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伏叶没注意到陆策神情变化,只神秘一笑,道:“自然是大梁朝中,柔然人的好朋友告诉了小皇帝。”
陆筠和陆策知道,忽伏叶口中的小皇帝乃是柔然新帝。
陆策漫不经心的转着酒杯,沉吟片刻,道:“这消息国相大人可拿得准?”
忽伏叶:“十拿九稳,小皇帝不知,他最信任的宦官是我的人。”
陆策:“为何不让小宦官取了他性命,再矫诏登基?”
忽伏叶脸色微变:“他死了,阿斯死了。”
阿斯是那小太监的名字。
忽伏叶又道:“阿斯被折磨致死,到死也没将我供出来,是我对不起他。罢了,这些事多提无疑。”
陆策对忽伏叶这些事毫无兴趣,只静坐着,不曾接话。
忽伏叶等了许久,见陆筠一直不开口,便有些心急,问道:“摄政王就不想知道这人是谁?”
陆策抬起头来,眸光淡然的看着忽伏叶:“本王只是在想,为了这个情报和空口白牙一百年和平的许诺,就要发兵帮助国相大人,这是否值得。”
当然值得,陆策心中小声说,但他知道这是陆筠和人谈判的心理战术,故而面上也平淡极了。
可忽伏叶不懂,立时大惊。他在柔然没有兵权,想要让江山易主,来大梁借兵是他能想到的最后手段,可如果此路不通,那他对帝位的渴望不过是镜花水月,对柔然未来的设想不过是纸上谈兵。
忽伏叶绞尽脑汁,忽然又道:“若我顺利称帝,真真的儿子我会立为太子。”
陆真真所出的儿子今年六岁,从亲缘关系上说,乃是陆策的外甥,也就是说柔然下一代皇帝会有两国血统,且很有登基时,陆策还在位,这样柔然皇帝便比大梁皇帝矮了一辈。
陆筠听到这里,满意一笑,不去看忽伏叶那只憋红的眼睛,转而问陆策:“陛下怎么说?”
陆策看着忽伏叶,忽然就想,此人比堂兄的城府差远了,昨天我竟然会觉得他是大梁强敌,真是看走了眼。
继而,他点点头,徐徐道:“国相,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忽伏叶大喜,举起茶壶给陆策满上,又给陆筠倒满酒,举杯道:“我忽伏叶一言九鼎,请二位放心。”
三人对饮,说些无关痛痒的对未来合作的展望,陆筠才问道:“我朝中到底是何人瞒着陛下,结交了柔然皇帝?”
忽伏叶想拉过陆筠手掌,在他手上写下这人姓名,可刚攥住陆筠左手,还未有任何动作,陆策却将面前酒壶茶壶一概推开,冷冰冰道:“国相大人,沾些茶水,写在桌上便好。”
忽伏叶还以为陆策是不满陆筠先自己知道秘密,当下笑笑,松开陆筠的手,伸手沾酒,在石桌上写下一字。
陆策和陆筠去看,脸色俱是一变。
陆策沉声道:“这可是需要证据的。”
忽伏叶颔首:“若没有证据,我就不会向二位开这个口。”
陆筠静默片刻,定神道:“证据在那里?”
忽伏叶诡秘一笑,道:“只要我回去擒了小皇帝,还愁找不到证据?”
陆筠摇摇头:“我要先见到证据。”
忽伏叶和这对兄弟几次交锋,心中已明白过来,这二人心思机敏,深谋远虑,绝非他可以拿捏,而且自己有求于人,实在没必要无故托大,于是道:“不瞒二位,小皇帝生性多疑,来往书信和凭证都不许人靠近,我的人费尽心思也只偷出一封信来,眼下正在我三弟那里。”
陆筠想想,道:“今晚之前若本王确定这封信的真伪,明天就派人送你潜回柔然。”
忽伏叶喜上眉梢,借兵一事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忙不迭道:“下午我便让他给二位送来。”
陆筠颔首,又道:“国相大人,改天换命并非儿戏,你有几成把握?”
忽伏叶闻言,蓦地又恢复了初见时的自信和气度,他朗声道:“那小皇帝急功冒进,虚伪狡诈,德不配位,只要大梁肯借兵,我自有办法。”
说罢一甩袖,生出几分逼人的气势。
陆筠听他三番五次评价柔然新帝,不由好奇问道:“国相大人,若我所记不差,你们的陛下是你教出来的学生,是师徒、又是君臣,怎会生出如此多的不满?”
忽伏叶阴晴不定的眼神在陆策和陆筠身上打了个转,道:“师徒?君臣?哼,我告诉你们,这些若在皇位面前,根本不配一提。你们君臣......遇上了便会明白我今日所言。”
陆筠淡淡一笑,只道:“事在人为。”
陆策却有些心慌,和陆筠反目是他不能承受的痛苦之事,他绝不愿他们会像忽伏叶和柔然新帝那般争锋相对,甚至你死我活。
偷偷看陆筠一眼,恰好一阵冬风吹过,陆筠如玉的脸庞挂着笑意,发丝微微扬起,依旧是青松一般的气度,从容坚定。
三人商议好今后如何联络,和一些具体细节,忽伏叶才告辞而去。
还未到晚饭时分,门口侍卫呈上一个匣子,说是位自称元舒的公子所留,要陛下和摄政王亲自打开。
陆筠当时容色淡淡,随意收起盒子,慢悠悠的和陆策吃了晚饭,席间两人谈笑如常,没有任何异常。
随侍在侧的下人们,也淡忘了那盒子,心想大约是些古籍名画一类的东西。
直到晚间,陆筠沐浴后,散着一头黑发,才在灯下一瞬不瞬看着那盒子。陆策看他哥神色,亦是有些紧张,遣退所有下人,关好门窗,才又坐在他哥对面。
陆策头发还在滴着水,衣裳湿了半截,还浑然不知。
陆策起身,拿起陆筠随手搭着的澡巾,给他哥擦起头发来。
陆筠这才恍然,抚着那盒子,苦笑道:“我倒希望被忽伏叶骗了。”
陆策哼道:“他能做下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无非就是想取而代之,要你我引颈就戮,既然如此,咱们还讲什么仁慈?”
陆筠叹息道:“终究是你大哥。”
陆策道:“他算什么兄弟。”说着又低下头,专心致志的给他哥擦头发。
忽然,陆策心中一紧,他在陆筠乌黑的发丝间看到几根白发!陆筠才二十四岁,竟然有了白发!
手下一顿,心中似有惊涛骇浪翻滚。为什么自己不能快点长大,为什么朝中还有这么多人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陆筠似乎发觉陆策情绪有异,转头问道:“策儿,你怎么了?”
陆策缓缓对上陆筠关切的眼神,险些落下泪来。他极力忍耐,勉强笑笑,道:“若我能为你遮风挡雨该多好。”
陆筠闻言,心中亦是酸楚。
刚才一幕若出自柔然新帝之口,只怕忽伏叶会觉得小皇帝这是在暗示自己还政,可陆筠却知道,陆策说这话出于真心,出于二人自幼时的相扶相知。
自古人们只见皇帝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却对居此位要忍受的刀剑雨雪闻所未闻,故作不见,陆策和他却知道,皇帝之路,满路荆棘。陆策说这话,是想替他愁、替他苦、替他顶起天。
陆筠感怀陆策一片心意,拉着陆策在自己身侧坐下,陆策干脆顺势躺在他哥膝头。
陆筠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陆策头发,涩声道:“策儿,你我勠力同心便是我莫大的安慰。”
还有半句话,陆筠没有说出口,我要将扎在你宝座上的钉子一一拔出,要让你的皇位坐的安稳,坐的长久。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来辽~
最近太忙,我枯了
☆、第 22 章
陆琅得了肃州,并没有着急往伊州赶,而是被陆筠一纸密信叫回了甘州。
他在肃州和柔然人较量了数回,也有不少心得,正惦记着给陆筠汇报一番,得此命令,立马安顿好柳月,日夜兼程去往甘州。
陆琅一到甘州,便被接连而来的大消息惊得魂飞天外:“堂兄,你是说柔然会主动退兵?”
陆筠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
陆策在一旁补充:“不过还需要些时日,至少要等到忽伏叶事成。”
陆琅难以置信,轮番看着陆筠和陆策,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还是你们在开玩笑?”
陆策看着他三哥,面露嫌弃:“朕会拿这事和你玩笑?”
陆琅看着不怒自威的陆策,立刻回忆起童年被作弄的点点滴滴,立刻摇摇脑袋,讪讪道:“是我在开玩笑,陛下勿怪。”
陆筠轻声一笑,打断道:“三郎,你先坐,喝口水。”
三言两语,成功将陆琅从陆策的魔爪中拯救出来。陆琅如蒙大赦,赶紧贴着他哥坐下,离那小魔头越远越好。
陆筠看着陆琅这举动,哑然失笑。
打小他在宫里就四处救火,是皇子和下人们的保护神。倘若谁被陆策欺负惨了,并不是去找皇帝告状,而是来他这里哭诉,求他主持公道,因为大家心里都知道,英明神武的大梁皇帝将小儿子当做心肝宝贝,可他的心肝宝贝却只听陆筠的话。
好在陆筠公允,向来就事论事,很少偏帮一方,惹事精陆策因此没少被他哥教育。
陆筠喜欢他哥给他说道理,他总觉得这是他哥对他格外关注的表现,所以回回也从善如流,该道歉道歉,绝不含糊。
这下陆筠保护神的地位更是牢固,从皇子到最低等的太监宫女都愿意和他亲近,更是鲜少有人提及他的出身,都将他真当做皇帝的亲侄子般对待。只不过不知为何,如此一来,陆策却变本加厉将他们整的更惨。如此循环,直到先帝驾崩。
陆筠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接着将忽伏叶一事悉数告知,自然也提到了朝中有人联合柔然意欲图谋不轨。
话音一落,陆筠就看见陆琅眉头深锁,面色十分凝重。
半响,陆琅颤声道:“他......何至于此,亲王之尊难道还不能让他满足?”
陆筠淡淡道:“欲壑难填罢了,难为他从前装得那样服帖。”
陆琅不自禁叹口气,思来想去,还是问道:“陛下可会要他的命?”
陆策没有回答,可眼中的血色已经昭告了答案。
陆琅垂下眸子,轻声道:“可他终究是我们的大哥......陛下不能网开一面?”
陆策站起身,声色俱厉的问道:“他若成功,难道会对我网开一面?三哥,你是上阵杀敌的大将军,难道在战场上你也会如此婆妈,如此心慈手软?”
陆琅一凛,不知如何回答,只小声嘟囔道:“可他是咱们的亲人。”
陆策眼中怒火一闪而过,陆筠见状不好,赶忙圆场:“三郎,你可知他在和柔然皇帝的信中写了什么?”
陆琅茫然道:“不知。”
陆筠从桌上翻出来那木盒子,递给陆琅:“你不妨自己看看。”
陆琅接过木盒,木然的取出那信,映入眼帘的便是熟悉的字体。他记得小时候羡慕大哥一笔好字,偷偷拿了大哥练字的废稿回宫临摹,所以他的字体如今和陆然有五六分相似。
现在看着曾经崇拜无比的一笔一划,正奴颜屈膝的向柔然皇帝许诺重重好处,还将陆策陆筠贬损的一文不值,形容成徒有其表的草包两个,心中不由悲怒交加。
看完信,陆琅愤慨道:“大哥怎能如此没出息,柔然不过侥幸胜了几仗,就让他如此惧怕。”
陆筠道:“这还在其次,他如此折辱陛下,密谋代之,国法不容,家规难逃。”顿顿,又向这个弟弟解释道:“若放在升平之时,陛下的皇位能坐得四平八稳,陆然或许还能逃过一死,现在朝臣人心各异,若不从严处之,只怕会让更多人起效仿之心。”
陆琅听懂了其间的道理,又亲眼看见陆然是如何的自降身份,羞辱君主,也郁结难舒,气愤难当。
陆筠细察陆琅神色,知道对方已经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七七八八,不由放缓语调,温和道:“三郎,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几人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先帝仙去后,除了各自的母妃,便是这手足最亲,我亦希望陆然之事不会再重演。”
陆琅郑重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着陆筠和陆策便是一拜:“陛下,堂兄,我陆琅绝无二心。”
陆筠扶了陆琅起身,真心实意道:“你的忠心,陛下看在眼里。”说罢,给陆策递了个眼色。
陆策走上前来,破天荒的对着陆琅一揖,诚心道:“三哥,大梁的边境朕就托付给你了。”
陆筠对陆策赞许一笑。其实方才他很怕陆策乖张,不肯伏低做小一回,直到听到陆策这句话出口,才放下心来。
其实,陆策知道陆筠这是在帮他收服人心,陆筠为他呕心沥血,陆策岂有拆台的道理?
且陆筠此举,就证明他看自己比三哥要重,他高兴还来不及,自然极为配合。
再者说老三从前在宫里老是霸着他哥,他才瞧着不顺眼,如今陆琅就要常驻边关,他心里那点小别扭,顷刻烟消云散。
晚饭时分,陆策想着他哥宵衣旰食,以至于早生华发,特地吩咐厨房加几道菜,原料都是京城新送来的海鲜,金贵又少见,弄得甘州将军府的厨子抓耳挠腮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清蒸、蒜蓉又红烧,为皇帝和王爷们呈上一桌珍馐,没想到吃饭的人却大多心不在焉。
陆策惦记他哥,总是分神记着对方对菜式的喜好。陆筠关心肃州一战,一直不停询问陆琅。可陆琅却频频走神,对他哥的问话答得没头没尾。
陆策看着奇怪,问道:“三哥,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