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刀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陈杂

作者:陈杂  录入:12-07

  新年,立春刚过,寒意尚在,左尹抱着手炉坐在矮榻上,留意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守卫。今晨,黎围带着两队人过来,加上本就在宅子里留守的一队人,共有二十余人。黎围先是将乌犀先生请到堂屋,接着整个上午他亲自带着那些人把宅院里外上下都搜查了一遍,又令几人列队来回巡视。这般严阵以待的架势十分不寻常,左尹犹豫着小声道:“先生,他们还在巡查。”
  乌犀先生倚靠在铺了一层棉褥的竹榻上,手指翻着书页,“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左尹有些不安地问。
  “无事,”他似是安抚地笑道,“只是有人要来。”
  未时刚过,和煦的日光斜撒在院子里,堂屋中央架着个大大的铜炉,里头青红炭火烧的正旺,融融的暖意熏的人直欲入睡。垂花门忽然被打开,一人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身形高大修长,玄衣劲装、玉冠高束。左尹立在堂屋门口,看着那人在院内一众守卫跪地行礼中进得堂屋。他解下身后披风,与手中的马鞭一道抛在旁边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的热茶后坐在竹榻上,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坐在另一头的人。
  “看着像是胖了些,没想到黎围倒是很会照顾人。”上位者一贯低沉而威严的语气,此时说出的却是调笑的话。
  乌犀先生从书页上稍稍移开目光,扫了他一眼,道:“陛下却是清减不少,不如让黎大人回去好生照顾照顾。”
  左尹被那声“陛下”惊得身子一震,忍不住偷偷抬眼往那边看,却正撞上那人不经意看过来的目光,顿时感觉如芒在背,他把头垂的更低,手心里竟已沁出一层冷汗。
  目光在门口那小孩儿身上一掠而过,赵洵笑道:“我倒是想让他回来,奈何黎围自己请命要留在这儿。”
  见他脸上略带怔愣的神情,赵洵敛了笑意问:“你不知道?”
  乌犀先生摇头,淡声道:“黎大人许是厌倦了京中事务繁杂,才想在这僻远之地躲个清静。”黎围从靖难时就跟随当时还是应王的赵洵,他也是那时知晓此人,黎围有勇有谋、忠心不二,很受赵洵倚重。自他被幽禁于此处,黎围便一直负责带领皇城司的人在此监视守卫,他们虽相识已久,却都不是话多的人,若非必要则鲜少谈天说话。他不知黎围为何自愿留在这儿,也无意探究。
  两人又随意闲聊了一会儿。赵洵此番趁着巡视西南吏治来到梓州路,天不亮便骑马从梓州城往这里赶,马上奔波了半天,此时难免有些困倦,他索性侧躺在竹榻上闭眼小憩,竟很快就睡得沉了。乌犀先生仍在翻阅手中着那本书册,只是不时错眼去看另一边那已然入睡的人。一如当年靖难途中的情形。
  傍晚黎围送来晚饭,赵洵惦记着乌犀先生一年前存在地窖里的几坛葛藟酒(1),连声催促黎围去取。等了一刻钟的功夫,黎围才提着酒壶回来。
  “地窖就在后院,怎的这么久才拿过来。”性急的皇帝陛下接过酒壶斟满两盏,还不忘抱怨,“要不是知道你不会喝酒,我都要疑心你是去偷着先喝了。”
  “陛下的饮食需例行检查,费了些时间。”黎围语气平平地答道,“臣并非不会喝酒,只是职责所在,不能喝。”
  赵洵嗅着杯中深紫色酒水的馥郁香气,颇为开怀地道:“先生酿的果酒味道最好,尝不到确实是你一大憾事啊。”
  黎围并不愿继续听皇帝幸灾乐祸的调笑,行礼告退转身便走,顺手把傻愣在门口的左尹一起拽了出去。
  屋内隐约传来杯盏相碰、欢言笑语的声响,左尹立在回廊处,手里攥着刚才黎围递给他的一个烙饼,半晌,忽然出声道:“先生难得说这么多话,应该是很开心的。”虽然没人告诉过他这宅子里其他人的身份底细,可他多少能猜到先生是被迫留在这里,黎围这些人是监视守卫先生的,而今日来这里的“陛下”,正是下令幽禁先生的人。可左尹想不明白,先生对着将他囚禁于此的人为何会觉得开心。
  黎围咽下嘴里的一块烙饼,低头看着他道:“小屁孩儿,少看少听,别说你不该说的话,别想你不该想的事,这样你才能活得久一些。”
  酒足饭饱,乌犀先生邀赵洵去书房下棋。赵洵喝了他酿的果酒,自然只得应邀作陪。乌犀先生照例执黑子,赵洵执白子,两人落棋的速度都很快,一边下棋一边甚至还有心思说说闲话,赵洵输的也很快,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连输了两局。
  第三局刚下了大半,赵洵捏着棋子在书桌上敲了敲,思索片刻又将它抛回棋碗里,摇头道:“不下了,就到这儿罢。”
  “陛下什么时候有了半途而废的习惯。”乌犀先生撑着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一向苍白的脸上此时微微泛红。
  “用不着下到最后都知道必定是我输。”赵洵答地坦然,他并不擅长围棋,何况此时还有别的事要谈。他忽而开口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乌犀先生失笑,反问道,“不知陛下肯给我什么打算?”
  “进京,帮我,”赵洵语气很是认真,“以你的才谋,足以辅政治国。”
  “经世治国的能臣陛下已任用了不少,不缺我这么一个乱臣。”
  “你明知我当时是一时气极,口不择言才会说出那些话。”赵洵急道。三年前他赴北境亲征,得知乌犀先生正是瓦刺崛起的幕后推手,惊怒不已,暗中派皇城司探查他的行踪,乌犀先生在梓州被擒,赵洵下令寻个僻远的宅子将其幽禁。北境战事一结束,他便秘密南下至梓州,见乌犀先生毫无悔意、仍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模样,赵洵百般追问,只换来乌犀先生一句“我并非谁的臣属,做事自然只凭自己乐意”。当时他急怒之下说了些斥骂的话,骂完之后便拂袖离去。
  赵洵缓下语气,接着道:“我知你不愿做人臣属,只当是为了帮我。”
  乌犀先生拨弄着手边棋罐里的棋子,沉默半晌,才道:“我只做乱世谋臣,做不来治世能臣。”
  “那你便甘愿一直被幽禁于此么?黎围呈递的奏报里说你觉得这宅子里的日子太无趣,我以为……”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以为他改了主意。可看着那双通透了然的眼眸,赵洵才意识到,乌犀先生从未觉得自己糊涂过,又怎会有想明白这一说。
  “之前的确无趣的很,所以我打算找件有趣的事来做。”乌犀先生朝门边的瘦小倒影看了一眼。
  赵洵随着他看过去,“那个小孩儿?”
  乌犀先生但笑不语。
  赵洵叹气道:“只要你不招惹事端,其他的都随你。”
  书房的灯烛明明灭灭地燃了大半,至拂晓时,黎围叩门,说是侍从已备好马匹,正在院外等候陛下启程。
  “我得走了,”赵洵一边系上披风,一边道,“那几坛酒我都带上了,下回酿些梅子酒?”
  “好。”
  “早晨寒气重,你待在屋子里,不必送我。”
  “好。”
  赵洵推开门,刚跨出门槛,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屋内端坐着的人道:“梓卿,朕死后,会有人奉遗旨来杀你。”他是皇帝,不能留这样一个谋略过人又偏爱动乱的人给刚即位的新君。
  一直立在门边的左尹旋即变了脸色,猛地抬头看向屋内。
  乌犀先生听了这话,脸上却是毫不作伪的笑意,点着头道:“能伴驾黄泉,倒是我的荣幸。”
  赵洵愣了片刻,也跟着笑起来。
  初春的日头缓慢惫懒地从天边探出来,急促的马蹄声渐远,这宅院里又只剩一派寂静。左尹进了书房,正要收拾那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却被乌犀先生拦下了。
  “就这么摆着,不必收拾。”笑意敛去,他又是往日沉静淡漠的模样,“从今日起,我教,你学,不许偷懒。”
  乌犀先生教了左尹许多,经史典籍,兵法数理,象纬地形,权谋算计,他所会的所知的,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了左尹。黎围带领的一众皇城司守卫也领了新的皇命,护卫乌犀先生安全,只要先生不离开宅子、不与外界接触,其余一概随他心意。
  在宅子里度过安稳平静的第十个年头,左尹已长成少年模样,乌犀先生两鬓也添了些白发,守卫已换过一批,黎围却仍留在这儿。三月十三,日暮时天边一片火红的霞光,绚烂地有些刺眼。左尹把饭菜碗筷布好,然后等候先生来一起用晚饭。
  乌犀先生落座,守卫又提上来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刚送来的热汤。左尹掀了盖,用勺子给先生碗里盛汤,勺子在汤盅里搅了几下,一块白色的薄片却从汤底浮了上来,仔细一看才辨认出应是块薄如纸片的白玉。左尹心里一跳,停了手上搅拌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借着将碗递过去的时候抬眼去看先生的神色。
  乌犀先生盯着那浮在汤面上的白玉片,唇角抿成一道直线。天边的红霞尽数消散,天色愈发暗沉,良久,他抬头望着远处,哑着嗓子道:“要变天了。”
  入夜,两人如往常一样在书房看书,乌犀先生手里攥着一卷书册,眼神却落在面前摆着的棋盘上,他神情有些恍惚,显然心思并不在此处。左尹担心地轻唤了声“先生”。半晌,他忽的放下书卷,吩咐左尹拿上那两个棋罐子,自己端起那副棋盘便往外走。左尹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拿了棋罐快步跟上去。
  乌犀先生一向不许皇城司守卫离他太近,入夜后,那几个守卫都在宅子前后及外围警戒,此时内院便无人值守。左尹跟着乌犀先生进到卧房,见他先把棋盘和棋罐摆在一旁的矮几上,又将门窗锁死,之后走到靠墙的衣柜前面。他伸手打开柜门,衣柜上层的放置着他平日换洗的衣物,下层则悬挂着几件宽袍。乌犀先生将那几件宽袍扯出来丢到一边,转头对左尹道:“过来,站上去。”
  见左尹愣着不动,他出声催促:“让你过来。”
  左尹不明所以,却仍是听话地站进衣柜中。
  乌犀先生近年夜里难眠,睡前有饮酒的习惯,因而床头总会放一坛酒。左尹看着他转身拎起酒坛,把酒水从门口一路倾洒到床榻,又揭了一旁的灯罩子,拿起燃地正旺的火烛将床帐的两个角都点着,之后把火烛放在床榻上洒了酒水的地方。
  “先生,这是……”话未说完,左尹脚下一空,底下踩着的木板和泥土突然下陷,他掉进了一个深而窄的洞里,这洞的一端竟还连着一条可供人弯腰前行的通道。
  乌犀先生走过去,探头看了看,交代道:“你听着,沿着这条暗道一直走,出去了会有人接应你离开此地,之后你要去哪儿,便由着你自己。”
  “一起走罢,”左尹踮着脚,伸长了手拽住他的袍角,“先生,我们一起走。”
  “我已答应了要伴驾黄泉,怎可食言而肥。今日他既已赴黄泉,我自当跟随。”乌犀先生语气平淡,脸上却是释然的笑意,“快走,出去之后,只当从未到过这里。”
  他身后的床榻已完全烧起来,火光很快蔓延到门窗。灼人的热气一阵阵扑过来,左尹听了他这番话,却觉得周身一片冰冷,心底沉沉地坠着,喘不过气来。他拽紧了那一片衣袍,“不,先生,我们一起走。”
  乌犀先生扯回自己的袍角,从袖子里摸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丢给他,往后退了一步,就要关上柜门。
  “左尹,”暗道里的少年忽然急声道,“先生,我叫左尹。”
  “走罢,去走你自己的路。”
  话落,柜门被合上,昏暗的地道中只有夜明珠发出的微弱光亮,左尹眼底的湿热一下涌了出来,他双眼模糊着,踉跄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暗道尽头垂下来一根粗大绳索,左尹扯了两下,上方便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让他将那绳子缠在腰间系好。左尹依言照做,上方的人拽住绳索将他缓缓拉上去。一处早已荒废无人的农舍,一口枯井底下连通暗道,左尹便是从那儿上来的。此地离宅子有些距离,昏暗夜色中,隐约还可望见冲天的浓烟火光。
  驹过隙,火焚天,故人逝,旧事了。
  (1)葛藟:一种野葡萄,广泛分布于云贵、四川等地。《$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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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 章

  高墙小窗,森严牢狱。
  闻灼揣着手,又从长凳上站起来,朝他走近几步,问道:“如何称呼?”
  “左尹。”
  “你不问问我是谁?”
  左尹轻笑出声,仰头靠在墙上,不紧不慢地道:“你已猜到我的来历,却避开旁人与我单独谈话,可见并非皇城司一类的密探。若非受皇帝亲近信任的天黄贵胄,怎会知晓这么多皇家秘辛,可哪个宗室子弟闲的无事,会到西南府衙大狱里来审讯一个不知底细的山匪。既非禁军密探,也非皇室宗亲,却极受皇帝亲信,这般做派又是这般年纪,阁下可是闻国舅?”
  闻灼点头:“似你这般聪明过人,给一帮山匪做军师岂不屈才?”
  “不过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做我想做的事。”
  “赢山上的匪巢迟早要被扫平,不知你以后作何打算。”
  左尹扯出一个讽刺的笑,“闻国舅能给我什么打算?”
  “用你的才智谋略,辅军佐政,立治世之功。”
  “治世之功,就凭帮你兄长剿除赢山匪患?”
  “剿除赢山匪患只是开端,你若能助朝廷平定镇守西南,当是不小的功绩,届时入仕为官自然顺理成章,至于之后能否做的成治世能臣,便看你有多少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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