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残火彻底沉寂,影子消失,只剩下冷清的月光洒在窗棱上。
窗棱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天明之前,有些勤勉的学徒已经醒来,提着剑列队前往练武场,准备每一日的晨练。学徒们看到掌门经过,纷纷驻足行礼,高声问好。
很快,这些洪亮明澈的声音汇作整齐划一的号子,响彻庭院上空。
天极门世代积累的荣光,怎会毁在一个小小的污点上。
清凉的风灌入段启昌的肺腑,终于使他感到一丝久违的昂扬。
他没有返回住处,而是一路迈出府门,对守卫吩咐道:“为我备马。”
“您一个人出门吗?”
“对。”
他将目光投向远处,望着山巅的峥嵘阁。
黎明尚未到来,孰胜孰负尚未分晓。
*
素姨为柳红枫安排的住处是府里最上等的客房,宽敞体面,陈设典雅,房中还摆了一炉炭火,彤红的炭块安静燃烧,间或发出一声轻响。
柳红枫归来时,远远地看到柳千坐在炭火边,用被子裹住全身,只露出一个脑袋,大团挨着小团,好似一只葫芦。他没有入睡,只是微微眯着眼,眸子在火光中时明时暗,一头碎发被烘烤得温暖干燥,显得比平时还要蓬松,像是轻轻一揉便要碎在火里似的。
容颜仍是少年人的容颜,但神色却透着说不出的忧郁,细瘦的手指时不时拉一下被角,将松动的外壳重新裹紧,而后将脖子埋得更深。
他在害怕。
在这层绵软的保护壳下面,一些笨拙又莽撞的东西永远死去了,他尚且年轻,可他的一部分却衰死在这个填满苦难的漫漫长夜里。
柳红枫的胸口像是被炭火堵住,闷得喘不过气来。脚步已到了门边,却踟蹰不前,甚至想要转身逃走。
但柳千却先一步听到门口的声音,捉到熟悉的身影,立刻睁大眼睛,从包裹的被团里跳了出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迎向门边。
柳红枫望着柳千,就像是望着自己的影子。
他也曾经年轻过,也曾不计后果地与人争斗过,也知道被人摆布身体的屈辱滋味。
所有他曾尝过的苦,他都希望柳千永远不要再尝。
可只要柳千还留在他的身边,便要与危险为伍,永远无法过上安宁的生活。
*
柳千已经站在柳红枫的面前。
小孩子的五官比大人更生动,他咬着嘴唇,眉毛攒成一团,眼锋锐利,满脸尽是怒容,就连拳头也紧紧地攥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落在柳红枫的身上。
柳红枫在沉默中期盼着拳头砸落,最好砸得狠一些,重一些,说不定能将堵在他胸口的石头击碎,使他好过一些。
可是,柳千并没有动手,只是凑到他的眼前,上下打量他。
“该不会打架打傻了,不认识我了吧?”他用玩笑的口吻道。
柳千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突然拎起他的手腕向上抬:“打架打傻的是你自己吧,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腕上的布料向手肘处滑落,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小臂,条条伤口清晰可辨,顺着手肘延伸到更深处。
柳红枫不由得垂下视线,他的眼圈发黑,眼底尽是血丝。衣衫虽然是干净的,但膝盖上却有两团脏兮兮的泥痕,想来是方才跪地认罪时留下的。
种种狼狈之相,悉数被柳千收进眼底。
这一夜,他在段长涯面前鬼话连篇,在宋云归面前虚张声势,在段启昌面前卑躬屈膝,一张张面具戴在脸上,变戏法似的更迭,都不曾使他流露出半点心虚。
可此时此刻,他竟败给一个小鬼的视线。
他甩开柳千的手,低声道:“你去歇着吧,我走了。”
“你往哪儿走,”柳千上前一步,再次抓住他的腕,力气比方才更大,“给我回来。”
柳千拉着他来到火炉旁,将他按在椅子上,用脆生生的声音命令道:“坐下。”
直到柳红枫乖乖落座,柳千才终于放开他的手。
“小祖宗,你要干什么?”柳红枫摇头道,“我今晚被人审问的次数够多了,你饶了我。”
柳千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给你涂点药。”
“已经有人为我涂过药了。”
“手法太烂,我不承认。”
“我……”
“你可以闭嘴不说话。”柳千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少年人的嘴巴实在比刀剑的还要尖锐,柳红枫临阵落败,只得遵令缄口。
房间里有段启昌派人送来的金创药,品相上乘,实在比青楼里找到的应急品好上百倍。但柳千的活计却进行得不甚顺利,一双手全然没有平日的麻利,虽然抓住瓶塞,却使不上力气,指尖在不受控制的颤抖中一次次滑开。
柳红枫略带诧异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柳千觉察到一旁的目光,当即背过身去,厉声道:“你乖乖等着,不许偷学。”
柳红枫哭笑不得,若是换作往常,他有一百种法子嘲笑这个拙劣的借口,但此时此刻,他实在笑不出来。
他非但笑不出来,甚至感到鼻心酸涩难当。他看到那个素来勇敢坚韧的灵魂,烙下了怎样鲜血淋漓的伤痕。
堵在胸口的石头更沉了。
他望着柳千瘦削的肩膀,终于开口道:“小鬼,对不住,我应当早点来救你。”
柳千浑身一僵,立刻回过头道:“救个屁,我才不要你救,你看看自己伤成什么德行,先照照镜子再说大话吧。”
柳红枫也急了,从柳千手中抢过药瓶,干脆利落地拔开,举到他眼前晃了晃:“我再怎么狼狈,也比你要从容得多。”
柳千一怔,跺着脚道:“我是小鬼,你是大人,你怎么有脸跟我比。”
四目相对,两双愤怒的眼睛狠狠瞪着彼此。
半晌过后,柳红枫终于移开视线,低声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小鬼吧。”
“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柳千没好气地答。
柳红枫道:“江湖很大,还有很多比我更有趣的人,等离开瀛洲岛,你就去找他们,别再缠着我了。”
柳千一怔:“那我现在就走!”说着便转过身。
“现在不能走,”柳红枫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扳回面前,而后把药瓶塞回他手中,“活儿还没干完呢。”
柳千却没有接,他僵在原地,就连指尖的颤抖都一并停止,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似的,用眼睛难以分辨的缓慢速度,一寸一寸地低下头。
“小鬼?”柳红枫轻声唤他。
半晌过后,从藏在阴影里的唇间传来细微的声音:“……我不想再看到别人为我送命了。”
声音细小,像是从一片痛苦的海洋中艰难打捞出的碎片。
柳红枫凝着他,看到对蝶玉坠藏在他的衣襟里,漏出些微细小的光线,像是一个永远不能付诸于口的秘密。
半晌过后,柳千接着道:“与其继续拖累别人,还不如我自己去……”
话音未落,柳红枫便伸手提住他的耳朵:“不知好歹的小鬼,你若是再轻言生死,我就打你的屁股。”
“你——”柳千一面呲牙咧嘴,一面瞪着对方。
柳红枫终于放开他:“我和金娥姐不一样,我可没有她那么温柔善良。”
“你当然没有!”
“那敢情好,你若是不想祸害好人,就继续祸害我吧。”
柳千怔在原地。
他缓缓抬起手,接过柳红枫手中盛药的瓷瓶,他的手心全是汗,光洁的瓶子很快就被他的汗水浸湿了。
带着脏兮兮的汗水,他上前一步,将额头抵在柳红枫的胸口。
“……你看看你,真没出息。”
柳红枫一面抱怨,一面轻拍小鬼的背,片刻过后,一阵热意在胸前漫开,是滚烫的眼泪穿过凉夜,滴在他的胸口所留下的温暖。
柳千抬起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将眼泪深埋在手心,执意不让他看到。
柳红枫轻叹一声,转而将手心放在柳千头顶,抵着蓬松的发丝轻轻摇晃。手心的触感也是暖的,带着几分炭火的干燥味道。
半晌过后,他听到一声低语:“谢谢你。”
这次是他怔住了。
压在他胸口的石头终于松动,从裂开的石缝里透进一丝清凉的空气。
虽然属于柳千的一部分在这长夜里死去,但也有一些东西从灰烬中萌生新芽,拼命挤出石缝,露出一片柔弱但鲜活的绿意,短暂照亮了他的眼睑。
他的眼中也有些许泪水涌出,只是太少,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被这空虚浩渺的世界吞没,不留一丝踪迹。
*
柳千哭得凶,却也哭得很快,眼泪像一阵疾风骤雨,来去都气势汹汹。
骤雨过后,他从柳红枫身边退开,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继续拿起创药研磨,仿佛方才的眼泪根本没有流过似的。
但他的手比方才稳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比方才平静得多:“段长涯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柳红枫一怔,随即答道:“他也受了伤,现在还睡着。”
“他也受伤了?”柳千露出十足的惊色,“什么人能让他受伤,那个姓薛的乌龟王八蛋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孩子的直觉异常敏锐,将狐疑的视线投向柳红枫。后者有苦不能言,只能搜肠刮肚找理由搪塞,“洞中地势很复杂,他又担心你的安危,一时疏忽,才叫姓薛的占了便宜。”
“哦,”柳千垂下视线,似有些懊丧,“等我料理了你,就去探望他。”
柳红枫笑道:“人家贵为少主,自然有人伺候,段老爷早就找人给他瞧过伤了,用不着你操心。”
“瞧过就瞧过,我再去多看一眼,他又不会少块肉。”柳千争辩。
柳红枫耐着性子道:“人家大夫叮嘱过了,要他安心静养,不外待客。”
“哦……”柳千低下头,隔了一会儿,又低声开口道,“……可他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不看上一眼,我心里不安省。”
柳红枫瞧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不忍再拒绝他一次,于是答道:“好吧,我陪你去。”
*
段宅大而空旷,入夜后更显辽阔,但柳红枫早已将路记在脑子里,带着柳千七拐八拐,很快便赶到段长涯的寝院外。
院子还是那间院子,墙边的树影却连成乌黑一片,远看仿佛幢幢人影,在秋风中透着说不出的萧索。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寝房的窗口透着薄薄一层昏光,是炭火盆燃烧的光亮。
素姨果真还守在门边,饶是一夜未眠,仍旧仔细巡视着周遭的状况,间或有人路过,向院中窥视,都被她出言阻拦。
柳红枫拉住柳千的领子,在后者耳畔低声:“这下你死心了吧。”
柳千却伸着脖子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有的是办法。”
柳红枫轻笑道:“你打算怎么办?伤人可不行。”
“谁说我要伤人了。”柳千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突然一亮,拉起柳红枫的手,“跟我来,我有妙计。”
所谓妙计,无非是踩着坑洼的墙砖,攀上院子外的老松树,再经由树杈的延伸攀上墙头,窥探院子中的情形。
万幸这颗树刚好正对着寝房的窗口,从高处俯瞰,刚好能够瞥见房中的情形。
卧榻笼罩在一片微光之中,段长涯躺在床中,闭着眼。
柳千两手一撑,就要往墙对面翻过去,柳红枫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扯回身边:“行了,就在这儿看看吧,今晚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先前你都是怎么往人家身上贴的。”柳千满脸嫌弃。
“我也是有廉耻的,擅闯人家卧室,多不好意思。”柳红枫讪笑,换来柳千一个鄙夷的眼神。
柳千趴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忽地一惊:“段长涯枕边的东西是不是我给你的安神香!你这禽兽,果然早就擅闯人家卧室了!”
柳红枫一阵心虚:“我哪是擅闯,我是在段老爷的陪同下进去的。”
“哦,”柳千的嘴巴噘得老高,“人家段老爷没扒你一层皮啊。”
柳红枫苦笑:“我看快了。”
柳千闷哼了一声,托着脸,怔怔地望着床中沉睡的人。
柳红枫也看着他。
段长涯被困在方寸的卧榻中,睡姿依旧规规矩矩,如练功习武时一般笔挺,只是,他已没有那澎湃如江河一般的力量,和誓要将天下之义担于一己之肩的决心。
他空有一腔天真的热忱理想,却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独自被困于噩梦深处,竟有些可怜。
——“生在段家,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一度听过的话好似梦呓一般划过耳边,很快被柳千的嘟囔声盖过。
“希望他早点醒过来。”
醒来又如何,无非是被残酷的真相再一次压垮罢了。倒不如一直睡着,至少还能与残梦为伴。
与其反目成仇,转爱为恨,倒不如永远参商相隔,江湖不见。
柳红枫觉得有些可笑,却又笑不出声,他不愿再多看段长涯的脸,不愿再动无谓的恻隐之心,于是便移开视线,从逼仄的院落里抽身而出,往更远处望去。
眼前的景象令他睁大了眼睛。
段府位于瀛洲岛地势高处,沿着下行的坡路望去,越过黑压压的树影和连绵的屋檐,能够看到一线海面,连绵的海潮拍打着荒芜的滩岸,看上去是那么寂寥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