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小子偏偏要亲自来。自己要来不说,还非要将君怀琅一同拐上。
此时周遭一片静谧,只有溪涧哗啦啦的水流声,和山上啁啾的鸟鸣。
君怀琅本就有些不安,闻言便想点头应下。
可眼看着,沈流风已然跑远了,不仅看不见背影,连马蹄声都逐渐远去了。
……总不能将他一人留在此处。
君怀琅又抬眼环顾了一圈。
这山地势险峻,虽说会有坠入溪涧,或山上落石的风险,但只要小心些,应当不会有大碍。
再者说,不远处的山便逐渐青翠了起来,想来险峻的也只此一段,只要小心些,快点过去,便不会有什么事。
“先走吧。”君怀琅顿了顿,摇头道。“流风走远了,总不能留他一人。不过这山这么深,一会儿陪他多走一段,我便劝他早些回来。”
毕竟说是找什么神医,但君怀琅知道,不过是寻个由头陪他踏青罢了。
说着,君怀琅一扬鞭,催马一路小跑前行。
薛晏皱起了眉,在他身后跟上。
沈流风什么时候回,他并不关心,他只是听到君怀琅这般亲近地喊他,躲听一次都觉得耳朵难受。
“你们二人关系很好?”他催马赶上了君怀琅,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嗯?”君怀琅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微微一愣,便笑着道:“流风赤子之心,是个不错的朋友。”
薛晏垂眼。
不错的朋友。这他倒是深信不疑。
但他却想知道,那自己呢?
虽说知道君怀琅喊自己“王爷”是因着君臣有别,但他还是想问,自己同那不错的朋友相比,又是个怎样的朋友。
而他私心里,并不想当朋友。
至于他自己想当什么……这个念头,被和那只凶兽一并关在他心中的囚笼里了。
他心知肚明,却不敢细想。
二人追了一段,便听到远处的马蹄声又逐渐近了。
君怀琅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此处地形险峻,沈流风来了兴趣在此纵马,于他看来总有些不安全。
他既跟着人出来,总该全须全尾地将他带回去。故而时刻都得跟紧了他,免得他出什么意外,自己还没看见。
君怀琅清楚,这大少爷的武功可还远远不如自己呢。
就在这时,他在前头听到了沈流风隐约的声音。
“怀琅,这儿果真有条小道!”他兴奋地喊道。“我看到前头山上的房子了,定是那里!”
君怀琅闻言,也隐约松了口气。
“就来!”他扬声应道。
却在这时,他头顶隐约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
君怀琅抬头,瞳孔骤然紧缩。
江南今年雨多,若山上草木茂盛,根基就能将土石抓牢,山体便能稳固的多,不会随意塌陷。
而他们头顶,竟有一大处带着草木的岩石,前后长有数丈,从山体上垮塌下来。
是塌方了。
山体塌陷不过一瞬间的事。巨大的岩石和土块,沿着陡峭的山体,轰隆隆地崩塌下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巨石就落到了面前。
前后都是崩塌的山体,路边是深不见底的山涧。
君怀琅的脑中一片空白。
“君怀琅!”
他听见了薛晏的声音。
不等他反应,下一刻,劲风骤起。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一把抱起,足尖在马鞍上一点,便带着他飞身而出。
山石崩塌的巨响中,他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檀香缭绕的怀抱中。
第77章
君怀琅骤然失重, 条件反射地紧紧攥住了薛晏的衣襟。
下一刻,他周身疾风骤起。在碎石落地之前,他被带着往前纵跃了数尺,接着紧紧抵在了一片坚硬的石壁上。
山石嶙峋, 硌得他后背一阵短促的疼。
薛晏紧压着他, 有些急促的呼吸落在了他的耳边。
几乎是同时的, 他们的身后响起了一阵碎石落地的巨响, 不过片刻, 君怀琅的眼前就黑了。
他这才恍然发现,他被薛晏推进了山体上的一个极浅的小洞穴里。这小洞穴至多能容纳一两个人,说是洞穴, 实际上不过是山体上的一处凹陷。
而就在刚才, 塌陷下来的巨大山体砸到了路面之上,不过须臾,就将那一整条路都埋在了巨石之下。
而他们所在的洞穴,也被结结实实地埋了起来。
一阵巨响过后,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周遭只剩下二人劫后余生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哗啦一阵巨大的响动。
是他们附近的一片山石,因着陡然坠落, 并不稳固, 此时又小规模地坍塌了第二次。
君怀琅的耳边响起了薛晏的闷哼。
“王爷?”君怀琅连忙出声唤他, 便要伸手去碰他的后脑。
若是被山石砸到了头,那定然会出事的。
“别动。”薛晏低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
君怀琅听到了他的声音, 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砸到你了?”他问道。
薛晏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说:“没事。”
他们两人此时离得极近, 薛晏几乎完全覆在了他的身上。说话间,温热的呼吸几乎便会毫无保留地落在君怀琅的颈侧。
也能让他感受到,薛晏呼吸中的颤抖。
薛晏这人有多能忍,君怀琅是知道的。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疼意,那伤一定不会轻。
“是砸到你了!”不知不觉间,君怀琅的声音也染上了些许颤抖。
他不敢动,害怕再让薛晏的伤处碰到外侧的石壁。
故而他浑身紧绷着,越是压抑小心,语气中的颤抖便越是明显:“砸到了哪里,严不严重?”
却听薛晏在他耳边低笑了一声。
“怕什么。”他说。“要真严重,我还能说话?”
君怀琅听出来了,他这会儿再开口,已经勉强捋顺了呼吸,佯作若无其事。
但即便如此,那呼吸中生理性的颤抖,也是掩饰不去的。
他的眼眶莫名便有些红。
方才千钧一发,连他的脑海都是空白的,薛晏却第一时间飞身上前将他救下。
唯独只有一处藏身的地方,他却是先将自己塞了进来。
……这人怎能这样,这般生死关头,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的。
如果方才塌方的时候,那巨石砸在他身上、落在了他的后脑上呢?
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
君怀琅可是看见了的。他奋力将自己塞在了这里,根本顾不上身后。若是这洞穴再窄个几分,薛晏此时,早就被滚落的岩石埋在下面了。
“你不能骗我。”他说。
薛晏似乎听出他语气不太对,微微一愣,一时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单手撑着岩壁,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顺了顺君怀琅的头发。
“真的无事。”他声音仍旧沉冷,却能听出,他明显放缓了声调,想要让自己显得温和些。“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他向来话不多,这会儿却接着说道:“锦衣卫办事快,段十四也知道我们来了哪里。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赶到,你不要怕。”
君怀琅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两分哽咽。
像是在努力逗他开心,薛晏又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还吓哭了。”他声音本来就冷,这会儿一笑,并没有和善多少,反倒染上了两分恶劣的劲儿,活像个地痞恶霸。
君怀琅轻轻抽了抽鼻子。
“你说无事,我不相信。”他说道。“你刚才管我做什么?若是你出了事,可怎么办?”
黑暗里的薛晏皱了皱眉,笑意也退去了。
“怎么可能不管你。”他语气有点凶。“我还能把你留在原地?”
他这话说得理所应当,没留半点反驳的余地,让君怀琅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应答。
他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片刻后,薛晏叹了口气。
“……你就气我吧。”他咬着牙。
君怀琅不解:“嗯?”
许是此时周遭一片黑暗,薛晏看不清君怀琅的眼睛,也许是此时自己和君怀琅紧紧相贴在此处,呼吸和体温都交织在一起。那白桦的清香,像是被他拥在怀里了一般。
也许是他背后方才被砸出的大片的伤,此时正火辣辣的疼,像是贯穿了他的脊柱一般,让他的脑袋一阵阵地发沉。
总之,他的胆子大了起来。
“之前说我们是一家人的,是你吧?”薛晏低声道。
君怀琅轻声道:“是我,但是……”
但是也不是要薛晏舍命救自己的意思。
而且那“一家人”,从薛晏口中说出,总有几分怪怪的。
“那就没有但是。”薛晏说道。
这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就在这时,君怀琅肩上一沉。
薛晏微微低下头,将下巴放在了他的肩上。
“别跟我顶嘴了。”他深深出了口气,努力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平缓。“有点累。”
君怀琅一愣。
就听薛晏又不由自主地闷哼了一声,显然是疼狠了。
“……薛晏?”君怀琅声音一颤。
“终于舍得叫我名字了。”薛晏低声一笑。“好了,别说话,我睡会儿。”
——
君怀琅愣在原处。
一时间,周遭只剩下他们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
君怀琅能感觉到,薛晏的胳膊就撑在自己的身侧。背后的岩石逐渐被他的体温暖热了,身前又是薛晏坚实的身体,一时间,除了狭窄的拥挤感,君怀琅没有感到半点不适。
但是君怀琅的心却摔到了谷底,一阵阵地发慌。
“王爷?”他急匆匆地又喊了一声。“头晕是吗?别睡,你睁眼。”
就听他肩上的薛晏慵懒地啧了一声:“怎么又成王爷了。”
君怀琅知道,薛晏方才即便没有砸到头,伤得也不轻。伤重到神志不清晰,才会昏沉地要睡。
但是如果真睡过去,人就会醒不过来的。
听到薛晏回话,君怀琅强令自己稳下心神,接上了他的话茬,引着让他跟自己交谈。
“方才只是情急,但于礼不合。”他说。
薛晏闻言,低声嗯了一声,道:“也是,你也从来不叫薛允焕的名字。”
但紧接着,他便皱眉道:“我跟薛允焕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还不都是皇上的孩子。
但薛晏向来不是讲道理的人,尤其这会儿疼得脑袋发晕的时候。
“以后私底下,就叫我名字。”他说。
君怀琅道:“这怎么行?”
薛晏啧了一声,语气中竟多了两分无赖。
“你不是怕我睡着么?你不答应,我现在就睡。”
君怀琅急了:“薛晏!”
薛晏低笑一声:“这就对了。”
君怀琅向来知道薛晏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他这幅姿态,从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只是没想到,竟在这会儿开始对他耍混了。
君怀琅顿了顿,低声说道:“你只要能好好出去,不要有事,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答应?”薛晏重复道。
君怀琅问道:“你还要我答应什么?”
薛晏顿了顿,没说话。
这阵沉默反倒让君怀琅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潜意识里,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是他自己也说不清。
片刻后,薛晏说道。
“也没什么了,至于别的,以后再说。”他说。
他们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
有这一年京中发生的事,也有君怀琅在江南的见闻和经历。君怀琅知道了这一年来,君逍梧似乎对薛晏不大友善,也知道了薛晏搬出宫时,淑妃竟极其不舍,将他那一套武器架都留在了后院,只说图个念想。
……而君怀琅也发现了,薛晏的气息越来越弱。
他心底越来越慌,却强迫自己稳下心神,佯作不知地和薛晏说笑。
他心知,这样总归能转移一些薛晏的注意力,反倒是自己若慌了,薛晏的注意也会放在他的伤处。
只要让他醒着,等到人来救他们……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簌簌的声响。
不像是人工搬运石块的声音,而像是又轻又密的什么东西,落在石头上的声音。
薛晏也听见了。
他皱眉:“什么声音。”
君怀琅静静听了片刻,颤抖着开了口:“……似是下雨了。”
这样的山中,若是此时下雨,那么会不会继续塌方、前来寻他们的人能不能进来,都是未知数。
他自己根本没有受伤,多等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可是薛晏此时受了重伤,还要强打着精神,等的时间越久,便越是危险。
即便全天下都道他是命硬的煞星,他也是血肉之躯。
而此时,他正用血肉之躯,挡在了自己和无数碎石中间。
君怀琅的眼眶开始发烫。
薛晏缓缓出了口气。
君怀琅感觉到,一只有点发冷的、满是细茧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安抚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别怕。”他说。“当我听不出来,你刚才一直在害怕?没事,我向来说到做到,答应你不会睡,我就不会睡。”
君怀琅哽咽着说不出话。
就听薛晏又说道:“即便阎王真想取我的性命,也要看他敢不敢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