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的朝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如今长安上上下下关于太子的流言满天飞,东宫的处境说一个“摇摇欲坠”也半分不夸张。王陆却没想到李裴竟还能在此时火上浇油,又出了府。
至少不应该老实待在东宫,消停几日吗?
“大明宫?是立政殿还是……”
李裴说了一半的话忽然停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真是没睡醒,他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若是放在往日或许还有做分别的意义,可如今李皎的府邸就在旁边,若是想要探听他的行踪,又何必多此一举叫宫中的张贵妃出手?
自然又是圣人。
李裴对于立政殿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态度十分矛盾。许家与废后的事是他解不开的心结,原本对于这场旧事来说,废储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他没有。
“殿下又去见了国师?”虽然是明知故问,可王陆还是将这话问了出来。
“去了,”李裴转身,走入了屋中,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茶,“没见。”
只是远远的看了一会儿,甚至没有看到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去看什么,只是那一瞬间十分想要顺从自己的心意,想着什么就去做了。
王陆松了口气,顺势跟了进来,又把房门关严了。
“没见就好没见就好……哎,臣叫人换一壶新茶来……”
“不必。”
李裴心不在焉,半杯茶下肚,又问:
“大明宫的人可有带话过来?”
王陆一愣,“话倒是没带。”这才想起来了什么,抬手指了指书房的位置,“不过几个内侍抬了一箱东西进来,御赐之物臣等不敢乱翻,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顿了顿,王陆又道,“领头那位内侍叫人将东西放下后,说了句话,‘圣人提醒太子勿忘本分’……好像是这句。”
那时夜已经很深了,王陆代替太子出来迎人,本就迷迷糊糊的,实在难为他将那句话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在李裴一听便明白了。
这样的事不久之前刚发生过一次,圣人为了不叫他离府去找福南音,用的招数都一样。
这次又叫人带了一箱奏章过来……
李裴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正要起身往书房去,可走了几步后,两脚却又忽然定住了。
并非如上次那般简单。
“我不明白……”
兴许是跟福南音待得有些久了,李裴渐渐很少用及“孤”这个字眼。他面上难得带了些迷茫之色,不是看不穿什么朝中的阴谋诡计,而是在恍惚间,对自己这多年以来的某个执着产生了片刻的松动。
王陆抬起头。
“他一向看中权柄和皇室利益,为什么要再三帮我?”
王陆虽然不是有经天纬地才学之人,可这么多年来对这天家父子的恩怨纠葛也看懂了几分。有些
事当局者迷,可偏偏皇家的事却又是他这个旁观者无胆置喙的。
于是这位属官张了张嘴,也只是叹了口气。
“臣不知。”
李裴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喃喃:“他看得清楚,如今的我并不适合再坐储君的位子。”
王陆面上有几分复杂。
太子不愿回宫,他从五年前离开东宫藏身于开元赌坊开始的每一天都在排斥着自己储君的身份;若不是因为那为失踪的小术士,他至今都不会回到这里。
王陆曾经为太子抱了很久的不平,天家亲情寡淡,这两年好不容易遇到了能叫他打开心防的人,偏又在最后一刻将太子的希望打碎,一声不吭地离他而去。这究竟要做多少孽才能遇上的劫?
可如今瞧来,却发现自己都想错了。
那位漠北国师的情意,或许殿下心中自有论断,只是……
“圣人比谁都知道。”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的熊心豹子胆,一向对此讳莫如深的王陆才破天荒敢对着李裴道,“这天下不会有人比您更适合储君之位了……”
临淄王,也不过是圣人试图“叫醒”殿下所摆的一枚棋子罢了。
……
质子府清净了很多日,自从流言四起,福南音这位漠北国师在中原朝廷里那些大臣眼中的价值便没有了,不论是赵顺才还是六部御史台的人都再也没有与之有过半分联系。
这处荒宅终于再次被人遗忘。
平静的日子过得便有些慢,尤其是距离出城的这天,即便仍是春寒料峭,尧光却又嫌白日变得格外长。
还有很久才到丑时。
尧光本也不期待主人能将屋中的物件收拾打包,福南音虽喜欢搜集珍玩,却不会在“逃命”的时候平添累赘。只是……自从清早后者醒后便一直坐在那只矮凳上,望着桌上那张昨夜收到的信纸出神。
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或许是在想今夜出城的事。福南音一向谨慎,即便对方在信中说了万事备妥,他也依然会在行事前将所有的风险考虑一遍,最后做出最为周全的打算。
尧光对他十分有信心,从不怀疑福南音做任何事其后的道理,自然也不会问为何他又将那张只写了寥寥数字的信纸前后翻看了那么久,反而尽职尽责地询问了福南音晚膳想要吃什么。
福南音领口往上露出的一段脖颈泛着微微的绯色,一直蔓延到面上。只是他坐在了背光的地方,旁人看不分明,只当屋中的暖炉烧得有些热了。
“做丰盛些。”
福南音的声音带了几分低哑,“晚几个时辰做,子时送来。”顿了顿,又道,“再温一壶酒。”
尧光有些懵。要说晚膳丰盛他尚且能理解几分,毕竟马上要走了,也当是个离别宴;可他记得约定离开的时间是丑时三刻,子时用膳是不是太晚了点?
况且,怎么又要喝酒
可即便他想问,屋中的人却半分要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这两句话说完便摆手叫人出去了。
福南音察觉到了身上的异样,头晕体热,想来是昨夜吹了冷风,导致今日一早就烧了起来。
可惜今夜麻烦太多,为了不打草惊蛇,福南音知道自己改如何做——最好静观其变,什么都不要做,也别叫大夫,更不能再叫刘医工出宫为他诊脉。
剩下的半天对于时刻想要离开的人来说便十分难熬。
虽然一个多月以来从未踏出过府门,尧光却对质子府外的布置大致有数。他们这座府邸虽然偏僻,却离着安化门只有半炷香的距离,若不是府外里三层外三层的金吾卫盯着,又有城门的护卫严防死守,他想要带主人离开长安简直易如反掌。
因此若是那送信人当真能将府外和城门的禁军引开
,尧光自认为今夜的计划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必要。
但福南音似乎一直在等着什么人。
相比较于尧光心底抑制不住的躁动,福南音面上始终很平静,甚至比平日更寡言了许多,仿佛今日真的会无事发生。
夜里子时过半的时候,府中终于隐隐有了几分动静。
福南音的屋中没有点蜡烛,只有一颗榻旁放着的夜明珠发出幽幽亮光。那张矮桌上满满摆了六七碟不同的菜色,两双筷子安静整齐地摆在一旁,福南音一口未动;两只酒樽里也早已斟好了纯酿,他同样一滴未喝。
尧光站在福南音的身后,上午还为要离开长安而雀跃的他此时明显带了几分戒备,一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屋门处,似乎是怕再像昨夜那样,一支流箭射过来,伤了主人分毫。
木门上被人扣了三声,传来很轻地“嗒嗒”声。
这竟是这么久以来这道们受过最为温和的待遇。福南音无声地勾了勾唇,抬手叫身后的尧光开门。
夜风中夹着一丝久违的潮湿,大抵没有人想到一向干燥的长安会在初春下这样大的一场冷夜雨。福南音的目光与门外之人一对,竟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那人解下了身上被雨淋过的狐裘,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在昏暗的屋中也显得有几分亮眼。
福南音抬手请他入座。
“国师知道我要来?”
福南音从袖中取出了昨夜插在流箭上的那封信,展开,中间还有一个不大的圆孔,却刚好避开了心上所有的重要内容。
他的声音很低,与平日那副清亮的嗓音有些区别。
“丑时三刻,城门大开,有人接应。”
福南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会傻到因为这十二个字便信了一个连面都不敢露的报信人,连命都不要了……六殿下。”
第32章
李皎没想到这位漠北国师竟然在他刚进门就认出了自己,面上极快地闪过了一丝讶异。借着夜明珠的光,他不由抬头将福南音上下打量了一遭。
“我听过你的事,”李皎说,“很精彩,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他用的是几个折中的词。
福南音静静地听着临淄王对自己这番评价之语,未置可否。半晌,他低声喃喃,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时务?”
他昨夜在见到那支朝着自己射来的流矢之时便已然猜到了几分,或许那封信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自从临淄王回京后他与李裴之事便在长安彻底发酵,这不得不令人怀疑。
所谓的时务便是,朝中如柯顺哲一般的重臣不但想要废黜李裴的太子之位,更是早已选择站在了临淄王的身后。
所以牵扯到他质子府的归宿,临淄王不会不出现。
李皎低头看向桌上的酒樽——他早已闻到了这股香醇,是难得的佳酿。将手举起樽来,他犹豫地片刻,还是小酌了一口。
眉心很快便舒展开。
“听闻国师答应与柯侍郎合作,又着实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那么之前应允的,帮助国师回到漠北之事,本王自然义不容辞了。”
福南音这才抬头认真地看了看对面的这个人。
李皎还未到加冠之年,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是有几分沉静温顺的模样,若不是方才亲耳听到他话中的野心,福南音很难相信他竟盯上了李裴那个皇储之位,想要与他一较高低。
“所以如今外面关于我与太子的流言,其实也有六殿下的推波助澜。”
“这难道不正是国师想看到的吗?”李皎反问,但他面上却是带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好奇,
“柯侍郎同我说,国师与太子之间存了旧怨,同样也是希望颠覆东宫之人,你们这才一拍即合,各取所需。难道……不是吗?”
这句话落下后,屋中静了须臾。
“自然。”福南音话音中没有半分起伏,手却不由自主端起了桌上酒樽,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辛辣中带了几分微微的苦意。
“那就好,我还以为……”李皎望着福南音的眼神中带了些奇怪的意味,“国师也对太子动了什么无妄的心思,那可就……有麻烦了。”
“也”。
是李裴对福南音动了情在先,行事荒唐,落得如今下场。
或者,是还有什么人对李裴存了这俗世间难容的心思,却不许得旁人同样觊觎。
后一个猜想实在太过荒唐,福南音自然没有往上面深思,思绪在前者身上打了个弯,而后他手上的酒樽“吧嗒”一声落在桌上。
“东宫未倒,六殿下却忽然要将我放走,实在蹊跷。”
福南音没有再跟他兜圈子,他能感觉到随着夜深,自己身上的不适感正一点点加重,即便是在炭炉烧得如此旺的室内,福南音依旧觉得有些冷。
但他的声线依旧是平缓的,虽然带了些若有若无的嘶哑,但好在李皎对他并不了解,也丝毫没有发觉。
“国师由此疑虑也是正常。”李皎见他言语中并没有透露出半分对李裴的维护,心中带了三分狐疑和七分轻视,面上却不显。
“本王的确想要再留你一段时间,”他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偏偏对面的人似乎没有听懂一般,“但感觉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六殿下如此自信,看来是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了。”福南音的笑声漾了出来。
李皎难得没有掩饰对这道笑意的不悦,望向福南音的眼神中再次带上了些许的探究,还有些旁人看不懂的深意。
“我曾久仰国师大名,想一睹风采,可今
日……我竟看不清国师究竟是敌是友,这真是怪事。”
“罢了,”他并没有给福南音说话的机会,仰头饮尽了金樽酒,一盏空樽被随意地被摆在了桌上。“是我没想明白,但国师已经为本王解惑了。”
外面的雨仍在下着,但除了雨声之外的动静却渐渐小了下去。
此刻福南音的听觉已然不如往日那般灵敏,仿佛被人捂住了双耳,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层声音。但他知道,府中的金吾卫已经被李皎不知用何方法引开了。
李皎站起身,重新披上那身在炭炉旁被烤得半干的狐裘。
“本王留给国师的人就在府外,他会带你们出城。离开长安,见机行事。”
他的话到后面忽然变得很简单,语速又快,便让人感觉他的时间不多了,想来是怕金吾卫发觉,急着走。
福南音撑了一把身前的矮桌,也缓缓站起身。
“我的确是很识时务的人,六殿下可以放心。”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几分能叫人轻信的力量。
李皎面上再次挂上了一个轻松的笑意,点了点头,“那便祝国师一路保重。”
直到李皎推门出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中,福南音终于难忍那份身体的难受,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