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薛晏神色认真:“君怀琅不是。”
这是君怀琅头一次听见薛晏叫自己的全名。
“他招人喜欢得很。”
接着,君怀琅听到薛晏这般说道。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虽没看他,目光里却满是笃定和认真,以及浓厚的、让人难以招架的深情。
——
许是这女儿红后劲的确很大,让君怀琅的头脑都有些发热。
他从小到大,前世今生两辈子,听到的种种夸奖不计其数。从他幼时夸他天资聪慧,到他长大夸他姿容出众、才艺超绝。即便前世到了最后几年,长安城中明里暗里钦慕他、甚至敢于当面向他示爱的闺秀,也不是没有。
他早被夸惯了,什么溢美之词都听过,时日久了,于他也不过笑着应和谦虚几句,不会在心中掀起什么波澜。
但是从薛晏口中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让他的心跳莫名有些乱,乱了一路。
甚至他心中第一个念头是,他说的是哪种喜欢?
这念头跳出来之后,君怀琅才觉得荒谬。
薛晏不过是喝多了,随口夸了自己一句罢了。以他俩而今的关系,随口赞扬一句,也没什么不对的……
虽说当时薛晏的神态,确实让他一瞬间有些想多了。
这种状况,于他来说是从没有过的。
君怀琅连忙抬头,定定地看向窗外,没再说一句话。
他面上平静清冷,但心下却乱成一团,让他脑海中都有些混沌,一直等马车驶到了官驿。
待车停下,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应当也喝多了。
是今日那陈酿的女儿红,过于醉人了些。
进宝打开车帘时,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世子殿下靠坐在马车边缘,神情清冷,而他家主子,这会儿已经歪在人家身上睡着了。
看见进宝,君怀琅回过神来,问道:“到了?”
进宝忙道:“到驿馆了!辛苦世子殿下了,主子今日着实喝多了些……”
说着,进宝躬身上前,就要帮着君怀琅将薛晏扶下了马车。
就在这时,被吵醒了的薛晏缓缓睁开了眼,坐起了些。
他方才睡了一会儿,酒意总算消退下去一些,终于有了点意识。他抬手,迟钝地揉了揉额角,就侧目看向了旁边的君怀琅。
对上了他的目光,君怀琅竟匆匆将眼神错开了,也没和他说话。
薛晏顿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方才是做了什么,将君怀琅惹恼了?
但是路上那会儿,他是断片了的,倒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进宝见他醒了,赶忙停在原地,等着他的吩咐。
“下车。”薛晏抬手,哑着嗓子吩咐他。
进宝连忙麻利地扶着他下车。
君怀琅跟着下了车。他一起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半边肩膀竟然已被压麻了。
幸而薛晏虽酒量差,但恢复得也快,这会儿单手扶着进宝,便能自己走着上楼了。君怀琅跟在后头,一路将他送到了房门口。
到了门口,薛晏撑着门框站定,转过头来,迟疑着想跟君怀琅说些什么。
……主要是想问问,刚才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薛晏是心虚的。毕竟他对君怀琅有着怎样的心思,他自己是知道的。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得寸进尺地妄想,而对方从没有过这样的意思。
他强忍着,像是强行将一只野兽锁在笼中,不敢表现出来分毫。
可是断片之后的事情……便说不准了。
薛晏醉中有些心虚。
就在他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君怀琅出声了。
“王爷今日早些休息,明日还有去衙门吧?”他说道。
薛晏揉了揉额头,嗯了一声。
“你明天去么?”他问道。
君怀琅闻言,并没有半点隐瞒,坦然地说道:“明日我便不去了。沈家公子前些日子就约了我进山,明日出发,我陪同他一起。”
薛晏的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
他想起今天宴前,沈流风跟君怀琅亲昵的姿态,又想起酒桌之上,他和君怀琅相谈甚欢的模样。
让他口中发酸,连带着那个人都讨厌了起来。
明天他们两个还要单独出去?
“进山安全么?”薛晏问道。
这倒是将君怀琅问住了。
沈流风只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好了路线,但至于是什么路线,君怀琅也不知道。
“应当是安全的……”他迟疑了一下,便道。
即便喝多了酒,薛晏也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语气中的不确定。
“明日我和你们一起。”他说。
旁边进宝一愣。
这……这哪儿行啊?
且不说明日里衙门中的事颇为重要,明日正是东厂往江南发来消息的日子,主子哪儿能说走就走啊?
“这……”进宝不由自主地出了声。
接着,他就接到了自家主子危险的眼神。
他立马知趣地闭了嘴。
行的行的,天大的事都没有面前的这位活菩萨要紧。
君怀琅闻言一愣,不过看到进宝这幅模样,他也知道明天扬州城中有重要的事等着薛晏。
他只当这会儿是薛晏喝醉酒了胡说的,便也没和他争,便答应了下来。
自己明日可要早早出发,比他们平日里去衙门的时间早多了。
薛晏今夜醉酒,明日早起都困难,更别提和自己一起,天刚亮就出发了。
故而君怀琅虽答应了,却没告诉薛晏时间,只对着进宝点了点头,便告辞回了自己的卧房。
可君怀琅忘了,薛晏其人,是向来不能用常理来考量的。
于是第二日一早,连他都还困顿,打着哈欠收拾停当出了驿馆时,便意外地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骑着枣红马的沈流风,这会儿在马背上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眼睛直往君怀琅身上瞄。
君怀琅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这位怎么来了?
君怀琅向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
就见薛晏静静坐在纯黑色的高头大马上。天还没亮,微微发白的天际在他身后照出微弱的亮光。
那双琥珀色的眼,静静对上了君怀琅的视线。
第76章
薛晏的马, 是找遍长安城都难见的塞外良驹。这马身材高大,四肢健硕,双眼明亮如星,柔顺的鬃毛在微凉的晨风中飘动。
而马上的薛晏, 穿了件浓黑的劲装, 没多余的装饰, 却自有一身庄严的贵气。
一人一马, 高大地立在晨雾之中, 远远看去,都自带一股压迫感。
君怀琅的脑中,却莫名想到了昨天夜里在马车上, 落在自己颈间的温热呼吸。
他有些狼狈地转开了目光, 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看向一侧的沈流风,笑着冲他点头打了个招呼:“流风,来了?”
却没见一直若无其事,似乎并没有看他的薛晏,目光却是沉了下去。
而那边的沈流风,活似见到了救命恩人。
他今日兴冲冲地喂了马,早早到官驿外等君怀琅,却没想到等到的是这么一个黑脸阎罗。
他骑马在这儿站着, 见自己跟他打招呼也只是略一点头, 接着就一言不发地站在晨雾之中, 神情冷冽,让他话都不敢跟对方说。
沈流风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将君怀琅盼来了。
“怀琅,我给你准备了匹马,这就让人牵来!”他高兴地说道。
就在这时, 进宝拽着一匹马,一路小跑过来了。
“世子殿下,您来啦!”进宝笑眯眯地冲着君怀琅行礼,面上一派喜气洋洋。“起这么个大早,着实辛苦您!”
君怀琅见他过来,笑着应道:“进宝公公。”
进宝将手头的那匹白马牵到君怀琅的面前,道:“奴才已经将马给您备好啦!是王爷手下锦衣卫的马,就数这匹最听话,您尽管放心。今儿个锦衣卫的大人们跟奴才都要留在扬州,恰好能将马给您腾出来。”
君怀琅不解:“你们都不去?”
进宝小心翼翼地看了薛晏一眼。
可不是嘛。衙门里有要务,东厂的信鸽又要到了。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家主子不在,可不就得全交给他们这些奴才嘛。
进宝只笑嘻嘻道:“进山的路狭窄,我们这闹哄哄的一大群,去了反倒扫兴了。”
说着,他便要扶君怀琅上马。
君怀琅虽说不大爱骑马,却也并非不会。他拒绝了进宝的帮助,扶住马鞍,翻身便越了上去。
他平日里总穿广袖衣袍,今日为了骑马换上了一身窄袖的劲装,长发也扎成了高马尾。随着他上马的动作,修长的双腿和劲瘦的腰肢被勾勒出清晰流畅的线条,颇为赏心悦目。
薛晏一时觉得喉头有些渴。
他稳住心神,拽着缰绳走到了君怀琅的身侧。
“走吧?”他淡淡道。
君怀琅抬头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薛晏此时虽看着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宿醉未消,他这会儿额头正突突地跳,脑袋也有点晕。
他从睁眼起便烦躁得很,却偏偏在此时,看见君怀琅冲着自己笑,如同清泉淌在了荒漠之上,奇迹般地将他安抚住了。
薛晏调转马头,淡声嗯了一声。
却见君怀琅又转过头去,招呼沈流风道:“走吧,流风!”
他向来妥帖,知道薛晏不爱同旁人多言。今日他们三个同行,薛晏又不是会和沈流风交谈的性子,他只得从中斡旋,将双方都照顾到。
沈流风欸了一声,打马跟了上来。
故而薛晏一回头,就见君怀琅在冲着沈流风笑。
眉眼舒朗,语气和缓。
薛晏的额角没来由地又开始突突直跳。
他向来知道,君怀琅就是这一副性格。且他虽气质清冷,却生了一副漂亮的桃花眼,只要笑起,总含着两分温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一年多前,第一次踏进鸣鸾宫时,他弹着琴,就是这么对他妹妹微笑的。
当时他便产生了一个令他难以启齿的想法——他想要这人也这般对着自己笑。
果不其然,没多久,君怀琅便将他这个人人厌恶的煞星纳入了自己的身侧,一视同仁地对待他。
按说他应当高兴,可人心中的欲念向来卑劣,最喜得陇望蜀。
他又开始奢望自己能够与众不同。
无论是让他再也不看其他人,还是让他待自己尤其好,总之,他想在君怀琅的面前,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这种欲念在他的心中蔓延滋长,逐渐长成了一头难以控制的凶兽。他用理智将这凶兽关在笼中,妄图囚住他,不让君怀琅窥见分毫。
可是每当这种时候,那凶兽都会不要命地撞击囚笼,将之撞得逐渐松动。
就连薛晏都意识到,自己似乎要关不住它了。
他艰难地回过头去,不再看他,但是方才那道明亮的笑容却烙在了他的心里,让那只凶兽冲着他嘶吼。
你关着我有什么用?他对别人和对你,还不是一样的。
——
从扬州城往北走,便是一片丘陵,再远处便是一片山脉。
过了村庄,便隐约有了山。
一路上,沈流风还在一个劲儿地给君怀琅讲这神医的传奇故事。
只是这些故事到了他口中,都多了几分夸张的色彩。一会儿说这神医是个江湖中有名的武林高手了,一会儿又说他可活死人肉白骨,什么疑难杂症到了他手中,都可迎刃而解。
君怀琅只哄小孩儿似的笑着点头应和,而薛晏则一言不发地跟在身侧,只听得他身下哒哒的马蹄声。
三人一路往山中走去,渐渐便到了山脉的入口处。
两侧的山逐渐高了起来,层层叠叠的,中间只有一条并未修葺的道路,只够勉强过一辆不大的马车。
沈流风不由得兴奋起来。
“我听说,那神医就在这片山里。”他说道。“而今这儿只有一条路,直往里走,岂不是一定就能找到?”
说着,他已然有些等不及了。这一路都行得不快,旁边又有一尊黑脸大佛,沈流风早耐不住性子了。
他扬鞭一抽,身下的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往前跑去。
“你们跟上,我先往前看看!”沈流风撂下一句话,便纵马往山里跑去。
君怀琅却缓缓勒住了缰绳。
“怎么?”薛晏见他速度慢了下来,拽住缰绳,回头问道。
却见君怀琅抬头四下看去。
扬州郊外的山脉,远处是重重叠叠的青山翠柏,入口的这一片却是一片石头山,故而他们两侧的山上植物并不算多,只有些零星的草木。而山下则是一片溪涧,又深又险,紧挨着这片山路。
“此山险峻,植被又少。”君怀琅沉吟片刻,缓声道。“地形有些危险。”
他前世为了研习治水之道,读了不少地理风物和记载,故而于地形地貌上颇有几分见解。
这片山林,人迹罕至,即便地上的车辙、马蹄印和脚印都没有,更别说过路的行人了。
于隐居高人来说,确是一片好地方,但君怀琅心下总有些不安。
薛晏闻言,道:“危险?”
君怀琅点了点头,四下环顾了一圈。
薛晏并没多想,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回去。”
本来他也并不想来,全是这个沈家傻儿子,硬要找什么神医。
若真想找个人,多带些家丁兵士来,将山一围,什么人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