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岚只得同意,叮嘱了他几句,着人明天去给他备好行囊。
闻灼在府里待了这一日,看严恪晨起练刀,陪父亲晒书下棋,同母亲抄经闲谈。入夜,闻灼洗漱完,刚擦干的头发披散着,回房换了一身宽松便服,床边矮几上有一册摊开的画本,他坐在床沿,随手往后翻了几页,却觉得无甚意思,便又阖上丢在一边。索性往床榻上一卧,闭眼准备休息。却在半刻钟后睁开眼,出神地瞧着床顶帷幔上绣着的缠枝纹。
他感到郁闷,甚至焦躁,似乎仍有未尽之事要趁现在赶快去做完,却又实在无事可做。
此时传来两下轻轻的叩门声,接着是严恪的声音,“睡下了么?”
闻灼腾地坐起身,一边回答“没有”,一边急匆匆踩着鞋去开门。
严恪立在门口,手里还握着一只小酒壶,是之前杨程从峡州带来的棠梨酒,只剩了这最后一壶,傍晚时他去找杨程拿来的。
他定定地看着闻灼,问道:“陪我喝酒好不好?”
闻灼点头,眼里蕴着笑意,取来外袍披上,同严恪走到院子里。
正是五月初,天边一弯银白的上弦月,月光很淡,远不及花藤架边悬挂的灯笼的光亮。他们在长椅坐下,一对白瓷杯里盛着浅褐色的酒水。
闻灼举杯与他碰了碰,提醒道:“慢些喝,这酒后劲大。”
“好。”严恪抿了一小口,仍是清冽甘甜,觉得味道与从前相比似乎淡了不少。
闻灼也抿了一点,笑道:“杨程兑了些水进去。”
严恪跟着笑起来,“他是怕我再喝醉。”看来在峡州醉酒那次的事杨程还记得十分清楚。
“醉了也无妨,我在呢。”
喝完杯里的酒,严恪的脸就有些泛红了,眼神却还清明。
闻灼借着灯光仔细地看他,眉骨并不很高,黑白分明的眼睛现状极好看,瞳仁闪着熠熠光彩,鼻梁挺直,面容端正英气,此时带笑的模样生动又温柔。闻灼把白瓷杯放到一边,手撑着长椅,倾身又靠近了些,像是要把他看得更清楚,那双灿眸缓缓眨了一下,眼睫轻微地发颤。闻灼捂着心口,闭眼猛地凑上去,意料之中地只亲到了嘴角。
显然,闻家小公子对这种事还不熟练。像是鬼迷心窍的一时冲动,借着酒劲便莽撞地凑上去,真的触碰到之后却又无措至极,很快就退开了。
严恪及时地抬手覆上闻灼细白的脖颈,稍使了些力道,不让他继续后退,接着低下头。这一次是真正的亲吻。
院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严恪偏头看过去,只见到一个匆忙离开的背影,看身形和步伐,似乎是闻家相爷……严恪眼皮直跳,没来由地心虚。
闻灼抱着他,轻轻地喘气,缓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们的事,母亲是知晓的。”
“虞姨,怎么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些紧张。
“母亲叫我不许辜负你,让我们一辈子相互扶持。”闻灼迎上他的目光,眼角眉梢尽是温柔缱绻。
严恪没再说话,揽在闻灼肩膀的手臂收紧了些,被他披散下来的头发擦过耳边,撩起一阵痒意。
近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心跳,闻灼耳尖发烫,半眯着眼又要亲上去。他有了些许经验,便跃跃欲试地也想自己主动一回。
严恪却猛地侧头,躲开了。
闻灼挑眉,意外于他的反应,直直地盯着他。
“这是在院子里……”严恪低声说道,安抚似得在他背后拍了拍。方才闻相爷走的快,才没被闻灼察觉,若再让别的人撞见,就更加尴尬了。
闻灼轻轻哼了一声,歪着头倚在他肩上,到底是听话地没再尝试。
至天光微亮,闻灼从房间出来,他真正入睡的时间虽不长,整个人看上去却格外神清气爽。杨程已将行囊放到马车上,停在府门前等他。
闻灼向父母拜别后,便与严恪走到门口。他们昨晚上说好了的,只送到这里。
严恪取出那把匕首,递还给他。
镂刻着桃花枝桠的外鞘闪着熟悉的冷光,匕首柄头上却多了个小小的方胜结,双色丝绦编成了一对斜方的形状,旧时风俗,将亲手编制的双色方胜结给远行人佩戴,以求一路平安。
“我会小心的,”闻灼捏了捏那小巧漂亮的方胜结,把匕首收进袖口,“替我照顾好父亲母亲。”
严恪点头,最后叮嘱道:“到了京城记得传信回来,免得他们担心。”
闻灼笑道:“好,到时我写两封信,专寄一封给你。”
严恪也笑了笑,心绪轻松了不少。
闻灼坐进马车里,撩开车帘子,朝他招手,“回去吧,过些日子再见。”
在埠头等待开船的时候,杨程将一份密封卷宗并一只沉甸甸的陶罐递给他,“昨夜里相爷吩咐的,让公子把这卷宗亲手呈递给陛下,陶罐自己留着。”
揭开罐口的软布塞,便有浓郁酸甜的味道散溢出来,里面满满的黄梅果,去了果蒂果核,用蜜和盐封在罐子里腌渍,虞府厨娘很擅长做这个,他们姐弟几个也是自小吃惯了的。闻灼捧着那罐子,奇怪地道:“父亲怎的不当面给我?这会儿却是赶不及向他道谢了。”
杨程回想片刻,答道,“昨夜将过戊时,我见相爷从对面公子住的院子过来,许是那时公子已经睡下了。”
昨夜戊时他正与严恪在院子里,若只是看见他们在喝酒,父亲应不至于不进去,那就是撞见了别的……闻灼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岔开话题,与杨程谈起其他的事。
从滁州乘官船,接着又换陆路,疾船快马,第四日一早就到了。闻灼换了身衣裳,便被领着匆匆往皇宫去了。腰牌事帖递到宫庐禁卫那里审查之后,重重朱门打开。
一个年轻的内侍迎了上前来,朝闻灼行礼问好,说是陛下仍在前殿与众大人议事,一时半会儿的结束不了,陛下的意思是让国舅爷先去见一见皇后,省的在那儿枯坐干等。
闻灼虽是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在成年之后遵照规制却也不能经常入宫相见,兼之他近几年跟着舅舅南来北往地经营生意,见面相处的时间就更少了。借着这次奉诏到御前听事的机会,能去看望姐姐,闻灼自然很是乐意。
穿过中殿仪门,赤墙玉瓦的庭院楼宇铺展在眼前,祥云飞凰的刻纹盘绕在廊柱上,飞檐翘起如满弦的弯弓。院内一汪清泠泠的池水,大片碧绿荷叶之中隐着尖角似的淡粉花苞,拇指粗细的花斑金鱼在凉亭边的水面聚集成群,快速游曳着抢食吃,日光照在不断摆动的鱼尾上,颜色很是漂亮。
亭子里坐着的人放下装鱼食的小罐,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净手,因为隆起的腹部,她身上穿着的宫装特地改成了轻便的样式,面容端柔,气质温和,一双承自母亲的柳叶眼带着笑意,看向正走过来的闻灼。
“姐姐!”闻灼在她面前站定,抱手弯腰,礼道:“皇后娘娘万安。”
(1)小唱:说唱曲艺的一种,以唱为主。《$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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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赶得这样急,累着了吧。父亲母亲的身体可还好么?”闻姝抬手搭在他手腕上,缓缓站起来,又吩咐侍女把小厨房里用文火煨了许久的银耳莲子羹端来。
“都好,”闻灼扶着她进到殿内,答道,“前些时日父亲有些咳嗽,使唤我去药铺买了好些清肺平气的药材,可等母亲一从舅舅家住回家里,便什么病症都没了。”
闻姝点点头,又问道:“阿陶在西南如何了?他递回来的书信是愈发简要,仿佛多写几行字便浪费了纸墨似的。还有阿恪,这次他可会回京?”
“西南有梁枢哥哥在夔州作后援,水运开通的事进行的也顺畅,兄长军中又新得了一位颇有谋略手段的军师,姐姐无需担忧。至于严大哥,”闻灼笑了笑,“他过些日子会陪父亲母亲一起回来。”
“母亲挂念了阿恪许久,这次他能回来,母亲必然很是高兴。”闻姝笑了笑,把他衣领上的褶皱抚平。
“姐姐怎的都不问我好不好?”在闻姝面前,他一向是孩子脾性,撒娇逗趣的话信手拈来。
“问了你也不会与我说实话,哪次不是只用好听的话来哄我,自己的烦恼心思却从来不肯讲出来。”闻姝颇为无奈地叹道。自家幼弟因着生来带着不足之症,全家上下小心将养了好几年才终于让他身体康健,他也格外懂事乖巧,从不让家人担心,虽不入仕为官,却担着一份为君分忧的责任,借着从商南来北往地做了不少事,又要担忧从军戍边的兄长,时不时帮衬一二。身为男子,他这样担当能干、稳重细致,自然是很好,可近些年闻姝明显察觉到他越长大心思越重,在家人面前从来只说能让人安心的话,他自己的心思情绪却是半点不肯显露。年末时难得阿陶从边关回来,闻姝瞧着他们兄弟两个不冷不热,相处起来格外别扭,像是有隔阂似的,待她问起来,一贯心大的闻陶不甚在意地答道没这回事,闻灼也只顾左右而言他。
闻姝蹙着眉,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我哪还有什么烦恼,”闻灼捧着她的手,“能见着姐姐,高兴还来不及。”。
“你看,又拿这话来哄我安心了。”
“在夔州时,我与兄长当面谈过,原是我自己误解了他的用意,都说开了,以后再不会有什么隔阂。至于旁的琐事,真没有值当让我纠结烦恼的。”闻灼坦然地说道。
闻姝仔细看他的神情,倒的确带着轻松愉悦,不似作伪,她这才放心了些,抿嘴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闻灼吃着莲子羹和果糕,不时瞄一瞄那隆起的腹部,近三个月没见,就长得这样大了。
“想问什么?”闻姝知道他是有话想问,那滴溜溜转动着眼睛的好奇模样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会动了么?”
“会啊,”闻姝轻轻抚着肚腹,笑道,“这会儿他兴许是还没睡醒,下午和傍晚时候才动作的多些。”
“唔。”闻灼点点头,好奇的事得到了解答,便转而提起了其他的。
两人说话间,之前那个年轻内侍到殿外禀告,说陛下已议事完毕,正在书房等着了。
“你去吧,见过了陛下,再一起回来用午饭。”
闻灼点头应好。
宫中建筑景物精致华美,除了随四时更替会作些变化,便无甚新奇特别之处,闻灼看了这么些年,早已觉得单调乏味,便只埋头一味地往书房走,他对宫里的路熟悉的很,知道怎么走最省时。
前头拐角处却忽地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声音不大,随即是一道低沉的呵斥,哭声便很快停了。
此处离宗学(1)不远,距前殿御书房却还有段路。他脚步一顿,还是走了过去。
一个年轻女使垂着头跪在那儿,身旁站着两个高壮的惩戒女使,还有一人背对闻灼。那人转过身,原是西六宫掌事的高主管。
想来是这名女使犯了错,正要发落她。这等事闻灼自然不需也不好插手,便想悄悄走开。
高主管却已看见了他,先是一惊,随后弓身行礼,“国舅爷。”
闻灼还了礼,打过招呼后正要走,便发觉那跪着的女使把头垂地更低了,身体竟还猛地抖了一下,像是对他的出现十分惧怕似的。这就有些奇怪了,闻灼指了指她,问道:“高主管,这是?”
高主管用他一贯平直淡然的语调,如实回答:“是宗学院今日在公主身边当值的女使,因着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告发到我这里,这会儿正要带去责刑司处置。”
闻灼挑眉,走近了些,“她说了什么,可与皇后娘娘有关?”
“是,她借着在宫学院与公主独处的时候,隐晦地诋毁娘娘,有挑拨教唆公主的言论。方才问话,她咬定并非受人指使,我会把她带到责刑司继续审问,只是……”高主管顿了顿,低声道,“恐怕问不出实话来。”
当然问不出实话。敢指使宫中女使做出诋毁皇后、教唆并非皇后亲生的公主此等大逆不道的事,自然有手段让这女使不会供出他们。不过就算她不说,背后指使者也无非是那些不满后宫只有皇后和公主母妃两位,仍执着于把自家适龄女子送进宫以谋求更多权位的世家势力。
如今眼看皇后将诞下嫡子,这群人便愈发坐不住,竟连这等不入流的手段都用上了。闻灼冷笑,眸底闪着细碎的寒光,忽然道:“高主管,她这样嘴硬,进了责刑司难免要动刑见血,若再对中宫有所冲撞,怕是更加不妥当。”
高主管一愣,“国舅爷的意思是?”
“横竖她是不会说实话的,又何须去责刑司,直接送到掖庭找个远僻处关起来就是了。”
“不,不能……”女使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地一个劲摇头。只有被带进责刑司,经受酷刑后死去,才是她所负任务的结束。若是被幽禁于掖庭,她便死不了,就不算完成任务,她的家人便得不到承诺的丰厚好处,那么她的所作所为就彻底失去意义了。女使膝行着往前,哭道,“不要让我去掖庭。”
闻灼并不看她,继续道:“我只是提个建议,至于怎么处置为好,还要高主管做决定。”
“国舅爷考虑周全,我照此向总管大人通禀后,再行处置。您放心,必定不会让此等事烦扰到皇后娘娘。”
闻灼颔首,道一句“有劳了”,便转身迈步走开,将那女使因被捂住嘴而模糊不清的哭诉声远远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