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出人意料的,福南音只是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他一双眼向下望着被棉被遮盖住的小腹,鼓鼓囊囊的,叫人再也无法轻易忽视,这里面藏了一条小生命。
“看来……”再抬起头的时候面上依旧是一副平淡的神色,甚至还扯了扯嘴角:“或许该将这番话无意地透露给漠北王,在临淄王没拿到虎符之前,他还能将我当祖宗一般供起来。”
刘医工惊愕望过去。
“怎……怎么会有你这么当爹的?”不提那道圣旨,一想到太子这几个月对国师这一胎上心的模样,就忽然感到一种所遇非人的惋惜。
“宗谈,我要沐浴。”
却没人看见福南音方才低头时掩下目光中的一瞬错愕和无助。
不是没感觉到身体上的异样,他只是……
不敢想。
在这盘动辄一子下错便能丢了性命的棋局上,他怕自己往那边多想一秒,就做不到落子无悔。
……
礼部尚书一事,圣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拂了临淄王和柯侍郎的意,三日后的朝会上讨论领兵出征漠北时,李皎那块虎符竟拿得出奇顺利。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皎临行前,柯顺哲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春风得意,竟比当年拿到许家罪证一举将百年簪缨打落尘泥时更为兴奋。
漠北已经安排妥当,被安抚住的漠北王当真信了他们的计划,而有福南音在王城搅乱浑水,他们再攻其不备,柯顺哲实在想不到这场仗如何能输。
临淄王自
然也是如此想的,只是他一路上手握着那块足以号令三军的虎符,心中却忍不住去想那个被关在西北大营暗牢中的人。
根据他的消息,李裴已经被关了七日了,除了都尉早晚为其送吃食外,大营中不会有任何人靠近这座暗牢,更不会让他有机会向外递出任何消息。
李皎踏入这座空旷牢房的时候是申时,都尉已经送过晚饭,不会再来。泥与石砌的墙壁隔绝了日光与月华,只有几盏油灯依稀亮着,此时又正照在李裴的背影上。
“七日,比我想得要快,看来朝堂已经落在临淄王手中了。”
站在牢门外的李皎此时收起了在柯顺哲面前那副胜券在握的气焰,他静静望着李裴的背影等了一会儿,见人似乎不想转身看自己,面上明显带了几分失落。
“裴哥哥,你会恨我吗?”
两人对话的时间十分长。李裴默然望着墙壁上几道毫无意义的划痕,过了许久才问他:
“你做了什么让我恨你的事吗?”
“我要抢走你的太子之位……”李皎这次没有犹豫,将这曾在人前几度掩饰的意图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还有……”
可说完后面两个字后,话音却又兀地顿住了。他望着李裴慢慢转身看着他,那双眼中没有怨愤,淡然中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疏离笑意,在灯光下便极为刺目。
“还有什么?”
李皎心中一钝,想到那夜在东宫门前,眼前人提到福南音时那副截然不同的神情,身上便一阵阵发冷。
“还有,恐怕日后都要将裴哥哥关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李裴缓慢地朝着牢门处走过来,眼中映着李皎的模样——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漂亮软糯的幼弟;如今张开了,记忆中那双大大的杏眼也会随着蹙起的眉毛而眯起来,露出贪婪危险的光。
“这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李皎紧紧盯着他:“那时候,我不会让裴哥哥受委屈,也不会让你做不喜欢的事,也会将你的母亲从永巷放出来……”
李裴的脚步一顿,眼中先是划过一丝迷茫,只是看着李皎忽然变得狂热的目光,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中皆是荒唐。
“你……竟对自己的兄长动了心思?”
“我从小就喜欢你,记得十岁那年在崇文馆……”
李裴站在牢门前,一手握住了铁栏杆,便与李皎只隔了半步的距离。他垂着头,似乎不愿与后者对视,又似乎是在看着什么。
“别说了。”
李皎似乎仍在自己的思绪中,不防身前的铁门“咯哒”一声,开了。然后那只原本握在栏杆上的手便倏然压在了他的肩上,不似之前兄弟间亲密的拍抚,而是一股无形中的威压,叫他一动也动不了。
“我等了你七日,本想听一个好一点的借口,我甚至想过你有什么苦衷……”
却万万没想到,他等到的竟会是这么荒唐的,叫人不适的理由。
那一刻李皎才迟钝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心中想的却是——
门被打开了。
他果然还是关不住裴哥哥。
颓然,也不甘。
“把虎符拿出来吧。”
李裴一步步从牢中走出来,没有再看他,只是道:“既然还没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我日后不会为难你,也不会……将贵妃送进永巷。”
申时过半,西北大营火光通明,何将军率兵候在暗牢之外。而跟随临淄王而来的那队人马早已消失得无声无息。
牢门再次上锁的时候,门内外的人已经换了位置。
李皎两手握着门栏,一双眼紧盯着李裴离开的背影,只是方才起伏的胸腔却缓缓平复下来……
“还
没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李裴问他做了什么叫他记恨之事。
似乎还有一件,他尚未来得及说……
第55章
漠北王将国师关在王宫中一座久无人问津的偏殿之后,便自此罢了朝。尽管朝野上下对此纷纷往风月的方向遐想了一番,可偏偏在第八日夜里,一封从中原卷着风尘而来的密报悄悄送入了漠北王的案牍,彻底搅乱了王城的宁静。
临淄王李皎拿到了虎符,将号令中原的西北大军,再次踏破尚未得以喘息的漠北山河。
朝野上下一片惶惶。
只有得知漠北与临淄王之间谋划的右相和晁於几人心下松了松。
可惜这股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连夜进宫不多时,本已宵禁的王城四处倏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又在城中人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汇聚在一起。悄如鬼魅,而刀光直指王宫之时又嚣张至极。
一身甲胄的尧光与宋将军并骑在宫门前,眼神虚落在原处层层殿宇之中某个方向。他身上带着战前的森然冷意,只是默然间,心中却是旁人不知的挣扎。
“国师有令,王宫之内……”
“不留活口。”
……
殿中点了安神香,在一室幽光中袅袅升着。
子时已经过了。
以往这个时辰福南音若是仍醒着,刘医工定然又会一边兀自发着脾气一边念叨着,将人往榻上赶。可今日似乎格外不同。
宗谈不知所踪,刘医工也在一旁屏息不语,殿中便只剩下了炭火噼啪作响,以及福南音页页翻书声。
这座殿太偏,听不到外面的刀剑声,也闻不到丝毫的血腥气。因此当殿外那阵急促而突兀的脚步声响起时,落在人耳中便格外清晰。
福南音翻书的手一顿,抬起了头。
与其同时,殿门被“砰”一声大力踹开,承受着来人的滔天怒气,在骤然袭来的冷风中回响着余震。
“福南音!本王真是小瞧你了……”
有一路护着漠北王而来的禁卫搜遍了全殿,将仅剩的一个刘医工拖出去后便守在殿外。
殿中只剩下二人。漠北王手持着一把三尺长剑,剑光幽冷指在福南音喉间。后者缓缓从座中站起身,那剑便跟着一寸寸向上,半分不离。
“臣……见过大王。”
福南音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朝着漠北王行了个礼。只是手背仍是不免贴上了剑身,带着寒夜的冷意,福南音感觉自己的手轻轻一抖,那柄剑也一抖……
漠北王的手兀地握紧,眼神也沉了下来。
“外面那些中原骑兵,是你带进来的。”
并非一句发问,答案太过显而易见。可漠北王只是想听福南音亲口答应,告诉他是如何在被困宫中孤立无援的时候仍能调动那样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且还是中原人。
福南音垂着眼,说出口的话却偏不如人意。
“既然中原之争临淄王胜了,也到了臣破釜沉舟的时候了。”
他从未想过李裴会输。
也从未想过从中原皇帝那里拿到的两千精兵竟是要用在这样毫无胜算的当口。晁於和那几千禁卫依旧守在王城,要取眼前人性命简直难于登天。
而即便他当真杀了漠北王,中原军不战而胜,李皎却是最后的受益人。
福南音无力地勾了勾嘴角。
一时竟不知该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破釜沉舟?”
漠北王却也冷笑了出声,长剑朝前送了半寸,正抵在他凸起的咽喉之上。
“你对着本王发过毒誓,此生不会背叛漠北,今日却将中原人引入宫中,要本王的命……福南音,记得你发誓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福南音轻轻阖上眼。
那八个字似乎很遥远,被漠北王生生从记忆里拉出来,血淋淋不堪去想。
被逼着发下毒誓那日,他被漠北王带入王宫,顺理成章成了王权的傀儡。临走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微不可查的闷哼,那个一直陪着他的术士就倒在他身后,而他强忍着,不敢回头。
他事后一直在想,是服了毒药,还是刀剑入肉,疼不疼……为何连死了都是消无声息的?只是想了很多年,唯一能想起的便是术士最后看他那一眼——并不似解脱,反倒是带了些缅怀。
福南音在一片黑暗中感受着喉间的冰凉,幻想着剑锋刺入的瞬间——若他临死前,最想见的人是李裴,那么那个人那时又在想着谁?
半晌,毫无所获。他睁开眼,带着几分平静的笑意,“臣本以为大王今夜会自顾不暇,没想到还有心情来兴师问罪。”
“看国师这副模样,该不会以为自己今日还能活?告诉你……”
“臣的身世,大王知道吗?”
话被打断的漠北王皱起眉,却又因为福南音的问话而一愣。他抿着唇,紧盯着眼前的人。看着看着,便忽然想通了什么。
他就说一向听话的狗如何会反咬主人,原来是知道了什么。
“呵……”漠北王笑出声,“你知道了,自己是中原人。可那又如何?生你的是中原人,养你的却是漠北。”
“养我的……”福南音喃喃重复。
他抬起眼,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他的小心翼翼便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术士,叫什么名字?”
他竟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从未提过自己的来历。他教福南音汉文汉话,让福南音记住自己是中原人,却又对中原的一切避而不谈。
太蹊跷了……
喉间兀地一痛。
漠北王的剑没拿稳,白刃刺破了皮肤,殷红的鲜血便流了出来,始作俑者却依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无声对峙。
“都要死了,劝国师还是别好奇那么多。外面那是中原皇帝养的两千精锐吧……很厉害,可杀不了本王。”
漠北王仔细端详着福南音面上的神色,他想看看这个一向自诩算无遗漏之人,在苦心布了一局“好棋”后,一面用苦肉计示弱,一面挑拨他与临淄王的结盟,先瞒天过海,又破釜沉舟,可步步为营后看着自己最后一个棋子也被拔起,赢面变成死局……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临淄王早已将福南音转投中原,秘密带了精兵潜入漠北王城之事告诉了他。
漠北王自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得知这一切后当即便调了边境五千兵驻在城外,就等敌军一动,他便黄雀在后。
可是上次与中原一战后,漠北只剩了五万兵。
这一举,便是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临淄王身上。
也幸好,临淄王终是拿到了虎符……
“本王的增援就在宫外,国师想看看吗?”
看着福南音果然一点点沉下去的眸色,漠北王愉快地笑出了声。仿佛是看出了眼前人败局已定,他索性将手上的长剑丢了,不想给福南音这个痛快,一手扯住后者的衣襟,作势要将他拖出殿外,真叫他看看宫外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王城四处都埋伏着我的暗卫……”
福南音突兀地说了一句,漠北王手上动作一顿,却又笑得更大声。
“怎么,国师这是破罐破摔,要将自己的底牌都交出来,叫本王一网打尽?”
福南音挣扎着将漠北王的手脱下,近七个月的身孕叫他的动作带了几分笨拙和狼狈。他慢慢平复着呼吸,
“大王今夜不能将臣带来的人屠尽,天一亮,王宫失守的消息经百姓之口传了出去。中原,五州……大王以为临淄王那时候还会安心与您结盟吗?”
他两手紧攥着,面上却是一派镇定。
“甚至,若是临淄王从未真正想要与您结盟呢?边境只剩了四万五千漠北军,而中原的西北军,有精兵八万……”
漠北王只知道临淄王不善领兵,这八万人到了他手上不过是漠北一敌二,即便当真毁约,他也有几分把握,可若是八万精兵落在李裴手上,那便是摧枯拉朽,半分机会也没有——这才是他选择李皎的真正原因。联弱敌强,纵横之术。
“国师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漠北王原本蹙起的眉心渐渐松开,又轻轻挑起,看着垂死挣扎的福南音,竟头一次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几个月前还是漠北不可一世的国师,如今却这般狼狈地苦苦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