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真的是中原太子……
还需要怕什么中原军?
可惜他走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福南音那微微勾起的嘴角,笑意中尽是嘲弄。
“临淄王心思狡猾,大王最好莫要与之谋皮。”
他也看到了榻上那几封信——看来李皎果然与漠北搭上了线,就是不知道两人已经到了哪一步。
漠北王此时的心思全然不在福南音身上,他的目光始终聚在那张渐渐抬起的脸上。
他等了整整一晚。
连临淄王的心中都说,李裴如今并不在长安。
既然不在长安,为什么不可能是在漠北,他的眼皮底下?
宗谈将整张脸抬起来的时候,正看到漠北王眼中那份期待和兴奋一点点褪了下去。
“你……”
困惑极了。
这似乎的确是那日跟在福南音身后的人,可又不是。
这个人的身上没有半分可以引起人注意的气息,再寻常不过的眼神,再熟悉不过的恭敬顺从模样,就如一个真正的仆从——若是中原太子,定不会是这副样子。
漠北王还记得那日他靠近福南音时,那人猛然抬起头,露出的骇人犀利眼神。
“你叫什么?”
“回大王,小人宗谈。”
漠北王两眼紧紧盯着宗谈,原本困惑的神情终于被一片冰冷和被愚弄的愤怒替代。他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猛地回身看向站得笔直的福南音。
“好啊……好警觉,好手段,不愧是本王亲手选的国师大人。”
福南音看向他,面上适时带上了几分不解。
“大王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一招移花接木,将李裴送出王城,再换一个假的应对。他倒不知道,没了朝中旧势的福南音竟还能有这般通天本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手脚动得如此干净,甚至连他都是此刻才发觉。
漠北王怒气反笑,眼中却不慎透露出了一丝杀意。
不论福南音对他是否有威胁,也不论他在百姓心中是个什么地位,有这样不可控的人在漠北始终是个极大的隐患,决计不能留了。
“你方才说临淄王心思狡猾,倒真是有意思……本王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能叫国师说上一声‘狡猾’的人。”
漠北王眯起眼打量着福南音。
初见的时候他才十三……不,或者更早。他帮那中原方士保守了秘密,本以为换来了一条能在朝中为他清除障碍的忠心的狗,可惜如今看来,流着中原的血,终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惜了这张好皮囊。
那日他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即便是此时这副蹙着眉的模样,都竟有几分勾人的味道。
“你说本王今日若是杀了你……让中原太子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伸手摸上了福南音的脖颈,感受着那因为紧张戒备而收紧的皮肤肌理,终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
就是这样。
恐惧,臣服……
他早就该做这个决定了,杀了福南音。
“所以大王是在中原太子和临淄王之间,选择了后者吗?”
那期待中带着颤意的声音并没有出现,如从前一样,自信的语气中竟还带了几分轻蔑。漠北王有些不满地看着被自己扼住喉咙的人,甚至慢慢收紧了手上的力道。
“本王选?”他的脸上带了几分阴霾,冷冷笑着,“托国师的福,本王跟漠北现在没得选。”
临淄王向他抛来橄榄枝,实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即便那日福南音与他说了不少中原朝中之事,却终究是猜测,李裴与临淄王再如何斗下去,中原军终究要踏进漠北疆土。
他是在整兵,可若是有一丝不战而和的机会,漠北王也不想错过。
“对了,想要你命的人可不只是本王,甚至临淄王……也不想看你活着。”
他手上用力,看着福南音渐渐涨红的脸,以及越发微弱的挣扎,目光再次落到了他身后的人身上。宗谈紧紧攥着拳,想要上前阻止,却仿佛是被福南音阻止,一直抑制着不敢动作。
漠北王讽刺地笑了一声。
若是那日那一位,怕是半秒也忍不住……
果然只是个听话的奴仆。
可惜被福南音制止的人只有宗谈,原先一直云里雾里听不懂屋中人在说什么的刘医工看到福南音就要被人掐着脖子双脚离了地,吓得魂都要出来了,也顾不上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几步上去就要救人。
他身上可是带了圣人的旨意,要护漠北国师父子平安的,若是今夜国师真的死在这,他便是抗旨,是要杀头的……
刘医工吓出一身冷汗,一边想要扒开漠北王恰在福南音喉咙上的手,一边小心护着人的肚子,生怕冲了撞了。
漠北王本也没打算真的在此时掐死福南音,可看着他身后的仆从半步未动,反倒那个中原大夫如此激动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些古怪来。
他收回手,冷冷看着猛地续上一口气剧烈咳嗽着的福南音,以及小心扶着人,又护着他肚子的大夫……
肚子?
漠北王的眼神落到实处,看着原本被狐裘遮挡住,而此时却因为福南音弓腰而显出来的隆起的小腹……
他先是一愣,而后那个原本不可思议的念头便闪了出来。
漠北王紧紧蹙着眉,看着眼前这副荒诞的景象,终于慢慢将胸中的浊气吐了出来。
若是换了旁人,他或许不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可是福南音……
“你怀了李裴的孩子?”
漠北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福南音也终于从方才那股窒息中缓了过来,虽然眼角还留了一丝湿润,说话时声音也有几分沙哑,可当他笑着将下面的话说出来的时候,漠北王却猛然发觉,眼前这个机关算尽的人才是真正扼住他人喉咙的最后赢家。
“如果臣说‘是’的话,大王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臣方才的话——中原太子和临淄王,您究竟想要选择谁?”
第51章
漠北王将国师“请”入王宫后便再没打算送人回去。因为是深夜传召,动静不大,即便是消息灵通的几位朝中大臣也是第二日才知道。
王宫的禁卫连夜陆陆续续派出了好几批,右相从朝会下来,见晁将军一副魂不守舍的疲倦模样,这才后知后觉了国师府昨夜的事。
“大王定是疯了,李裴怎么可能会在漠北?”
旁人自然也是这般想的,堂堂中原太子,怎么可能会以为一个玩物远赴敌国,让自己身陷险境?
右相:“没有线索?”
李裴之事他昨日进宫时向漠北王提过几句,原本也只是怀疑,却没想到大王会当机立断出兵搜查,想来是从旁人处又拼凑出什么,在福南音那里得到了验证。
那日在国师府上看到的仆人身份的确有问题。
晁於摇了摇头,又理所当然道:“怎么可能有线索?我看大王要么是癔症了,要么就是被那福南音搅和糊涂了……”
旁边的人还在胆大包天地喋喋不休,右相却忽然敛下了神色,脑中不知在想什么,竟没有再理会晁於,转头朝着王宫的方向走去。
他下午入宫,漠北王晚上传召,中间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在被控制如铁桶般的王城中想要偷天换日放走一个人有多困难不必说,可那么多禁卫出城搜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线索……
究竟是那本该被拔掉了爪牙的福南音在漠北藏匿了什么强大的势力,还是中原太子已经偷偷将手伸向了众人本以为安全的王城之中?
不论是哪一种,对于早已与临淄王达成共识的漠北众人来说,都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
此时正是漠北春来回暖的前夕,夜里刚下了一场夹着雪的冷雨,小窗外投进来的微弱光线显然不足以驱散眼前的湿冷。
刘医工和宗谈都没想到漠北王会将国师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王宫中的地牢,除了石壁上造出来的一个半头大的通风口外,几乎隔绝了他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似乎是因为冷,福南音在石榻上蜷着身子,身上盖了两身棉袍,依旧睡得不太·安稳。
相比较于他,其余两个人显然更惨一些,蜷缩在角落里,几乎是一夜未睡。
刘医工没想到自己在太医署任职了几十年都平安顺遂,临到告老前徒生这般多的波折,从中原大明宫中的天牢里被放出来没几日,又陪着国师坐进了漠北的地牢。头顶一束曦光洒下来,宗谈看到他灰白沧桑的脸上透着几分绝望的恍惚。
似乎是注意到了旁边人的目光,刘医工不由转了头过去,两人便默默对视了一眼。
有时候一些情绪的到位,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刘医工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人说点他腹中酝酿了一整晚的苦水。可惜有时候一些情绪的消散,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理由——宗谈是漠北人,语言不通。
下一秒,刘医工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面上的神情更加绝望灰败了。
“我能听懂。”
刘医工一愣,木木地睁开了眼。
“是太子殿下派我来的。”
刘医工忽然回过神来,惊愕地看向宗谈。
“所以您刚才是想说什么?”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那满腹的苦水算是有了归处,刘医工欣慰地握着宗谈的手,但仍是顾忌着福南音,一番话说得极其低声克制。
“……”
“昨夜我在国师头上摸了一把,又发热了,孕期的人身子娇贵,哪能吃这种苦!”
宗谈静静听着,眼神便望着那个唯一亮着的通风口。
“本以为国师在漠北家大业大,无论如何也得比在长安当质子的时候过得舒坦,谁知竟被关到这种地方来了!”
声音不大,絮絮地又说了很久,一夜未眠的宗谈的目光渐渐涣散。
“别说是质子府了,就算是长安的天牢,也没有这般阴冷难忍的!好歹是一朝国师,漠北王怎么能……”
“没什么奇怪的。”
福南音不知道是何时醒的,说话时声音带了些哑意。他盘坐在石榻上,将棉袍和狐裘一齐披着,面色在冷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刘医工的话突然止住,以为是自己将睡梦中的福南音吵醒了,正要告罪,便听他有些干涩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漠北对待中原人的态度一向如此,能杀则杀,能辱则辱,绝不留情。”
刘医工有些困惑。虽然他是个中原的医工,宗谈也姑且是中原太子的人,可就算迁怒也不该算到漠北国师的头上。
“可您……”
“更何况我对于漠北王来说不但是个汉人,还有可能是漠北的叛徒……”
四下静了静。
刘医工愣住了,半晌没有找到自己在那段话中迷失的思绪。
“您说自己是……汉人?”
福南音看向他,恍然:“我以为圣人都告诉你了。”话音一顿,他又道:“不过此事除了你们和漠北王知道外,倒也算是个秘密。”
刘医工心中已是惊骇不已。他不知道国师话中这个“你们”都包括了谁,可单是圣人知道便已经叫他有些恍惚了。
宁驸马……
他脑中再次出现了这个名字,可就是一瞬,刘医工浑身忽然一个激灵。
他抬起头,目光中难得透出几分惊疑几分睿智。
“国师可认识一个叫宁胥的人?”
福南音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便将头靠在潮湿的石壁上。他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而有什么波动,只是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
“宁胥……”
刘医工的心都提了起来。
若真是如他猜测的那般,想来圣人也会欣慰的吧……
“没听过,不过是个好名字。”
刘医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丁听到福南音的回答,整个人愣了一下,却尤是不信,挣扎问道:
“那国师可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何身份?”
这一句话问完,他半晌没有听到福南音的回答。
石壁上蓄了昨夜的雨水,滴答滴答流下来,有些不慎落入福南音的衣襟中,冰凉刺骨,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眉头也不皱一下。
“刘医工是不是想暗示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淡淡的,可里面藏匿的滔天情绪身边两个人却半分也没察觉出来。
“那位因红杏出墙而被中原皇室‘处死’的秦国公主驸马便是我的父亲,而他机缘巧合活了下来,逃到漠北生下了我。”
福南音抬起头,嘴角扬着,却让刘医工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寒意来。
“所以我不但父不详,被中原皇室驱逐后还做了敌国皇帝的……”
他最后两个字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冷冷笑了一声,说了句“荒唐”。
中原皇帝态度的反常,刘医工那日在国师府中讲出的旧事,被漠北王刻意隐瞒的身世,还有今日这模棱两可却又极具指向性的两个问题,福南音就算是再迟钝之人也该猜到了。
况且他一向敏锐。
地牢中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刘医工感觉到国师对这段身世的排斥,在大明宫中多年的生存法则教会了他不要好奇不该好奇之事,所以在福南音变相的否认中,他便再次开始感叹起来。
没想到原本以为此处只有自己一个孤独的中原人,就在半炷香时辰里,竟变成了一屋子中原人,当真是可歌可叹……
而后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他撑着身子艰难爬起来,走到福南音身边又给他把了个脉,摸了摸额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