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裴垂下眼,忽然便想到在王城那日,福南音与他说过的话——
‘临淄王有心夺储,你知道吗?’
‘抛去朝堂争斗,你与他关系很好。’
看来福南音一早就知道,却未对他透露半字。
虽被关着,牢中床铺桌椅倒是齐全。李裴嘴角嘲弄地勾了勾,问:“他说了什么?”
“临淄王说……殿下既然无心政事,那就索性别插手朝堂,也别再管漠北和福南音之事。他会让一切尘埃落定,您便安心静候佳音便好。”
这番话说得算是极其不客气。都尉边说边打量着太子的神情,果然见人蹙起了眉头,周遭温度仿佛也骤然冷下去了几分。
李裴心中也道了一声“果然”。
偏偏李皎话中还提到了福南音。
从意图协助他逃离长安,到刻意阻拦自己出城追人,再到今日……李皎放在福南音身上的关注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叫他不得不心生疑窦。
屡屡将矛头对准阿音,究竟为什么?
“临淄王将我扣在这,可有说他准备何时来见我?”
都尉怔愣了片刻。
李裴从被擒住后到现在都表现得异常平静,都尉有些警惕地朝着牢门内看了一眼,即便他早已收了临淄王的好处为其卖命,可心中总隐隐担忧以太子的本事,不会甘心被困在此处。
“这个……小人可说不好。”
接到临淄王命令之时他还担忧过,一国太子失踪,如何能做得如此悄无声息?直到柯大人为他点破迷津——
“五年前太子已经一声不响离开朝堂了一次,在朝野百姓的眼中,有一就有二。”
“这样的人,为储都做不好,遑论日后为君。”
望着牢中那颀长身影没了往日在军中的气势,都尉摇摇头撇开心中的忧虑——太子在朝中早就成了孤家寡人,如今被关在此处更是无人知晓。临淄王与柯侍郎向来算无遗漏,看来这一次,朝堂真是要变天了……
……
王陆在朝会后被圣人传召之事本无人知晓,出了大明宫正往东宫走,沿路便被久候的叶吉昌拦下了。
“王大人,殿下这些日子究竟去了何处?为何早朝不见人,臣等的拜帖递进去也是石沉大海?这都十日了……”
太子离宫、杜相告老后,朝中不少曾经支持太子的臣工“群龙无首”,为了明哲保身极少出现在东宫。只是如今临淄王和柯顺哲的动作越发频繁,尤其是在官员调度之上,恨不得将三省六部的要职都尽数换上自己人。
对储君之位的觊觎,简直其心昭昭。
“太子殿下的行踪又岂是我等属官下臣能打听的?”
他看着面露忧色言语急切的叶侍郎,原本在大明宫中那纷乱的思绪终于找到了些许的头绪。
“还是说叶侍郎真正担忧的不是殿下在何处,而是户部下任尚书的人选?听说今日礼部尚书在朝上告老,朝中不少要职也出现了空缺……”
叶吉昌本也是太子营中之人,只是太子多年来似乎从未对政事再上过心,漠北之战后又对一个敌国质子态度那般荒唐暧昧,他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再入东宫。
王陆这番话的确点出他所忧之事。王尚书不知因为何事惹了圣怒,这位置迟早是要让出来的。他在户部资历最老,原本是最佳之人,可如今满朝都是临淄王的党羽,自然是有心安插自己人。
只是叶吉昌却又从话中听出其中的几分讽刺来,倒像说他是眼中只有汲汲营营,见风转舵的贰臣!
原本还因为其是太子亲信,给了几分薄面,如今叶侍郎脸一沉,收了话中的好言语。“王大人以为本官在担忧什么?若是太子殿下当真还有几分在乎自己的储君之位,这朝野如今还能是这副局面?”
老大人为官多年身上不免有些脾气,朝着这位东宫属官一甩官袖,转头就要走。
只是抬脚走了几步,又顿下。
“听听那些临淄王的拥趸们都是如何说的……御史台,礼部,若是再加上一个户部,太子在朝中还剩下什么?”
王陆手心还握着圣人赐下的密诏,令他快马赶赴西北大营支援太子。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太子殿下人竟在西北大营……
“或许叶侍郎不必如此悲观。”
半晌,王陆道:“静候佳音便是。”
他与绥安将军何俾入夜前便快马加鞭往西奔去,并不知道自己白日里一语成谶,那几道委任的圣令自一颁下,满朝哗然。
柯顺哲所安排的人无一遗漏,皆在任书之上。
乍一看去,朝堂文武要职几乎都被临淄王的势力拿捏在了手中。太子一党虽自五年前式微,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输得一败涂地。
只是仔细看去,又有些古怪。
叶吉昌手上攥着正三品的尚书鱼符,想起了上午在东宫门前王陆说的话,心中竟有几分恍惚。
他愣了半晌,转头对着府上小厮问道:
“打听打听,王府和柯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这丝古怪的气息弥漫在长安城中,或许是情理之中,或许是君心难测。夜里两府灯火通明,却无人知道是否该去道喜。
原因无他,今日委任圣令本由礼部尚书告老而起,朝中众人皆知下一任尚书必然是在当年外戚许家案立功,又辅佐临淄王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柯顺哲柯侍郎。
可微妙的是,圣人似乎有意在此事上装聋作哑,礼部侍郎的位置没有给到柯顺哲,至今依旧空悬。
反倒是破格将纨绔出身的礼部郎中赵顺才提拔成与那一位平级的右侍郎,像极了一声讽刺——谁不知道曾经的赵郎中一向以柯侍郎马首是瞻,就是他手下的哈巴狗儿;而如今两人在礼部一左一右,倒真是狠狠打了柯顺哲的脸。
李皎起初也未曾想到事情会成今日这般,到柯府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
柯顺哲面上明显带了几分倦色,朝着李皎行了礼,道:
“若是殿下也是为了圣令而来,那便恕臣无心招待了,请殿下自便。”
李皎一愣,反倒是笑了。
“柯大人该不是如外面所传那般,真为父皇搅乱京中浑水的几道圣旨弄得心灰意冷了?”
柯顺哲原本垂首立在一边,余光看着李皎坐在主位之上,笑着打量他,倒也不再装了,索性抬起头来,朝着一旁的椅子上甩袍坐了。
“臣果然没看走眼。殿下颖悟绝伦,当真是储君不二人选。”
柯顺哲虽觊觎那个位置多年,却也不必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坐上去。只要帮李皎将储君之位拿过来,又何止区区一个三品尚书?
圣人这次虽拂了他的意,可朝中那些要紧的职缺却依旧握在他们手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多简单的道理。
李皎听着他说的话,嘴边的笑意却不由淡了几分。
“‘请君入瓮’,成了。裴哥哥被扣在西北大营,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柯顺哲眼中划过一丝满意,信手为李皎倒了杯热茶。
“殿下做得很好,只是李裴在军中的威望不可小觑,西北大营终究不是个稳妥的地方,殿下还需要尽快向圣人拿到虎符,将漠北之事了了,到那个时候……”
临淄的大旱已过,李皎仁德之名也已传开了。朝中的造势加上漠北的军功,临淄王的风头将彻彻底底盖过李裴,不光是朝野,中原的百姓也会真心实意地拥护临淄王。
“那个时候,裴哥哥不喜欢的太子之位就交给我。有了权柄,我可以保护他,让他重新像从前那样开心……”
也会将他身边的阻碍一一清掉。
比如那位漠北国师,福南音。
第54章
漠北王终是没有让福南音等太久,人朦朦胧胧睡过去的时候还在地牢中,意识回笼时已经躺在软榻上。
炭盆里火很足,福南音是被热醒的,棉被下的身子上沾着黏腻的汗液,十分不舒服。他正要伸出手将被子掀开一角,谁知身边的人动作竟更快,
“先别动。”
随后一只手摸上了他的额间。
屋中充斥着浓郁的药气,迷蒙中他看到了身边一道熟悉的轮廓,一点点靠近,而后又剥离。一时间福南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长安,却不知道是身在多年前的裴府还是那座质子府。
有两个字似乎在他舌尖已经转了一圈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刘医工,烧已经退了。”
双眼适应了屋中的光线,渐渐清明;与此同时这道声音也清晰地落入耳中。
忽然就将他从梦中拉回了现实。
福南音扯了扯干涩的嘴角,声音中依旧带着几分嘶哑,“宗谈,今天是第几日了?”
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这一句,宗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愣愣地与端着药碗过来的刘医工对视了一眼,才慢吞吞试探着答道:
“从地牢开始算的话,漠北王已经关了主人四日了。”
那便是李裴离开的第五日了。
快马加鞭,李裴今日便能到长安了。若是顺利,立刻从圣人那里拿到虎符,想来再过半月中原军便能打进来;可若是与临淄王拉扯起来,就不知何时才能到西北大营。
福南音蹙着眉,任由宗谈将他扶起身,又在他身后放了一个靠垫。
“主人,喝药了。”
从地牢到这间屋子,漠北王始终对他存有十分的忌惮,真到了铜墙铁壁插翅难飞的份上,与外面的通信断了,福南音无从知道李裴如今面临的是何种境地,全凭猜测。只是自从醒来后,他心中便隐隐带了几分不安。
见福南音面上全然一副木然神游的模样,宗谈只好将药一勺勺舀起来。温热的白瓷勺碰到唇畔,福南音便机械地张口,似乎不知道自己喝的是多苦的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从医这么多年,自认为在太医署什么都见过了……”
喝完了药,刘医工又伸手给榻上的人把了把脉,一张脸紧皱着由衷叹道:“倒是真没见过这般多灾多难的一胎哟……”
身旁的两个人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
福南音后知后觉的感到舌尖一阵苦涩,他的目光越过这二人,无声打量着这间屋子——门外自然有王宫的禁卫守着,窗户打不开,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漠北王来过吗?”
宗谈将耳朵从刘医工絮絮的话中带出来,
“除了那日派人将您待到此处,没有动静。”
刘医工的话不停,穿插在几人的话音中,便显得有几分突兀。
“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国师要还是这么劳心劳神病病歪歪的,不说对胎儿好不好,能不能顺利生产都是个问题……”
漠北王那里没有动静至少算是好事。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长安的动作,皇储之争,漠北一战……漠北王和福南音都在赌。
赌临淄王和太子谁能拿到那块号令西北大营的虎符。
若赢的人是李皎,漠北王自然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届时他这里便注定不会平静。
“国师大人,您听到老夫说的话了吗?”
为防真有那么一日……
尧光如今与宋将军那两千人仍藏身在城外,若是没有晁於手下的禁卫,潜入王城取漠北王首级似乎不难。
只是想要将晁於调出王城,那就要看看漠北王与李皎之间的合作究竟有几分真了。
即便在质子府的时候福南音亦是杀机不断,日日忧思,却远不如此时身在漠北后的步步为营,没有半分行差踏错的余地。
他合起眼,感觉如今连身体的状况也大不如前,只是想了一会儿便感到疲倦晕眩。再睁眼时就看到刘医工那张板着的脸,嘴紧抿着,显然是刚才生了好大的气。
“这是怎么了?”
福南音一句话轻飘飘地问出来,刘医工脸色又是一变,没好气道:
“国师此时竟还问臣‘怎么了’?您在这躺了十多个时辰,一睁眼不该先问问您自己怎么了,腹中的孩子怎么了?”
刘医工当初听说这位漠北国师是奉了圣人的旨意埋伏在王城,要颠覆一个王朝政权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他是从太子亲征漠北的时候就跟在身边的,知道国师怀了太子孩子的时候还在感叹一对有情人偏生是这般敌对的阵营,也不知前路有多少磨难艰险等着,却如何也没想到国师竟下得去狠,直接为太子灭一国。
那时他恍惚间竟觉得他们太子殿下像极了野史上蛊惑君王亡国的祸水。
后来猜出国师身世后,这种震撼便平复了几分,刘医工却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身上那道圣旨——要照顾一个有孕之人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可要他去照顾一个要去亡漠北一国的有孕之人,这……这简直是要他的老命啊!
福南音却难得在此时从善如流起来,一面伸手揉了揉疲倦的眉心,一面听话问道:
“我跟腹中的孩子怎么了?”
“……”
刘医工瞪着老大一双眼,没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福南音当真是一句都没听到,张了张嘴,竟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最后,刘医工沉着一张脸,对着榻上这位用少有的颓然语气说道:
“是臣医术不精,不知道如何为国师大人安胎。只是若您再被多关到地牢中一回,就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孩子保不住……”
屋中静默了一阵。
连宗谈也没想到刘医工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先是不认同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带着几分担忧地打量着福南音的神色,生怕还在病中的人情绪不稳定,心里会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