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闻他幼时身体不好,因着习武时落下的内伤,也生过一次大病……”
“是,我们天极门所修行的内功本就极其险峻,就算落下内伤,也是自己修为不足所致,自应承担后果,怪不得旁人。”
段启昌的口吻一片肃穆,即便在重伤不醒的独子面前,他也不曾失去半点威严。
柳红枫低下头道:“天下第一名门果真宽宏大量,气度非常,今日得见,在下心里倍感惭愧。”
“枫公子过奖了。”
“敢问薛玉冠如何了?我被他所伤,中途短暂昏过去,醒来后已经被救,这期间发生的事,我一概都记不起了。”
段启昌望着他,神情之中微微起了变化,几乎细不可见:“薛玉冠多行不义,自毙于穷途末路,而他所率的血衣帮也与从前的叛党互相残杀而死。”
“原来如此。”
“这江湖中的事,无非都是自作自受罢了,他担不起这后果,同样也怪不得旁人。”
柳红枫的头埋得更低了。
段启昌见他不语,便催促道:“你不是有话要坦白么,现在可以说了?”
“是。”柳红枫刚要开口,忽地听到门外素姨的声音:“老爷,世子殿下来了。”
*
听到世子殿下的名讳,段启昌露出诧色,转头对柳红枫道:“你且等一等。”而后迎向素姨。
透过半敞的门扉,他看到南宫忧披着斗篷站在门外,左右踱步,不时投来关切的目光。这人未曾修习武艺,就连脚步也比旁人更虚浮,此刻再叠上一层焦躁之意,听上去仿佛在紧绷的鼓面上洒豆子,乒乒怦怦乱作一团,全然没有章法。
段启昌的心也被搅乱了,好容易将目光收回,却见素姨神色唯诺,用闪烁的视线催促他拿主意:“老爷,要不要请殿下进来?”
他的心头窜上一股无名之火,险些动怒。正逢一阵夜风卷过,顺着门缝漏进屋子,扫过他的脸颊,也将他的怒火吹熄,只留下一阵苍凉
他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前襟,对素姨道:“不必了,我与枫公子出去迎他,另寻一处议事,你好好照看长涯。”
“明白。”素姨低头应过。
*
段启昌用来接待柳红枫的地方,正是半日前与赤怜洽谈的院子。
这一处偏院有个清正的名讳“静心斋”,然而,却是段启昌与人密谋商议的场所。在十年以前,这里还曾接待过侯郎中和薛玉冠。
当初三人在此地定下采血炼药的计划,订立契书,签字画押,携手谋害了十条无辜的性命,而后将真相掩埋十年之久,借助时光无情的手,将罪孽的踪迹悉数抹去,只留下一片风平浪静的水面。
如今,候郎中和薛玉冠都已经不在人世。但段启昌推开门得时候,却看到两人的影子从黑暗中浮起,脸上挂着狞笑,穿过房间,将白纸黑字、沾满了鲜血的契书举到他的眼前
——“段老爷,是时候还血债血偿了吧。”
他有一瞬的错愕,但南宫忧已燃起灯烛,驱散黑暗,两条影子也随之消散不见。
只剩下他手中的天极剑,似乎在鞘中震动,微微作响。
“启昌兄。”他听到南宫忧刻意压低的语声,“你手里的剑好像不太安分。”
段启昌露出微笑,用与平日无异的、洪亮淳厚的声音道:“天极剑世代守护段氏,倘若有人图谋不轨,就算我不动手,它也会出鞘取其性命。”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充满了威严。
这威严是他在几十年风浪中锻炼出的,饶是一夜白头,饶是孤立无援,可他脸上的平静神色仍旧没有动摇。
至少他的手中还有一柄孤剑。
多少年来,这柄剑无数次呼啸着崭露锋芒,那光洁如镜的剑刃上,映过朝堂上的金玉,也映过疆场上的血污,它世世代代积累无数荣光,威名赫赫,扬遍四海。然而此时此刻,它蛰伏在一片隐蔽晦暗的屏风背后,在剑鞘中兀自震动着,似乎迫不及待振剑出鞘,为守护一个肮脏的秘密而斩杀更多无辜的性命。
光伟清正的侠情并非虚妄,阴狠毒辣的杀意亦是真实。
侠情与杀意,同时寄宿在一柄剑上,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却无人能够评判。因为它所开辟的江湖中从来就没有正与邪,只有成与败,成者为英雄,败者为草寇,如此而已。
这柄剑就是段启昌的信念所在。
他转过身道:“枫公子,进来吧。”
柳红枫紧随两人迈进门,在身后将门扉小心合拢,而后才转过身,缓步走来。段启昌眯起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被方才一番话语震慑,脸色诚惶诚恐,一度意气风发的眸子变得惊慌不定,是个被吓坏了的年轻人。
不等段启昌开口,柳红枫弯下腰,重重地鞠躬,道:“我是来认罪的。”
他的身姿异常虚浮,看起来犯不着动用天极剑,只消轻轻一掌就可以震碎他的肺腑,取走他的性命。
段启昌的心神却已紧绷到了极致——这人敢于在如此脆弱的时候与自己对峙,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愚蠢至极。
一旁的南宫忧已上前扶住柳红枫的肩膀:“你落入圈套,被宵小之辈为难,长涯出手相助也是应当,不必如此惶恐,还有什么内情,尽管照实相告,掌门素来公正,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这一番宽慰似乎起了效用,柳红枫抬起头,却执意不肯起身,只是弓着腰道:“长涯为救我而受伤,将我视作朋友,可我与他结交却是另有图谋,心怀不轨,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
段启昌沉声问道:“你有什么图谋?”
柳红枫答道:“莫邪剑?”
段启昌微微一惊:“就为了莫邪剑?你以逍遥恣意而闻名,怎会对一柄剑执着至此?”
柳红枫道:“因为这剑关系到我的性命。”
“何以见得?”
“掌门大人,您可愿意试一试我的脉相?”
柳红枫说罢,将自己的手腕抬起,掌心朝上,递到对方眼底。
这几乎相当于将命脉交到对方手上。
段启昌不再与他客气,伸出两指把住他的命脉,而后倾注内劲,以功力试探之。
柳红枫半阖着眼,嘴唇紧抿,唇瓣上血色单薄,与他的脸色一样铁青,半晌过后,他的身子一歪,脚底踉跄,全靠南宫忧上前搀扶,才不至于虚脱倒地。
段启昌放开他的手,问道:“你怎会身中如此戾毒?”
柳红枫垂下手臂,道:“掌门应该有所耳闻,我曾是天牢死囚,因获新皇大赦,才得以重获自由。”
“这我知道。”
“在获赦之前,我与其余死囚四十九人,同遭奸人暗算,被种下七日毙命的戾毒,非要拿到莫邪剑才能够换得唯一一份解药。所以我行侠助人,与长涯交好,甚至擅自在段府搜罗,都是为了得到莫邪剑。”
段启昌终于难掩惊色,“大赦天下乃是新皇亲自颁布的御令,是什么人竟敢私自抗旨?”
柳红枫苦笑:“我也不清楚,倘若知道,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其余的死囚恐怕与我一样,所以才不惜杀人作恶,争得头破血流,只为求得一条生路。”
一旁的南宫忧也紧皱眉头道:“此事已不仅关乎武林,甚至牵扯了朝廷,这可不是儿戏,枫公子,你可不能戏言。”
“我命不久矣,何必再开这种玩笑。二位若是不信我,还可以去调查赤怜的尸身,她与我一样,也是死囚之一。”
段启昌沉吟片刻,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柳红枫道:“我只与您坦白过,我想其他人也不会轻易将秘密透露,更不会轻易暴露身份。”
段启昌的目光像是百步穿杨的利箭,牢牢地落在柳红枫身上。
柳红枫低头不语。
漫长的沉默过后,段启昌道:“我知道了,姑且信你,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要与晏庄主、宋堂主先行商议过后,再做决定。”
“我明白,”柳红枫点头道,“事到如今我连累长涯,铸成大错,心中愧疚万分,一己之命死不足惜,我愿将功补过,若有我能出力之事,还请掌门竭力差遣,饶是出生入死,绝无半句怨言。”
“知道了,”段启昌的手落在他的肩上,“你先去歇息吧,若有需要,自会差遣你。”
柳红枫转身出门,耳畔仍然残留着天极剑在鞘中铮鸣的响动。
周遭凉风阵阵,他的肩背却已被汗水湿透。
*
段启昌目送柳红枫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对面,而后转过头,望向桌台上的铜镜。
映在镜中的面孔分外陌生,肩背塌落,面色泛灰,轮廓紧绷,一头新催出的白发,将一张脸衬托得苍老又疲惫。
他的确很疲惫,这一夜他独自潜入山洞深处,找到三王冢,在看到那里的惨状后,他几乎被恐惧吞没,丧失理智。他的耳畔水声潺潺,然而,涌动在脚底的不是水,而是薛玉冠的血,是十名娼妓的血,也是段氏先祖在天山脚下自相残杀所流的血。水可以汇入江海,化作无形,可是血中的业障却永远不会消解。
段氏先祖因追求剑术极致,被内功反噬,走火入魔,自相残杀,活下来的那一个看到满目疮痍,自知罪孽深重难赎,差一点便自刎在天山脚下。
倘若他果真选择以死谢罪,洁白的雪便能够抹去一切罪孽,将悲剧扼杀在摇篮中。
然而,他耽于私念,不愿让天极剑术就此失传,所以他选择独自活下来,埋葬自己的亲族,开宗立派,从那时起,狂血便如影随形,在段氏子孙的血脉中世代流传。
饶是练成了天下第一的剑术,仍旧无法抵御功名利欲的诱惑。
若心为形役,则天涯海角皆为囚笼。
段启昌合拢眼睑,将面前的血影悉数驱逐。待他再次睁眼时,面前便只剩一盏跳动的灯烛,将两条人影投在屏风上,摇晃不止。
柳红枫已经离去,南宫忧却还在房间里。
待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后,南宫忧立刻转向他,迫不及待道:“启昌兄,长涯究竟因何而受伤?伤势如何?我刚刚醒来,还是一头雾水。”
段启昌轻叹一声,道:“实在抱歉,你染了风寒,今晚早就歇下,我本来不打算惊动你的。”
南宫忧立刻拱手让道:“哪里的话,听说长涯出了事,我哪里还能睡得安稳,贸然赶来查看状况,希望没有叨扰他才好。”
段启昌摇了摇头:“无妨,恐怕他也听不见你的叨扰了。”
南宫忧大为惊骇,脸色一沉:“莫非……果真和十年前一样?”
段启昌垂下视线,带着满脸倦容,缓缓点头道:“是啊,和十年前一样的情形,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将血衣帮帮主残杀当场,碎肢四处散落,血流满地……抱歉,明知你不喜杀戮,我不该跟你提起这些。”
南宫忧摇了摇头,花了些时间才平复神色中的慌愕,道:“他出事的时候,有没有旁人看到?”
段启昌道:“万幸的是现场没有旁人,只除了柳红枫和他身边的小鬼,我赶到的时候,两人都已重伤昏迷。”
南宫忧皱紧眉头,道:“柳红枫佯装没有看见,可我们怎能轻信他的话?”
“我当然没有轻信他的说辞,甚至也想过当场取他性命,以免泄露段家的秘密,但我没有下手,因为我想要听听他的说法。或许真如他所说,他并不清楚血衣案,接近段家也不是为了复仇,只是为了活命,那么,躲在背后给死囚下毒,摆布他们的人,才是我们真正应该提防的对象。”
南宫忧的神色仍旧凝重:“可若他说谎呢?您忘了么,本来是一张旧纸,一缕残火,只要埋进土里,便不会有人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但若他没有说谎,我却杀他,岂不是亲手断送了重要的线索。”
两人的目光相接。
许久过后,南宫忧问道:“如此说来,您的心意已决?”
段启昌点点头。
南宫忧垂下眼道:“我毕竟不是武林中人,武林中的事,自当听从启昌兄的意思,只要能护得长涯平安就好。”
段启昌的视线生出些变化,变得意味深长,他凝着南宫忧,长叹道:“贤弟,当初阿瑾为长涯殚精竭虑,忧劳而逝,我们段家永远有愧于南宫氏,这些年来,你恨不恨我们?”
南宫忧露出惊色,沉默良久后,才答道:“说没有怨怼是假的,但长涯毕竟是她深爱的孩子,她亡故之后,我只想践行她的愿望,替她护得长涯平安。”
他的侧脸在烛火中跳耀,没有习武之人的孤戾,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润之中透着几分脆弱。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青年,常常如影子一般跟随在南宫瑾左右,十年过去,斯人已逝,而他也到了当初南宫瑾的年纪。仔细望去,姐弟两人的眉眼竟有几分相像。
在他的面前,段启昌的口吻变得谦和:“这十年间多亏你的扶持,长涯才能建功立业,天极门才能一路兴盛,未来你继承平南王的封号,段氏更要仰仗你的帮助。”
南宫忧冲他微笑,道:“兄长见外了,眼下我们应当一同挨过这道难关才是。”
段启昌将天极剑从桌上拿起,道:“说得对,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已经饱饮鲜血的长剑终于蜷进鞘中安眠。
南宫忧吹熄了身旁的灯烛。
残火晃了晃,屏风上的影子骤然扭曲,像一只鬼手似的扼住了段启昌的喉咙。后者露出一瞬的错愕神色,在模糊的视线中,平南世子的脸庞忽地一变,变成了南宫瑾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