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哪儿去了,”晏千帆急得直跺脚,他凑到女孩儿耳畔,压低了声音道,“我真的只借你的衣裳一用,你穿旧的,你不想要的,随便丢给我一件就行。”
兰芝终于睁开眼睛,满眼尽是困惑:“……您要女子的旧衣裳做什么?”
晏千帆咬紧牙关,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我、要、穿。”
*
“你看你看,合身么?”
晏千帆把一件紫红相间的长裙裹在身上,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满脸新鲜劲儿和得瑟劲儿。
“合、合身。”兰芝却已面如土灰。她虽然长相不算美,但也称得上秀气,可惜此时脸上的神色呆滞,活像个木偶一样,支支吾吾地说,“二庄主,这一件是我娘的旧衣裳,我娘今年已经过了四旬,您……您真……”
“没事,挺好的,”晏千帆摆摆手打消她的顾虑,随后又对着铜镜,摆弄起头顶的发绳,“许是再把头发弄乱一些的好……”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抬起两只胳膊在头上乱抓,却听见呲啦一声响动,袖子底下紧绷的布料被他硬生生扯出一条豁缝。
兰芝的脸色更难看了。这衣服穿在晏千帆身上,原就吃紧得很,方才她狠下心来,拽着腰带狠狠缠了几圈,才终于把这位二庄主宽阔的胸膛包裹到前襟里去。此刻被他这么一扯,方才的努力功亏一篑。
“我……我再给您找一件吧。”
“不用了,就这样。”
“可是。”
“这样才像是落魄逃难的女子啊。”
“您……您到底要做什么?”
“嘘,”晏千帆突然凑到兰芝面前,将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道,“别问,也别跟任何人说起,这是为你好,知道吗。”
兰芝点头。
“多谢,”晏千帆冲她挤了挤眼睛,刚刚扑在脸上的一层脂粉又裂开几条细缝,“我走了。”
他用鸡爪似的五指提起裙摆,迈了两步,还没走出门槛,便被布料绊住了脚尖,当即失去平衡,向前摔去,扑通一声,作狗啃泥状倒在地上。
“二庄主当心!”兰芝吓白了脸,立刻冲上前去搀扶。
晏千帆却嗖地站起身:“没事没事,男子汉大丈夫,从哪儿摔倒就从哪儿爬起来。”
兰芝:“……”
晏千帆重新出发,风风火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边。庄中弟子间或从他身旁经过,但并没有人为他驻足。
只有兰芝还站在门口,望着他的去处喃喃自语:“二庄主长大的那个西岭寨,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怎地会培养出这般奇妙的爱好……”
*
西岭寨当然没有培养男人穿女装的爱好,他们的名声被晏千帆拖累,实在是冤枉得很。
身为罪魁祸首,晏千帆毫无悔改之意,穿着一身紫红色的长裙,混入逃难的妇孺之中,跟随前往段府的队伍一同溜出铸剑庄。
他坐在柴车上,望着背后远去的府门,不禁勾起嘴角,为自己的聪慧机智洋洋自得。
这些天来,虽然他住在敞阔的房间里,有婢女服侍左右,但却过得并不自在。兄长将他关在宅邸中,不准他出门,铸剑庄温暖舒适,四季如春,但每每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仍会浮现出西岭山巅四季不化的积雪。
西岭寨便建在西岭雪山脚下,毗邻南疆边塞,与中原相去甚远,官道修到这里便终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山峦连绵,荒野漫漫,聚集了盗贼、流民、蛮夷,常有动乱发生,百姓苦不堪言。为了保护来往商旅,渐渐有镖局在此驻扎,身负武艺的镖客们自发集结成队,以刀剑抵御外敌,便是西岭寨的前身。后来,先皇指派平南王攘夷安邦,寨中一行人辅佐平南王征战有功,得了朝廷封赏,从此,西岭寨便跻身于武林名门之列,在江湖中奠定了地位。
虽有名门之谓,但西岭寨毕竟地处边疆,物产贫瘠,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寨中弟子不仅要习武修身,还要亲自开荒种粮,不仅不能掠夺于民,还要将自己的粮食施舍给穷苦百姓。久而久之,贪图富贵的弟子纷纷离去,前往中原谋求营生,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侠义之士,为恪守边塞鞠躬尽瘁,不图回报,寨中成员亦无甚尊卑之分,上至当家,下至学徒,彼此之间均以兄弟相待,情同手足。
晏千帆十岁便被送往西岭寨,寄住在老当家的屋檐下,被安广厦当做弟弟一样对待,与他一同长大的还有老当家的结拜兄弟冯四之子,冯广生。
三个年轻人一齐接受严苛的武训,十二岁学会饮酒,十三岁学会猎狼,十五岁便挥刀斩杀第一个恶贼……数不清的回忆涌过脑海,犹如潮水绵绵不息,然而,潮退之后,留在心间的却只有一滩涩苦。
少年时不懂世事难料,江湖路远,蓦然回首,身后却早已物是人非。
车队驶离铸剑庄,在山路上摇摇晃晃。走在最尾的车棚骤然一轻,轮子前后晃了晃,很快又恢复平稳。
没有人留意到,在短暂的颠簸中,有一个影子从车上滚落,藏进道旁的草丛里。
晏千帆借来的裙子又沾上一身泥,被草叶刮出几个崭新的豁洞,他顾不得打理,借着晨曦的雾霭,弓着腰快速往坡道下方穿行。
他要去见安广厦一面。
安广厦当然不曾将去向透露给他,但他心下已有眉目。
西岭寨人生长在雪山脚下,天生对雪有着特殊的情愫,他还记得那是一年隆冬,冯四叔带着他和安广厦、冯广生一同进山狩猎,山中的严寒几乎将三个小鬼冻成雪人,入夜后,大家围着火炉取暖,火光在眼前跳跃,远处则是积雪的山巅,像一张白色的伞撑在夜空中。
那时候四叔一面拨弄柴火,一面哼唱起咏雪的山调,略显沙哑的粗粝嗓音在空旷的山间回荡,颇有一番独特的韵味。
净雪绕云岫,飞絮漫天,天地一片浩渺。
年少的晏千帆听得出了神,凝着篝火发呆,直到冯广生戳他的胳膊,脸上满是炫耀之色。:“怎么样,西岭山的雪很厉害吧,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以前一定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晏千帆生在温暖湿润的海滨,的确不曾见过落雪,但他不甘示弱于人,绷着脖子道:“瀛洲岛上虽然没有雪,但却有一片白菊花田,花开的时候,景色就像下雪一样。”
冯广生哈哈大笑:“花那么娇柔,怎么能跟雪比。”
晏千帆不服,挺起胸膛辩道:“花好看又不冷,岂不是比雪要好得多。”
冯广生道:“女孩子家才喜欢花花草草,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不畏冰雪。”
晏千帆道:“哼,今天在雪地里第一个叫苦的人可不是我。”
“也不是我!”
两人争不出高下,在一旁打盹的安广厦撑开眼皮,抱怨道:“你们两个别吵了,不如省点力气,明天还要走一天的路呢。”
“你这个人真没劲!”冯广生高高撅起嘴巴。
四叔大笑,宽厚的手掌轮流揉过三只毛茸茸的、挂满冰晶的脑袋:“世间若有花似雪,岂不是一道妙景,若是有机会去瀛洲岛,咱们一定要亲眼看看。”
晏千帆已站在白菊花田旁边。
白菊花正值花期,怒放的花团挤在一起,汇成一条白皑皑的毯子,犹如大雪一般覆盖着地面,风卷起凋零的花瓣,犹如雪花一般四处翻飞。
花田正中是安广厦和冯广生的背影。
两人守在一座新建的坟冢边,晏千帆知道那是冯四的坟冢。
时隔多年,这片锦簇繁花仍然像极了西岭山的雪,可惜的是,四叔却已无法亲眼看一看。
他为保护安广厦,在擂台上遭到奸人暗算,客死异乡,再也无法回到挚爱的西岭山。故而安广厦将他葬在这一片白菊花田里,至少让他离雪更近一些。
花田并没有人刻意照料,但每一年的花势都很旺盛,只要有风将种子吹落,埋进泥土中,来年便会生出新的花来,代代繁衍,生生不息。
倘若人也有这般旺盛的生命,该有多好。
晏千帆的心头涌上一阵苍凉。
西岭寨的其他成员也在此处,他们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在花田边扎起简陋的帐篷,挨过了前一夜。但安广厦和冯广生显然没有入睡,两人的肩上和发梢上落满了花瓣,一定在墓前守了整夜。
送魂是亲族之礼。冯四叔对安广厦而言,与亲人无异,所以他才会陪伴冯广生一同守夜。
晏千帆也想要加入他们,但却停在数丈开外,止步不前。
他低低蹲下,藏身在花径之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盼着安广厦早些带领西岭寨离开此地,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去四叔的坟冢前磕个头。
花田中虽然没有雪,但在黎明时分一样凉意逼人,晏千帆身上的裙子已经不知道漏了多少个豁洞,一阵风吹过,他终于忍不住瑟缩肩膀,动作不大,却带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划破了肃穆的寂静。
“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阵罡风便呼啸着逼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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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击来得突兀而迅敏,晏千帆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呆然仰头,望着一道银光迎面降下,璀璨夺目,即便是头顶初升的朝阳,脚边遍地的白花,也抹不去它独一无二的光辉。
是安广厦的枪。
天下能使出这般凌厉枪法的人并不多。晏千帆被逼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姿态狼狈。
但他并没有受伤,他眨了眨眼,才发现长枪根本没有击出,枪杆还稳稳地拿在安广厦的手里。只不过是一记虚晃的枪势,便将他变成惊弓之鸟。
他不仅丢了脸面,也丢了藏身之所,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西岭寨的人纷纷从帐篷中现身,从四面八方看着他。
冯广生率先开口,道:“好像是个老妇,广厦,你快去看看吓到人家没有。”
安广厦也露出惊色,一面走向他,一面伸出手:“抱歉,我还以为有人偷袭,一时鲁莽,没伤到您吧?”
晏千帆握住伸来的手,感到掌心骤然一热,熟悉的温度也使他心间一热,他抬起头,望向咫尺外的脸庞,呆呆唤了一声:“安大哥。”
安广厦脸色骤然大变。
年轻的少当家重重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眉头紧皱,用极其憎恶的眼神望着他。
冯广生紧随而至,停在安广厦身旁,往地上暼了一眼,大惊失色道:“晏千帆,怎么是你?!”
晏千帆仍坐在地上,被人甩开的手虚虚地悬在半空,道:“……我来找你们。”
“你怎地扮成这副模样?”
“大哥不准我出门,我只能混进妇孺的队伍,偷偷溜出来。”
周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望向他的目光之中纷纷带了鄙夷,甚至有人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只有安广厦仍旧绷着脸,面色冷峻如铁。
冯广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最终落在晏千帆脸上,问道:“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晏千帆清了清干燥的喉咙,道:“我想来送四叔一程。”
冯广生皱起眉头,还没作声,安广厦便率先开口,怒喝一声道:“滚!”
这一声怒喝毫无征兆,却极其响亮,宛若狮吼一般,比方才那记冷枪来得还要迅猛,还要凶狠,就连平静的花田都为之一震。
风卷起满地花瓣,汇成浪潮,拂过逝者安眠之处。
再也没有人敢笑了。
西岭寨的人都清楚安广厦的脾气,这位少当家宅心仁厚,脾气温顺,对待属下尤其和善,平日里鲜少摆架子,能让他如此震怒的事并不多。
沉默好似一根绳索,捆住晏千帆的脖颈,渐渐收紧,使他愈发窒息,愈发无地自容。
许久过后,他低声道:“……我只是想来给他磕个头。”
安广厦冷冷道:“你的头颅何其矜贵,我们西岭寨的内事,怎敢劳你磕头。”
晏千帆浑身一震,从地上爬起来,道:“安大哥,我也是西岭寨的人。”
安广厦沉沉地望着他:“西岭寨只收英雄,不收鼠辈,四叔是为救人而死,死得英勇仗义,而你的命却是用无辜之人替死顶来的,你不配呆在西岭寨,更不配给四叔磕头。今日我若允了你,如何跟寨中弟兄交代。”
“我……”
晏千帆还想再辩,然而只听耳畔风声呼啸,安广厦手中的银枪一晃,枪尖已经抵住他的鼻尖。
“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晏千帆呆然站在原地。
安广厦的脸色愈发阴沉,攥着枪杆的手心因愤怒而微微颤动。一旁的冯广生见状,一面按住他的手腕,一面转向晏千帆,道:“晏少爷,你既已回到本家,从此便与西岭寨再无瓜葛,少庄主不与你计较,你又何必要自讨苦吃,快走吧。”
“我……”晏千帆还想辩解,却被安广厦眼神凶狠的眼神逼得张不开口,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他最后眺了一眼冯四的坟冢,终于转过身,哪知刚迈开脚步,便被脚底的裙摆绊了个趔趄,再一次扑倒在地。
身后传来一阵露骨的哄笑,他尚未起身,便觉脑后一沉,是一块湿冷的泥巴砸在他的头上。
泥块和石块接踵而至,如豆大的雨点一般,敲打在他的肩上,背上。
一片洁白的花田中,只有他浑身沾满脏兮兮的污垢,就像偷庄稼的猴子一样,缩肩躬背,人人喊打。
他没有回头,只是爬起来,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泥土和其他湿漉漉的东西一并抹去,而后拖着一深一浅的步子,缓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