旁人无从生疑。
果然,段启昌挑眉问道:“他为何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你?”
“先生想必也看到了今日擂台上的情形,他误以为我用暗器伤人,图谋不轨。继而断定我对天极门有所企图,从贵府离开后,便拉拢我与他共谋。”
“但他出手救了我门下弟子,这份功劳总不是假的。”
“他不仅这一次出手救人,前几日也恰到好处挺身而出,充当段少爷的左膀右臂。一个陌生人忽地出现在段少爷身边,反复献奉殷勤,先生不觉得古怪么?”
段启昌素来将爱子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此刻被戳到痛处,望向她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既然如此,你可知道他在盘算什么?”
“我并不知晓,”赤怜立刻答道,“我从一开始便无意与他同流合污,我虽然出身贫贱,但自幼便仰慕先生鼎鼎威名,先生的弟子在江湖中行侠仗义,声名远播,怎么会作恶呢?一定是那厮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段启昌眯起眼睛,指尖在茶盏上磨蹭,似乎在反复忖磨她的话语。
赤怜见状,客席上腾地站起身,面朝段启昌的方向,深深鞠下一躬: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断然不是柳红枫的对手,他拉拢我不成,势必会出手报复,威胁我与我朋友的安全,还望先生明鉴,为我主持公道。”
段启昌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微微往南宫忧的方向瞥了一眼。
南宫忧神情专注,像是能够分别看到两个方向似的,密切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接到段启昌的眼神,当即接过话茬,道:“这位柳红枫的背景,我倒也派人查过,他自幼便在花街柳巷混迹,一身武功杂糅各派各家,看不出门路,有偷师学艺之嫌,就怕眼下的刚正侠义也是表面之象,实则人品有劣,心怀鬼胎。”
段启昌乃是名门之长,对偷师学艺的事情,自然是深恶痛绝。听到此处,眉头已皱成一团:“我本以为,只要有一颗侠义的心肠,便可不计出身,一视同仁地交游,现在看来,是我看走了眼。我还要感谢你诚恳相告。”
赤怜当即一惊,露出惶恐之色,低下头道:“先生过奖了。”
段启昌微微笑道:“你将如此珍贵的消息告知于我,我该如何回报你才好?”
赤怜心下又是一惊,这话虽然是在提问,但口吻却全然没有存疑之感,反倒颇为强硬,比起征询,更像是对她的试探。
她仍旧低着头,但目光却微微抬起,径直望向对方,道:“若说不图回报,那是天大的假话,赤怜一直希望能够加入天极门,堂堂正正地习武做人,不知掌门大人可愿不计前嫌,收我入门。”
段启昌挑起眉毛:“看不出你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赤怜道:“在下出身贫贱,因为女儿之身,处处遭受冷眼,迫不得已,只能钻研毒蛊之术以保自身周全,但心中一直存有憧憬,希望能够走上正途。”言至此处,她暂停了片刻,见对方微微颔首,似乎在肯定她的话,她才接着说下去,“当然,我对市井中的是是非非,也比其余师兄弟更熟悉一些,往后若是遇到琐事杂事,犯不着脏了您的手,也可以交给我来处置,我一定倾尽所能,竭力而为。”
段启昌一直待她说完,才徐徐开口道:“拜师之事,不宜仓促,待危机过后再议不迟,你也要仔细斟酌考虑,不可率性冲动。”
赤怜听出对方的试探之意,立刻答道:“当然,一切听从掌门安排。”
段启昌点点头,道:“不过你和你的朋友,天极门自当出力庇护。”
赤怜再一次弯腰鞠躬:“多谢掌门。不过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院中马车里是我的故友金娥。她不通武艺,也不懂江湖纷争,只是个平凡女子,我怕连累到她,只能将她一并带来。但他与柳红枫还有一层解不开的干系,使我忧心不已……”
“什么干系?”
“金娥曾经育有一子,如今却被柳红枫收留在身边,柳红枫若是知道我与金娥交好,那无辜的孩子便会落入危险的境地,若是能将他接回母亲身边,那便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