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恪点头应好。
闻轶颇为无奈,“你们就惯着他吧。”
闻灼拉着严恪站起来,向父母作揖道安,随即一起往后院的住处去了。行至院门前却停了下来,闻灼偏头瞧着严恪的神情,忽然小声地说道:“这会儿多叫几个人去收拾房间,也还来得及,毕竟是和双亲曾住过那么久的院子,若你想住那里……”
“不必,”严恪浅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我想和你一起。”
闻灼从记事时起就不喜被人碰到自己的头发,此时却没有躲开严恪的手,站在那儿任他摸了好几下。唔,情人之间偶尔是需要互相迁就的,被摸了头的闻灼心里这样想。
院子东、北各有一间卧房,北边那间是闻灼自小住着的,旁边挨着书房,他虽不喜文章也无心科举,但在闻轶的耳提面命下,该读该学的倒也都没落下。院内的空地却比严恪曾住过的东院小一些,空地当中摆放的也不是站桩、木柱这些用来练武的物件,而是一座近七尺高的假山。葱茏的绿藤几乎爬满了整座假山,深褐色的根须虬结着深深扎进假山底下那片土壤,几枝垂落的藤蔓沿着地面生长蔓延,一直伸到北边那间卧房的窗前,末端新抽出的嫩芽被风一吹,便轻轻摇晃着,借着屋檐下灯笼的光,在纱窗上映出窈窕的影子。
两人并肩站在假山旁。严恪看着那片繁茂的绿藤,有些惊讶:“它竟长得这样好。”
十余年前他背着病中昏沉的闻灼,从郊外山寺一路往京城跑,待回到闻府时,发觉衣摆上勾着一段几寸长的纤细藤蔓,便随手栽在这假山下。彼时闻灼病得最重的那些时日,严恪天天到此处来,即使不能进屋内去见他,也会守在院子里,偶尔给绿藤浇些水。之后随父返乡、江湖游历习武,阔别许久才又回来,不曾想这株绿藤竟还好好地生长在这里。
闻灼也感叹道:“去岁寒冬大雪,园子里的梅树冻死了好几株,这藤蔓上的枝叶也都冻没了,可等开春暖和一些,它就又生发新芽,长得比从前还要好。”
四时交替,岁月轮转,院中这座假山却总有绿藤攀缘其上,春夏蓬勃葱茏,秋冬凋零枯萎,却经年不死,仿佛是为了等待当年将它栽种在这里的人回来,让他亲自看见如今的繁盛模样。
夜风又吹了过来,带着些清爽而温热的气息。闻灼吸了吸鼻子,便发觉是严恪沐浴过后身上淡淡的澡豆清香,这气息像轻飘飘的羽毛,若有似无地撩在心上。闻灼向右移动了半步,两人的衣摆紧挨在一起,他微眯着眼,倾身要往严恪脸侧亲过去,却在即将触碰到之时,被按住了肩膀,接着他看见严恪后退了半步。
他的亲吻被躲开了,又一次地。闻灼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严恪。
严恪按在他肩膀处的手顺着胳膊往下移,与他十指相扣,声音里带了些许无奈,“在院子里,不好如此。”
“……”竟还是这个原因。闻灼恨恨地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戳着严恪的心口,“下一次要是还躲开,就再没下次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各自回房间歇觉。
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闻相爷早就上朝去了,虞岚到宫里看望女儿,严恪被许染叫去医馆,家里又只剩闻灼一个人。他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圈,半张脸埋在软被里,眯瞪着又睡了回去。待杨程敲门唤他,这才起来洗漱穿衣。
杨程把近期生意上的文书信件拿过来,交予他处理。闻灼一直忙到午后,才将回信全部写好,又嘱咐了几处需注意的紧要事项。杨程领了指示,便带着信件办事去了。
院子里静的很,闻灼空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趣,他取出纸笔画具,又翻开严恪所写的那本游记放在旁边,想象着其中一篇游记叙述的景致,挥笔一点点描画下来。快要画完时,他执着笔端详片刻,却又不甚满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闻灼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和胳膊,也无心再继续,便阖上那本游记收入柜格,随手把画稿放在桌边的木架上。
日头西移,却仍不见他们回来,到前院去找管家询问。管家说夫人递了口信,她留在宫里用晚饭。闻相爷今日刚回朝办公,堆积的政务繁多,想必也要晚归。
闻灼索性换了身衣裳,出门往城西许染的医馆去。
街口有一间酒铺,挂着白底青边的锦旆,旗面上五个歪扭的大字,“能饮一杯无”。离得还有好几丈远,阵阵酒香就争先恐后地往人鼻息间凑。闻灼走过去,与伙计交谈了几句,在伙计的热切推荐下,买了一坛新酿成的果桑蜜酒。他提着酒瓮子,将要走到医馆所在的街道时,却忽地改了主意,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严恪刚从医馆出来,便见一人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似有几分面熟。
那人走到他跟前,开口道:“严公子,请随我来。”
想起来了,在滁州时曾见过他跟在杨程身边做事。严恪问道:“杨程有事找我?”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重复了一句“请随我来”。
他领着严恪,一路向城南走,天擦黑时便到了那处宅院前,叩了几下门,里面便有人将门打开。待严恪进去后,他便转身离开。
绕过照壁进到前院,迎面是会客的厅堂,两侧走廊尽头是耳房,院内四角各栽着枇杷和桂树,方才开门的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面相温厚,他朝严恪点了点头,便拿起扫帚,继续扫地上的落叶。
严恪左右看看,见前院再没有旁人,便向那中年男人一拱手,询问道:“可是让我在这里等着么?”《$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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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那人连连摆手,又指着走廊尽头的角门,示意严恪往那里去。
严恪道了声谢,穿过角门往里走。内院格外宽敞,被丁香薄荷等绿植环绕的水池,粼粼水面上浮着巴掌大的睡莲叶子,池边到院墙是大片平整的空地,摆了木柱刀架之类的物什。经过水池再往里,便见身穿深色对襟宽袍的青年支着头、屈起一条腿,惬意地侧卧在竹榻上,手边的矮方桌上还摆着一只白瓷杯和已开了封的酒瓮子。
严恪走到竹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何时置办了这处宅院,还神神秘秘地让人领我过来。”
闻灼支起上身,盘腿坐在那儿,伸手拿起瓮子摇晃了几下,将酒水尽数倒入杯中,红棕——酒瓮里只剩这些,其余都已进了闻灼口腹之中。他举着杯,问严恪:“甜的,喝不喝?”
严恪挨着他坐下,接过酒杯嗅了嗅,甜丝丝的蜜糖味混着果香,可惜,这回却是喝不成了。严恪轻声叹气,“今日我去医馆拜见许伯伯,他与另一位大夫给我诊脉检查,说是脏腑有暗伤、气血阻滞,用药期间不可饮酒。”
“暗伤!”闻灼猛地睁大了眼睛,急急地追问,“是在柳州受的伤还未痊愈么?伤在脏腑,有多严重?大夫怎么说?要如何医治……”
“从前参加列英战时我就受过伤,那时休养了许久才恢复,因着在柳州被赶着追杀,旧伤添新伤,便难以痊愈,但于性命无碍。许伯伯让我明日再去一趟医馆试药。”严恪抬手按了按闻灼紧皱的眉心,“没事的,不要着急。”
“我明日要与你一起去。”闻灼的声音闷闷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严恪点头,低柔地劝道:“许伯伯和医馆大夫的医术你还信不过么?别担心,他们定然能将我治好。”
“你这个伤患怎的反倒安慰起我来了,”闻灼把酒杯拿回来,仰头喝光里面的酒水,而后定定地看着严恪,“就算医馆大夫他们没办法,宫里还有御医,天下间也还有别的大夫。无论如何,你不会有事的。”
闻灼这话说的如此笃定淡然,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酒杯,手背上青筋突起,力道大的像是要捏碎它。严恪用手掌包住他的手,待他放松了力道,便将白瓷杯放到矮方桌上,有意地引开话题,“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是何时置办的这处宅院?”
“刚回京就准备着了,选定位置、修整打理费了些时日,前两天才弄好。待会儿看看可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再让人来改。”
清水无鱼、映着月影的池塘,平整宽敞、用来练刀的空地,庭院里各种花木陈设,不难想见他用了多少精力和心思。严恪浅笑着道:“都很好。”
“往后,这儿就是我们的院子。”闻灼着意强调“我们”二字。
严恪明白了他这话里的意思,脸上笑意更深,一手抚着他的下颌,直直地吻过去。
闻灼喝了一整坛的酒,仍双目清明、面不改色,此时倒像是醉得厉害,有些晕眩昏沉,止不住地脸热心跳。他回应着,抬手环住严恪的脖颈。恍惚间,他猛地想到大夫的那句叮嘱,立即便松开原本环在脖颈处的手,用了些力道把严恪推开。
“怎么了?”严恪一脸不解。
“你身上的伤,大夫说不能沾酒……”
严恪怔了片刻,随即笑出声,“所以,你要先去漱口再来亲我么?”
闻灼意识回笼,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蠢话,面上立即显出羞恼的神情。
严恪看着他涨红的脸颊,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一把,却立即被他偏头躲开了。严恪忍着笑,一下下地亲他的嘴角和下颌,压低了声音哄他。
闻灼哼了一声,倒也没真生气。
“回去么?还是在这儿住一晚上?”
“让人往家里给母亲递个口信,就说我喝醉了,今晚不回去。”闻灼偏头靠在严恪肩上,半眯着眼睛,“这里离医馆近些,也省的多走一趟。”
他说话时,带着甘甜酒香的温热气息扑在耳际,感觉一阵麻痒。严恪耳朵泛红,要拉着他站起来,“进屋去吧,洗漱后早些休息。”
闻灼弯唇笑地狡黠,还偏要贴在严恪耳边,用懒懒的语调道:“我喝醉了,走不动。”
这自然是假话,但严恪很吃他作娇这套,拽胳膊揽腰,使力背着他站了起来。
院墙边的瑞香和晚香玉已绽开了花蕾,接近圆满的月轮高悬。严恪背着他快步往屋里走,两人的影子重叠着,将满地月光抛在身后。
翌日上午,医馆二楼的一处房间内,许染正收回扎在严恪身上的银针,捻出左腹的最后一根时,便有血珠从针孔缓缓冒出,过了好一会儿,待血自然止住了,许染才用布帕将严恪腹间的一线血迹拭去。
秦纠端着药碗走上来,见闻灼还凑在门口,伸手拍了拍他,低声劝道:“别看了,去楼下待着吧,你那鼻子受不得这些气味。”
鲜血的甜腥混着药草的苦涩,这味道的确让闻灼一阵鼻酸头昏,但那白帕上的点点红痕却更刺地他眼底发疼。
“无妨。”他缓缓吸气,从秦纠手里拿过药碗,一同走进屋内。
严恪已坐起来了,正系着中衣的带子,抬头朝他浅笑了一下,看着脸色尚可。
许染接过药碗仔细嗅了嗅,接着递给严恪,“等完全凉了再喝。”
闻灼站在一旁,问道:“严大哥这伤究竟如何?”
“脏腑旧疾被新伤勾起来,使得气血不畅,虽不会有明显的病痛表征,但若是任其如此,不出两年底子就会耗尽。所幸察觉的早,用药辅以针灸,慢慢便好了。”
闻灼松了一口气,诚恳地道:“那便有劳表舅多费心医治。”
许染好笑地摇摇头,“你这孩子,怎的与我这样客气。对了,你自己吃的那药可拿了新的?别又忘了来医馆诊脉的事。”
“我刚回京的时候,甫让就专程去家里给我诊脉,叮嘱我拿了新的药回去,是以那药并不曾少吃一天。”
“事关自己的身体寿数,你得多上点心,怎能一直靠阿纠来提醒。”许染苦口婆心地道,“你记住了,这药少吃一顿也不成,至少得吃到八十岁!”
闻灼与一旁的秦纠对视一眼,忍着笑,乖巧地回答:“是,我会多上心,绝不再疏忽了。”
严恪捧着碗,将药汁全部喝下去,不禁苦的皱起眉,对许染道:“这药里加了延胡索(1)么?”
许染点头,目光里有欣慰,“看来当年教你的那些还不曾全忘了。”
“跟随您习医的时日不长,领会的虽只是些皮毛浅识,却也极有用,自然不能忘。”
“那时你若是没走,我要教给你的又何止这些……”许染遗憾地叹息,“不提也罢。”
秦纠忽地看了他们一眼,眸光闪了闪,又低头继续擦拭那排银针。
两个时辰后,许染又给严恪施了一次针,请来另一位医馆大夫,共同给他诊脉,商量着对药方做了些改动。待配好了几帖药,他俩便拿着回去闻府。
刚进前院,闻灼就见着一个熟悉的面孔,是那日送他到宫门口的年轻内侍。
“国舅爷,”内侍弯腰行礼,额边布满汗珠,声音有些带喘地道,“陛下急诏,请即刻到御前听事。”
马车赶地飞快,朱门宫禁一路畅通无阻。待下了马车,那年轻内侍并不出言催促,只是步履迅疾地走在前面,闻灼也便加快脚步,被他领着急急地到御前去。
仍是在前殿的书房内,皇帝负手站在窗边,目光沉沉,面色晦暗。
上回见着皇帝露出此种神情,还是自家姐姐因着那句“非卿不娶”的醉言在京中传开而生气不理他的时候。闻灼行礼后,并不问此番急诏所为何事,而是安静地等在旁边。
沉默了一会儿,皇帝才开口道:“这次,朕需要你去一趟南都,把赵巽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