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以后再说,但不必记挂,先顾好眼前的。”藏弓抬了抬下巴,示意郎驭说说审问到哪儿了。
郎驭说这厮知道的很少,已经没有价值,可以直接杀了——这是在吓唬细作。
细作果然抖得更厉害,但仍然死咬着不肯多交代,怕极了就撇出一句:“杀了我吧,我只是个小人物,对王的计划一概不知。”
藏弓无甚反应,说道:“老匹夫是不是也拿下了你的家人,告诉你要是被俘了就自尽,不然就得死全家?”
细作却反问了一句:“老匹夫?”
郎驭说:“怎么着,五十多岁了还不老?不妨告诉你,自尽也没用,你的家人还是保不住的。”
细作梗着脖子,顾左右而言其他:“我王老当益壮。”
郎驭冷笑,“你王老当益壮怎么还天天把自己遮在帷帐后头?难道不是皮松肉赘,羞于见人么?”
细作又不吭声了,闭着眼睛一副求死的模样。
郎驭也明白这细作未必是说假话,小人物接触到核心关键的几率很小。她不能叫这人活着回去,便拔了剑,藏弓却按住她的剑柄,叫她先把人扣押起来。
郎驭回头,发现松鼠和黄牛正缩在屋外探头探脑,知道这是主君体恤家里小动物呢,便又收了剑,把细作提给豹三看管。
豹旗军带着细作撤了,藏弓也撑不住了,抠着桌角的手指根根泛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郎驭急问:“主君这是怎么了?主君是不是受了内伤?您撑住,我立刻去找大夫!”
“找大夫没用的。”
郎驭回头,看见松鼠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说道:“他这是需要补充能量了,需要饮血。”
郎驭当初只听承铭说主君是被小老板用一颗妖心救活的,却不清楚他定期就要喝血的状况,一听之下脸都吓白了,但很快反应过来,要割自己的脉管。
松鼠说:“别割,除了二宝的血,别人的血跟鸡血鸭血都没区别。你们等着,我和老三去抓鸡。”
黄牛在屋外用气声说:“臭皮子,鸡是咱家鸡,都养好久了,有感情!”
松鼠踹了牛头,“不然放你的血?谁家的鸡不是鸡啊,算了,救人要紧。”
“灰老大,”藏弓忽然叫住松鼠,虚弱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我可不是帮你,我是为了二宝。
松鼠在心里嘀咕。
南溪村的小山居里鸡飞狗跳,四眼儿不知道松鼠和黄牛为什么抓鸡,跟着上蹿下跳好不乐呵。
松鼠气得慌,抱着菜刀吓唬它,它却傻里傻气不辨危险,蹦跶得更欢畅了。
最后还是郎驭亲自动手,杀了十多只小母鸡,得以装了一茶壶的鸡血回去。
看着杯子里的血红,闻着呛脑的腥气,藏弓只觉作呕。最后捏着鼻子硬灌了五六杯,总算稍稍恢复了些力气。
但这些远远不够,明早起来必然还得再杀一批,只盼着二宝回来以后心疼他一点,轻骂两句。
二宝在远方,被冷水泼醒了。
“唔,臭混蛋你没人性,我正做梦……啊,这,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二宝看清了拿水泼自己的人,不是藏弓,而是一群穿着斗篷作客商打扮的人。
其中一人端来一碗肉扣饭,要喂给二宝。二宝偏开头,“我不吃荤的,给我弄几个素菜来,早就饿了。”
对方却有另外两只手从斗篷下面伸出来,捏开二宝的下巴,用汤匙挖着肉扣饭往二宝嘴里送,硬逼着他吃下去。
羞辱感袭上心头,二宝呜呜挣扎,听见对方开口道:“马上就到我族境内了,主子交代过不可伤了你,饿瘦了也不行,所以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二宝气得呼哧大喘气,心想行行行,你主子既然这么交代了,看我到了他面前怎么告你的状,不打脱你一层皮我就不姓二。
左右现在知道了神机损毁的前因后果,对恩人的祈愿也不用再坚守了,不吃白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识时务的小老板这便不再挣扎了,狼吞虎咽起来。
别说,扣肉真香。
这群人长了四条手臂和四条腿,在境外时基本都是用斗篷披风遮住肋下两臂,腿也用长得曳地的裙摆遮住,但要是掀开裙摆看他们走路,那就跟八爪鱼没两样。
天亮以后,二宝被送进了百肢族王宫。
以前也不是没见过百肢族人,但在贸易通达的混居地,百肢族人不会显得多么特殊,都穿同样的简装,大大方方露出自己的肢体。
可在这王宫之中,姑娘小伙居然保守得厉害,都用绸布罩住自己,脸也要蒙住一半。
抓他来的那几个客商打扮的人是从那群鳞甲族的蒙面人手里接的他,到了这里也换上了传统装扮,都不知道谁是谁了。
百肢族人的传统还体现在文字上,殿堂的匾额都是双排字,大字用全天下通用的慧人字体,小字用百肢人的古文字。
富丽堂皇的大殿内,来来去去不停有侍女忙活,但她们十分安静,就连走路都不会发出声音。
殿外有御林军守着,也同木雕石像差不多,还是那种用遮灰布罩着的石像。
二宝被推进殿内,见到了坐在王椅上的人——百肢王。
他的“遮灰布”高档得多,纯白色,缎面泛着昂贵的珠光,稍稍一动就是波光粼粼。
他见到二宝倒像是比二宝见他更激动,忽然站了起来,宽袍底下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牢牢握住王椅的扶手,然后微微颤抖。
二宝蹙起眉头,心想不至于吧,看你手指纤长匀称,指甲清透浮现粉红,身体应该挺健康的,不至于急着看大夫啊。
身边押他进来的人表示自己要先退下了,二宝立即说道:“等等,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准备点吃的?馒头和清水就行,我两天没吃饭了,好饿啊。”
对方:“???”
二宝又说:“不行吗?好吧,那我再忍忍。”
说得可怜兮兮,还适时摸了摸肚子,然后委屈得咬住了下唇。
那人一时不知所措,望向百肢王,百肢王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登时充满怒意,沉声道:“自己去领罚。”
那人当即跪下,抖了起来,“我王明鉴,属下昨夜和今早都给他喂了饭的,有荤有素还有汤,他这是,这是……”
没说完,百肢王的修长手指就已掐住了他的脖颈,竟然直接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孤是不是说过,不可伤他分毫?”
“是,是!属下,知错!咳咳!”
“滚去领罚吧。”
“是!是!”
二宝看他屁滚尿流地跑了,咕咚吞咽,本来还想拐道弯把他拿凉水泼自己的事一起捅出来的,现下也觉得没必要再捅了,怕百肢王当场把他掐死。
但是百肢王对远道而来的大夫这么客气的吗?
二宝睁着大眼睛看回百肢王,想起藏弓总喊他老匹夫,原来老匹夫是这个意思?
瘦瘦高高的骨架,眼神清澈,皮肤光滑,像个舞文弄墨的教书先生,还是个能把九尺大汉单手拎起来的教书先生。
好吧,咱也想做这样的老匹夫。
“女官进来,”百肢王吩咐道,“叫御膳房准备御膳。你爱吃些什么?”后面是问二宝的。
二宝回了神,“哦,豆腐,青菜,水煮蛋,再来点小菜和汤。”
百肢王的眉眼弯了起来,对女官道:“按照宫宴标准做一套,孤要提前过中秋。”
女官答了一声就退下了。二宝这才发现,一路走来好像都没有看到小太监,除了守卫御林军,在殿堂侍奉的都是这种女官。
二宝说:“您太客气了,这一来就赶上您过中秋,怪不好意思的。这临时决定来得及叫人吗?还是说,就王妃和王子们一起凑一桌,吃个家宴?”
百肢王没有及时回答他的问题,却先解开了自己的罩袍,露出面目,对他微微一笑,“不,只我和你。”
二宝愣了一瞬,随即涌上莫名其妙之感。
首先,这百肢王意外的英俊,五官端正,眉清目秀,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跟传闻中的粗鄙形象一点都不相符。
其次,他看起来真的真的太年轻了,只有二十郎当岁,私下里不知道得吃多少金钱鳌鱼胶才能补成这样。
最后,他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就像对着一个熟人,还是个关系亲近的熟人。这太没道理了!
这种莫名其妙感一直持续到二十多道小点心被送上来,二宝毫不客气地抱着碟子吃,听百肢王从旁解说。
这是什么什么糕,那是什么什么茶,最后点明主题,就是御膳还要一个时辰才能齐活,先吃这些垫吧垫吧。
二宝不感兴趣,但百肢王看他的眼神太奇怪了,温柔得让他头皮发麻。二宝受不了,说道:“陛下,您是不是有话要说?”
百肢王说:“嗯,我怕你会感到不自在,提前说一下,稍后女官会带你去沐浴更衣,你身上的东西都要被收走。但不必担心,有什么舍不得扔的都跟我说,我会叫她们在合适的时候还给你。”
二宝心想这都不称“孤”而称“我”了,谁还好意思说不行?只得道:“没关系,我也没带什么东西,但是衣裳别扔,洗了之后我还要换的。”
百肢王又用那种温柔的表情来传达笑意,“好,随你喜欢。这宫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女官也可以随意使唤,只当成自己家就好。”
二宝:“……”
这个百肢王,他莫不是有病?
吃了个半饱,二宝想假惺惺地问一句把他弄这儿来打算做什么,但恰好女官们鱼贯而入,要请他去温泉池里沐浴。
百肢王说:“去吧,我陪着你。”
二宝惶恐,“这就不用了吧,您是万金之躯,何其尊贵,陪我干嘛呀。”
百肢王说:“别怕,我只在外间陪着,不会偷看你。”
二宝:“……”
没错了,百肢王的确有病。
二宝真是有点畏惧这种糖衣炮弹,有什么目的还不如直接说。瞧瞧火头军当时多简单粗暴,上来就是一通性命要挟,然后指使别人给他烧水给他擦背给他洗衣做饭。
像百肢王这么温声软语,像哄小孩似的,谁能好意思拒绝,谁能好意思拉开架势骂他?
不得已,二宝又点头答应了。
竹林掩映之地,芳草萋萋,雪白的小花和绿油油的藤萝铺在蜿蜒的圆石小道两旁,垂柳扶风,点缀轻柔的飘纱,一路上很有意趣。
二宝被女官引着去了竹林后的温泉池,百肢王则又蒙上了罩袍,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大概是怕他别扭,始终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话也很少,只在必要的时候说上几句。
之后百肢王停在了纱幔外头,坐在观景亭里默默等着。女官们把新衣裳搁在茶桌旁的小榻上,对二宝行了屈膝礼后也退下了。
二宝觉得奇怪,因为鳞甲族太子要他去洗澡时,那群宫人就是按着他用刷子给他洗的,他还以为“刷”是宫廷招待客人的标配。
百肢王仿佛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在外面问道:“可要女官伺候?我心想你应该不适应,才特意交代她们退下的。”
二宝忙说:“的确不用了,我自己洗就行。”透过纱幔看他,坐姿端正得不像样子,脊背挺直如同拿尺子量过角度,说话时也只是微微侧了头,丝毫不损他的形象。
到现在,二宝还处在“我是谁我在哪儿”的急流漩涡里。这个百肢王,给他带来的困惑实在有点多。
泡温泉很舒服,但天气不冷,泡一会儿就头晕了。二宝赤脚踩上岩石,换了新衣裳,又把自己的衣服交给了女官。
女官接手时有个东西掉了出来,叮地一声落在了岩石地面上,是暗语哨。
二宝不清楚百肢王知道多少,自然不会主动交代,便狡辩道:“这个是我在路上捡的,看着挺精致的就留下了。”
百肢王却又弯了眉眼,“不必紧张,没打算质问你。何况渊武帝复活的事我已知道了,不正是你救的么?”
二宝:“……”
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二宝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百肢王示意他先坐会儿,然后从女官手里接了鞋袜,居然纡尊降贵亲自给二宝穿起来。
二宝骇然,“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百肢王却不容他拒绝,忽地握住了他往后缩的双足,又怕握疼了他,放轻了力道,边穿鞋袜边说:“还知道第五军是假意和鳞甲王合作,承铭主帅只是想帮渊武帝复仇夺位。鳞甲王会在中秋宫宴上动手,第五军黄雀在后,以勤王的名义行逼宫之举。”
二宝没想到他连这些都知道了,问道:“你是怎么查出来的,昆仑大街上还有你的细作?”
百肢王却说:“这不需要查,知道渊武帝还活着之后就能推演出来。不过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鳞甲王。”
二宝看着他眼角弯起的弧度,比水更沉静内敛的目光,只觉得这人既温柔又可怖。
他知道一切却又瞒着自己的合作伙伴,那他的计划必定还在更后头,他要做的是那个摸弹弓打黄雀的人。
这时有女官传报王妃来了,二宝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第二只脚还被握在百肢王手里,便差点摔倒。
百肢王敏捷地拉住了他的手,随即将他抱住,肋下两臂也伸出来托住了他的后腰。
触感陌生,尤其对方明明是一个人,却有四只手都放在你身上,简直,那简直……二宝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