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裴对上福南音那双正打量着他的雀眼,笑问:“怎么,国师说话不算话?”
一边说着,一边探过身作势要将身上的袍子脱了。
“不是说我猜对了,你便给我吗?”
福南音任他说了一会儿,在他凑过来之前曲腿拿膝盖抵住了他的腹。
“别急。”
他将手臂垫在脖颈与榻后的冷墙壁之间,抬手时微微扯开了些里衣前襟,露出一片白皙凸起的锁骨。李裴眼神暗了暗,那句“别急”对于他而言与其是一声拒绝,此时更像是动听的邀请。他想再往前靠去,却发觉福南音腿上的力道不轻,竟牢牢地将他挡在了原地。
他有些无奈,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哑声道了句,“好。”
“府外自然有漠北王派来监视我的眼线,可这王城中盼着我失势的人实在太多了。仇人,政敌,那些在我手上吃过苦头的,还有曾经的下属,心腹……想必从我进城那日起便已经在国师府外盯着了。”
福南音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李裴听到后面却不由皱起了眉,重复了句,
“下属,心腹?”
福南音抬起眼来看他,耐心地回忆着:“左相和叛将祖开被杀的那日,有个漏网的同党在天牢里跪在我脚下求我救救他,说他不想死,说会效忠于我,做我手下的鹰犬。”
话音一顿,他嘴角便浮出一个嘲弄的笑意来。
“虽是个见风转舵之人,我看他涉案不深便将其带了出来,又看他在政事上颇有些手段,就提他做了右相。”
想到昨日从漠北王寝宫出来后,昔日旧人脸上那副得意而残忍的神情。
意料之外,也情理之中。
曾经的右相在他面前有多谄媚,多狼狈,如今身份一朝转换,那想要施以报复和折辱的恨意便有多深。
福南音没有说出来,李裴却全都听懂了。两人都有过从云端坠落的经历,那极为相似的旧事,两年前原本已经坦然和释怀的李裴也曾再度用一种委屈和不甘的语调对着福南音诉说过。
如今却换做他听福南音讲出来。
或许这种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如此深切的感觉,反而换作自己在意的人,李裴心头仿佛被细密的针尖戳透了,生疼。
“想来那些想要‘探望’我的旧部马上就会登门,便……不能陪殿下尽兴了。”
他看出了李裴面上那有些沉重的神情,才故意换了轻松的语调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膝盖上的力道一撤,未防李裴忽然欺身上来,用力地抱住了他。
“阿音,我陪着你。”
亦如曾经福南音对他说的那句,“裴天人,我陪着你。”
福南音一愣,伸手拍了拍李裴的背,嘴角却不自觉扬了起来。
正如他所料的,外面果然传来了几声嘈杂。因为府中没有多余的小厮,连带着通传的都是右相带来的人,说几位朝臣已经候在了前厅。
“要一起出来见见吗?”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两人都心照不宣。
“其实我没有为他们的背叛而遗憾,”福南音看着李裴为他束好了发,又戴上了那顶象征着国师身份的莲花冠。
“只遗憾的是,前厅那些人高兴得实在太早了。”
第47章
明明是在自己的府邸,福南音却是被旁人的小厮领着一步步朝着前厅走,这感觉实在怪异得很,他转头与李裴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透了几分无奈和好笑。
福南音今日终于换下了在中原穿惯的宽大衣袍,漠北国师的服制一套上去,果然是有些紧了,从侧面能轻易看出小腹的轮廓。出门前李裴给他披上了件白色狐裘,虽然堪堪遮住了身形,却也将那鲜红得仿佛染了血的朝服遮了七七八八,整个人便显得柔和了不少。
到达前厅的时候,几位漠北如今的权臣似乎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还当自己是被恭捧着的国师大人呢,这是在跟咱们摆架子?”
“别这么说,”另一个将军模样的倒是不紧不慢,见众人目光都朝自己聚过来了,才继续道:“这福南音好歹也在国师的位置上坐了不少年,总是有些眼力的。这么久没出来……怕是料到了我们今日来的目的,害怕了吧?”
说完,几个身着不同色朝服的官员脸色慢慢松开,很快,又相继笑了起来。
这几位有些是一早便在暗地里瞧福南音不顺眼的,只是在其当政时暂避锋芒,如今才来落井下石;但更多的——比如今日领头的那位右相和刚才发话的那位新贵晁将军,都曾是对福南音百般顺从讨好的属臣。
而今日一朝得势,则成了反捅旧主的刀。
福南音在门外站了一会,面色如常地听完了里面的人为讨好右相而对自己所出的恶言。虽然是些熟悉的面孔,可当人脱下假面说出那些他从未听过的恶毒嘲讽时,仍有些说不出来的奇妙感觉。
说他以色侍君。
说漠北王玩腻了后便将他转手送给了中原太子。
如今再逃回到漠北也不知道身上是什么光景。
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李裴,见他嘴紧紧抿着,目光沉沉,显然便是生了气。而此时两人四目相对,李裴没想到福南音竟是这副平淡的样子,一愣,便见他淡笑着用汉文低声道:
“想看他们为今日所言付出代价吗?”
李裴定定地看着他。
“别说话,别抬头,等着。”
就等到漠北倾覆那日,也不会很久。
直到众人的哄笑声渐渐小了,福南音这才缓步走了进去。
他扫了一眼端坐在主位上的右相,又看了看众人面上明显揶揄的表情,就停步站在了门口,不动声色地道了句:
“诸位久等。”
这句话就如往常的每一次朝会,这样的神色又叫人太过熟悉,几个跟着福南音时间长又心志不坚定的竟不受控制地站起了身,正要朝着昔日的主子行礼,就被右相一声轻咳拦了下去。
气氛变得有几分诡异。
上首的右相与门口的国师遥遥无声对峙着,一旁的属臣们一时摸不清深浅,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那日在王宫两人匆匆一面,右相还不曾细细打量过这个两月未见的人。他原想从福南音身上看出一丝颓气和挫败,可惜后者面上始终挂着那副叫人厌恶的从容神色,就如从前他噩梦中的一样,虽从高处坠落泥潭,却丝毫不改。
真是讨厌极了。
右相这次来本就是有心奚落羞辱福南音,他依附漠北王成了朝中如今的话事人,自然要让朝野上下都瞧瞧曾经威震漠北的国师大人在他身前伏低做小的模样,不单是为了立威,也是为曾经的自己出一口恶气。
心中带着这些想法,他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自然率先沉不住气,对着福南音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这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道:
“听说国师费了不少周折从中原回来,本相昨日公务繁忙未来得及给你接风,今日索性带了几个老熟人一起……”
他眼神朝着四处打量了一番,昔日门庭若市的国师府如今冷冷清清,不但没了仆从,更少了珍宝点缀,显得寒酸了许多。
早前他帮着漠北王抓人搜府的时候纵容手下的人将这府上不少好东西抬了回去,那时才知道原来福南音做国师这些年竟搜罗了那么多宝贝,令人又恨又眼红。
“正好热闹热闹。”
几个人在看右相起身的时候便也纷纷站了起来,有些胆小的虚虚朝着福南音行了个礼,还有些机灵的听出了右相话中的意思,面上不由便露出了了然笑意。
话音一落,右相拍了拍手,门口的小厮手上端了一小盘东西上来,随后绸布一掀,露出了真容。
小厮捧着东西停在福南音身边,倒是李裴先朝着那托盘上看了看,两眼随即微不可查地一眯。
“方山露芽?”
福南音也有几分意外,拿起了拇指大的一块,端详了片刻,甚至有意让身后的李裴也看得清楚些。这东西他在长安那几年是见过的,而李裴对此更是熟悉——
方山露芽是只有中原皇室才喝得到的贡茶,从前在裴府的时候他不知李裴的太子身份,只当这是他从闽州的茶商手中高价购得的,后来进了质子府,在宋将军异样眼光中才知道这东西竟大有来头。
可远在漠北的右相又是如何弄到的?
“右相您瞧,这等东西国师果然认得。”晁将军转头对上首的人道,面上带了着显而易见的谄媚。
“既然是中原的玩意儿,国师一来二去与中原那般有渊源,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晁将军这次算是找对人了……”
右相随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目光却始终落在福南音的身上,见他面上的从容被几分疑惑替代,却尤嫌不够,想要将上面那清高的神色一点点打碎,想看他愤怒,羞辱,露出失态的表情……
于是右相开了口:
“听晁将军说这是中原的贡茶,本相不懂,倒是不知今日能否有口福喝上国师亲手煎的茶?”
福南音手指间那一小块茶饼兀地被捏碎,也正如右相所期待的,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一下便沉了下来。李裴虽然听不懂右相对福南音说了什么,但看着后者的反应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只是想到福南音进门前的话,忍着没有抬头。
屋中因为右相的话而短暂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门口的国师,不想错过他面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然后便见他与身后那位一直垂着头的仆从低语了几句,最后面色渐渐化开,这才一步步朝着上首的座位走去。
满屋的人都知道,此刻,好戏才算真正开始。
“右相要我给你煎茶?”
福南音走到人跟前,居高临下地将手指间碾碎的茶末一点点洒了下去,正落在右相身前。他嘴角随意弯起的弧度熟悉却骇人,右相看着,不由便将其与自己印象中那张带着十足威压的面孔联系在了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后躲了躲。
长时间内印在心头对福南音的恐惧一时半会都克服不了,等到右相反应过来的时候,心中又气又恨,黑着一张脸瞪向他,沉着声道:
“怎么,国师这是不会,还是不愿意?”
“怎么能不会呢?”一旁的晁将军起哄道:“据说这算是长安那些皇亲国戚最喜欢的东西,就那个中原太子……”
他看了福南音一眼,嘴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太子喜欢的东西,国师自然不可能不会的,或许这两个月……已经驾轻就熟了。”
这话一出,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几眼,有些没敢在明面上笑出来,但有胆大的却是直接笑出声。
毕竟那日在王城门前的那座金鸟笼简直令整个漠北震动,此后百姓议论纷纷,更有不少达官贵人作为后院情趣竟也效仿起李裴来,造出了鸟笼在家中藏娇。
而他们这些人曾在城楼上“目送”福南音被李裴打横带走,自然更是预想到了眼前这位国师大人在中原将要面临的命运。
权贵的玩物……
托着方山露芽的盘子被搁在了他跟前的高几上。
身后的笑声渐渐淡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福南音低头——或是等着他愤然拒绝,而后再用更为羞辱的方式逼迫他低头。
随着屋中安静的时间被拉长,众人的耐心耗去了不少,可心中那份阴暗的兴奋感却不由高涨着。
“叫我煎茶不难。”
福南音静默了一会儿,此时说出来的话在人听来便是妥协。只是右相的嘴角还没来得及得意扬起,又听他道:
“只是有些问题要先问明白。”
他说完,没有再看右相,反而转身望向了坐在第二位的晁将军。那位脸上的神色还未收敛,见福南音朝他看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错愕。
“这方山露芽是闵州直接上贡给中原皇帝的东西,晁将军是如何拿到的?”
因为茶是贡品,皇商不敢叫其流入民间,更不会与别国贸易。若是唯一能落入一个漠北将军手中的路子便是……
晁於是漠北王为操练护城禁卫新提拔上来的将军,官阶不大,如今还需要依赖右相扶持,但却是能接触到漠北王那支亲卫的最佳人选。
晁将军以为以福南音的性子,怕是受了气想要找人开刀,却没想到他在这个当口想问的竟是这个。或许对旁人这的确是个敏感的问题,可福南音好不容易从中原逃回来,如今手中无权无势,在王城中除了一副空壳子便是任人宰割的状态,说了又有什么所谓?
“这东西是中原那个……”
“晁将军。”
右相不知想到了什么,在晁於就要将那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制止了他,一双眼若有所思地落在了福南音身上。
而后又鬼使神差地看向了他身后那个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的仆人。
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福南音也不急,随意地坐在了右相左边的位子上,又拿手捻起一小块茶饼。
“不急,反正右相也知道,我巴不得你们不回答这个问题。”
晁於也不明白,戏台子都搭好了,不知道右相临门一脚还在顾忌什么。相比较那个人展示出的诚意,他们今日更想看福南音为他们倒水煎茶。
于是也不顾还在思索着什么的右相,晁将军直接将那个人名说出了来。
“是你那位中原太子的劲敌,临淄王李皎。”
福南音的余光扫过了身后的李裴,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眉心仍是轻轻蹙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