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在这一场私刑中,段长涯是施刑人,可是他的白衣竟也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色,就像是在无声地宣判他的罪状。
柳红枫庆幸柳千还在昏睡,没有看到如此狰狞的一幕,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盖上了柳千眼睑。
与此同时,段长涯将视线转向他。
在触到段长涯的目光时,他有一瞬的失神,像是被对面的眸子吸去了魂魄似的。在惨绿色的微光中,他仍能够看清那双眼里充盈的血丝,而本该存于眼底的熠熠神采,却仿佛坠入一片赤红色的荆棘海,被禁锢在纵横交叠的藤蔓间,不得脱身。
他曾亲眼见过这双眼中澄澈的光。
然而,他选择关上窗,将光芒彻底隔绝,而后在晦暗之中寻找通往地狱的门。
他如愿以偿,寻到了这条精心掩藏的道路,眼前便是他所放归自由的东西,一个真正的魔鬼。
第一场杀戮已经结束,薛玉冠的生命彻底消逝在一片寂静中,周遭只剩下轻微的水声,来自地底的泉水在暗河中潺潺流淌,但水面却是静止的,叫人辨不出源头,更看不到去向,水流就这样静静地消失在黑暗尽头,正如残存在同一片黑暗中的生命与希望。
柳红枫是这一片死寂中唯一醒着的人。
段长涯向他走来,脚步声笃然坚实,就像徬徨失措的飞蛾终于找到了光芒似的,迫不及待地接近他。
他的喉咙翕动,唤道:“长涯。”
呼唤声像是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片涟漪都没能激起,段长涯一言不发,像是全然没有认出他的脸,只是因为他能够发出一丝声音,才表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段长涯步步逼近,天极剑垂在身侧,剑上沾满了薛玉冠的血,但即便是血也掩不去它的锋芒。新鲜的血淌过纯粹冰冷的铁,好似水流淌过冻土,轨迹拉得又细又长,不断分裂,形成一道纵横交织的网,竟像是段长涯眼底的血丝一样。
倒生的藤蔓缠绕在这个人的周身,洁白的衣衫被血沾染得极污浊,唯有剑还是亮的。
段长涯停下来,停在柳红枫面前,徐徐提起天极剑。
柳红枫屏住呼吸,与之相对的是对面人粗重的吐息声。
他望着咫尺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轻声问道:“小涯涯,你真的要杀我吗?”
他的口吻竟像是诉说情话一样温柔。
长而凛冽的剑尖向他抬起,好似一根急不可耐的手指,迫使他微微仰头。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勾动他深埋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旧伤口,在糜烂的脓疮中发掘出崭新的疼痛,痛彻心扉。
他会死在这柄剑下吗?
世人饱吟诗句,赞颂大浪淘沙、经久隽永的爱,但时光有时却如一滩死水,使腐物变得更加枯朽,在漫长的岁月里浸泡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有谁敢正视人生的悲苦凄绝。
在那一刻,柳红枫的心底生出一丝倒错的快意,在这片无人涉足、血流成河的地狱中,若能被这凛冽的剑光审判。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在摘下侠义的面具,犯下更加深重的罪孽之前,他的灵魂屈跪在这天下第一的利剑面前,乞求着安宁与解脱。
变成一堆的尸骸肉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已破碎,人却要装出完好无缺的模样。
剑光在他眼底闪耀,他的胸口像是被穿出一个豁洞,空虚的皮囊深处回荡着冷风萧瑟的声响。
他缓缓抬起手,越过长剑的锋芒,指尖触到段长涯的手背。
而后,他托起对方的手掌,把天极剑抬得更高,不偏不倚地指着自己的喉咙。
喉咙处的凸结上下滚动,吐出的声音极轻缓温柔。
“动手吧,让我做你剑下的亡魂,生生世世缠着你不放。”
段长涯的手骤然一沉。
长剑从喉底滑开。
柳红枫的呼吸完全屏住,而后在一片寂静中,一点一点地恢复,他向后退了半步,拳头抵着自己的胸膛,竭力平复胸口剧烈的鼓动。在他的面前,段长涯已经昏倒在地上,带着满身的血污,双眸紧闭,人事不省。
独留他一人,从鬼门关口走过一遭,劫后余生,手足冰凉,大口呼吸着。
而后,他听到了掌声。
手心拍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谁,是谁藏匿在黑暗中?
柳红枫不禁打了个激灵,若不是凉意拂面,阴风阵阵,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而,他毕竟久经生死考验,身体先于意识率先做出行动,他立刻上前一步,从段长涯身边拾起天极剑,向虚空中一指,厉声道:“什么人?”
从黑暗中现身的人有两个人。
洞穴中光线晦暗,在两人的容貌完全露出之前,其中一人的足音已经出卖他的身份,他的脚步声高低不均,只有坡脚的人才会这般行走。
东风堂堂主宋云归。
柳红枫并不意外,名门之间必定有势争力斗,如今瀛洲岛上三足鼎立,在段氏少主犯下过失的地方,东风堂会露面并不出乎意料。
真正使他惊讶的是宋云归身边的同行者。
他见过这个人的脸庞,并非在人群中,而是在段家的院落,在段长涯安静整洁的房间里,墙壁上悬挂的画像。
画像已有些年岁,纸面泛黄,曾经的浓墨重彩褪成淡淡的灰白色,画像中的妇人面容端庄秀美,神采怡然,天极门掌门侍伴在她的身侧,膝下还立着一个乖巧可人的白衣男孩。
平南王长女,先皇亲自封授的郡主,也是段启昌的爱侣,南宫瑾。
十年过去了,南宫瑾的面容竟没有苍老,仍旧保有年轻时的美丽,双眸炯然,肌肤润如脂玉。
但是她的神色却与画中全然不同,她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望着倒在地上的爱子,眼中没有怜惜,只有憎恶。
她的嘴角微微抿着,在憎恶之外还透出几分扭曲的快意,阴郁的神色浮现在一张端美的脸上,更显狰狞。
*
山洞之中别无旁人,薛玉冠已被残杀,柳千和段长涯各自昏迷不醒,只有柳红枫还站着,两个不速之客便径直朝他而来。
柳红枫将天极剑握在掌心,倍感吃力,不仅因为他受蛊毒影响,身体虚弱,更是因为这柄剑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加沉重,长剑的分量与他使过的任何兵刃都不同,以独特的方式分布在修长的剑身上,叫人难以驾驭。
他已经使不出力气驭剑,只能摆出持剑的姿态虚张声势,倘若这两人存心对付他,他恐怕只有束手就擒一条路可走。
但两人并没有动手,甚至没有拔出刀剑,只是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南宫瑾甚至欠身致意,用恭敬的口吻问道:“枫公子,你可认得我是谁?”
柳红枫眯起眼睛看她:“自然认得,只是我没想到原来瀛洲岛上藏着这么多怪事,就连死人也能复活。”
面对他的挑衅,南宫瑾只是淡淡答道:“死人若是留下太多遗憾,说不定就会选择重新回到人世。”
柳红枫打量着她的神色,道:“看来死人不仅回到了人世,还找到了盟友。”
南宫瑾向身旁瞥了一眼,将视线转回柳红枫身上,道:“我和云归很早以前就是朋友,我结识他比结识段启昌还要早。”
宋云归也偏过头看她,毫不掩饰眼底的暧昧之色,两人挨得很近,宋云归刻意守在南宫瑾的身旁,一只手臂护在她的背后。
柳红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道:“你与段启昌曾是江湖之中人人艳羡的神仙佳眷。”
南宫瑾露出一丝苦笑,道:“外人是这么说的。”
柳红枫却皱眉道:“外人?你们的宝贝儿子也算是外人吗?”
南宫瑾垂低视线,往段长涯处瞥了一眼,很快便阖上眼,道:“那时候段长涯年纪还小,并不懂事,所谓高山流水,琴瑟和鸣,都只是唬小孩子的谎话罢了。”
“段启昌深悼亡妻,十年未曾再娶,也是谎话?”
“都是谎话,你以为段启昌娶我为妻是因为爱上了我?不,他只是贪图我的血脉,我的母亲出身南疆苗裔,在一些野史传说中,苗裔拥有净秽之血,他只是想利用我的身子,造福段氏的子子孙孙,可惜他还是失算了,生下一个罹患狂病的孩子。他害怕祖宗留给他的诅咒,所以才不敢再娶。”
她的视线在段长涯身上短暂停留,很快又移开,但柳红枫还是察觉到她眼中的厌憎之意。段长涯满身沾血的模样似乎使她极为不快,她望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却像是望着一件垃圾,一个废物。
柳红枫突然俯下身,靠近段长涯的身边,将手贴近后者颈侧,把探他的血脉。
段长涯的皮肤很凉,经脉之中尚有气行,只是流动得很缓慢,很轻微,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切断了似的。罪魁祸首是他颈上的暗器,被刺中的地方留下一个伤口,附近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青紫。
柳红枫抬头问道:“狂病是怎么回事?”
南宫瑾道:“这就要问问段氏的先祖了,他们在西域天山修习剑道,一味贪图力量,执迷不悟,只顾修武而不顾修心,终于走火入魔,招致天罚,变得暴戾嗜血,甚至手足相残。这些事你一定从未听过吧。”
柳红枫苦笑:“的确不曾听闻。”
“段氏妄称天下第一剑,自诩名门,享尽荣华,然而血脉之中却留有狂病的祸根。不论平日伪装得多么高洁清正,一旦发起病来,便六亲不认,是非不分,全然被心中的阴暗所吞噬,比魔鬼还要残忍无情。你方才已经亲眼看到了吧。”
柳红枫沉默少顷,将天极剑收了,转而问道:“既是如此重大的秘密,为何要与我分享?”
“自然是为了帮你。”
“帮我?”柳红枫挑起眉毛,“我在不知不觉中落进猎人的陷阱,反倒要感谢猎人慷慨救命了?”
南宫瑾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宋云归见状,代替她开口道:“你误会了,我们不是猎人,陷阱也并非我们所设,真正的猎人是段启昌。”
柳红枫道:“空口无凭,何以见得?”
他的言语威慑或许能够镇住南宫瑾,但对宋云归这般老江湖并不奏效,后者轻叹一声,道:“这武林大会本是由三家协力举办,我与段氏的关系自然比你近得多,而你试图抛头露面,表面博得段启昌的好感,实则暗中调查,意图过于明显,已经被他们瞧出马脚,所以他们才想要对付你。”
柳红枫被戳到痛处,不禁沉下脸来。宋云归那仿佛看穿一切的轻慢神色令他倍感不快,却又无法辩驳。一介无名之辈在世家门前搔首弄姿的模样,原来在对方眼里如此卑微可笑。江湖中素来尊卑有别,阶第森严,就连在这一方小岛上,也要分出山巅与山脚,山脚的人挤破脑袋也别想接近山巅半步……尽管他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但此时此刻,他站在宋云归面前,心中仍旧倍感屈辱。
他一面掩住内心的不快,一面问道:“所以段氏便找来薛玉冠对付我?”
宋云归道:“薛玉冠只是一把钝刀,注定成不了大器,那个名叫赤怜的女人才是穿针引线的关键。”
“赤怜?”
“她与你极其相近,一样想要博得段氏的庇佑,借助段启昌的地位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段启昌一面欺骗她,要求她将柳千掳至竹院,藉此与你谈判,一面将赤怜和柳千的去向泄露给血衣帮,藉此挑起仇恨的火焰,试图将你们三方一起葬送在火里,而自己却连手指都不用沾脏。”
柳红枫心下倍感惊讶,但他心底知道宋云归的说辞不假,唯有如此,才能够解释一路上所见所遇。
金娥与赤怜,都是因他而死,柳千也因他而涉险,差点丢掉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段长涯呢?在段启昌的陷阱里,难道不曾顾及自家人的安危吗?”
宋云归竟露出笑意,道:“他没有料到段长涯会与你同生共死,为你竭尽所能。”
柳红枫冷笑了一声,心中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苦涩,只能凝着宋云归的眼睛,接着道:“宋堂主,你也是名门正派的侠义之士,既然对局中局外的阴谋了若指掌,方才段长涯出手杀人,你为何不阻止,反倒作壁上观?”
宋云归道:“薛玉冠算不得人,只是个衣冠禽兽,挨上千刀万剐也是罪有应得。”
“看来我在堂主眼里,也该挨上千刀万剐,罪有应得?”
“怎么会,倘若他真的伤你,我便会立刻出手。但他终究没有伤你,这是你的本事,枫公子,你的本事比我的刀剑要厉害百倍,你又何必仰仗我的保护。”
两人目光交汇,柳红枫只觉得这坡脚的身躯中藏着极深的城府,使他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不敢有半点松懈。
这时,一直从旁沉默的南宫瑾开口道:“两位不要争了,这里只有一个该死,便是我自己,可连我都还魂到人间,二位又何必要争吵。二位都是我重要盟友,特别是你,枫公子。”
“盟友?”柳红枫冷冷道,面对她的恭维却并不领情。
南宫瑾并不急,只是反问道:“难道你不想揭下段氏的面目吗?”
柳红枫的声音起了变化:“你能告诉我血衣案的真相?”
“当然,”对方答道,“你已经来到此处,想必是天意指引,就算我不说,你也能够亲眼看到。”
说着,她抖出一枚火折,转身向身后的岩壁走去。
*
柳红枫追着南宫瑾的背影,不禁暗暗惊讶,原来岩壁上竟设有烛架,陈年的蜡油已经凝固,被一层厚厚的灰尘封着,她反复尝试几次,才终于引燃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