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现在有一个,哪怕半个御史台的人在场,看到这不像君臣的对答,一定会当场惊掉下巴,回家呕心沥血撰写奏本若干。
但陆策听他称上了你我,恢复了往日的语气,却自顾自的笑了。
私下里,他们并非君臣,而是同舟共济的兄弟。
陆策决定不去计较堂兄对他小小的忽视:“堂兄用了晚膳再回府可好?
陆筠心里虽也想尽快回府,但看到陆策期待的神情,终是不忍拒绝。
其实,陆策将陆筠留下来,也不是全因为那有些不好意思的想念,也是想和陆筠商量下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陆筠哪能不知,当下道:“我来问你,关于亲政一事,众位王爷和大臣的立场,你有何见解?”
陆策知道这是陆筠有心考他,所以也正襟危坐,认真的答道:“辅政大臣之中只有皇叔晋王和大哥秦王赞成我亲政,可我知道晋王明面上说祖宗礼法不可废,实际上是为了他的名声,不想背上个不仁义的骂名。”提到陆弦时,少年露出了鄙夷的神情。“大哥倒是私下找我聊过,他认为即使亲政,也不意味着大臣们成了甩手掌柜,一样可从旁辅佐指点,并不至于将政务搞得一团糟。”
陆筠:“这恐怕也是你的想法?”
陆策:“我是想亲政,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况且这四年我虽不能做主,但朝会没有一日落下,辅政大臣会议没有一次不去旁听,自问对本朝内外局势已有了解,加上堂兄的辅导,我不相信我做不好。”
看到陆筠点了点头,陆策接着又说:“我也想看看,等我亲政了,周抟会不会再对我如此不尊,满堂朝臣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不把我放在眼里,柔然还敢不敢再犯我边关。”
陆策说这些话的时候,偏头看向窗外,又好像只是为看着那颗松树。等他再转头回来时,陆筠瞧见了他眼中的光芒,一时怔住了。
陆策:“不赞同亲政的,说是现在外有强敌,内有沉疴,依我看只是舍不得权利,随便找个由头而已。”
陆筠:“你懂这个道理很好,都说臣子要揣摩上意,但这臣子给你说的话,你也需抽丝剥茧。因你是帝王,权力和地位摆在那里,所以只要不是一心想做个陆鸣那般谏臣的,都不会直来直去的同你说话,而且有时越是见不得人的心思,越是有冠冕堂皇的由头。看人听话,凡事三思。”
陆鸣是陆策他二哥,贵为皇子,但一心只想做个实话实说的谏臣。
陆筠又道:“然这一干反对的朝臣里,有一人你需格外注意。”
陆策:“莫不是尚相?”
陆筠:“尚相虽然不赞同你亲政,但他绝非太傅一党,他所言你又如何看?”
陆策仔细思索了尚相的对答,道:“尚相是瞧出我此刻实力不济,想劝我稍缓亲政。”
陆筠:“周抟虽然目无圣上,但他家族在我朝经营已久,党羽众多,如今还坐拥边境军政大权,与其以卵击石,不如暂且示弱,徐徐图之。”
一瞬间,陆策脸上闪过不甘、暴虐的神色:“堂兄也认为此事要缓?那朕可成了大梁第一例子不能自己做主,任由臣子欺压的皇帝。”
陆筠忍不住握住了陆策抖动的手:“策儿,自古成大事,都离不开一个忍字。”
发觉握住自己的手有些用力,陆策突然想到陆筠的那些忍耐。
自幼无父无母,天伦之爱一丝半点都不曾尝过,不但如此,还被克父母的流言包围。进了宫后虽得皇上宠爱,但却是后妃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暗地里不知道使过多少绊子,而那些见风使舵的皇亲国戚们,也没少苛责,奚落他。现在名为摄政王,一人之下,却不得不学会向权臣低头,还要忍着满朝说他独断专行的流言。
陆策心头微热,反握住了陆筠的手道:“我省的,不亲政不代表我会无所作为,就让他再自以为是一阵。”
陆筠见他明白过了,终于放下心来,但还似是犹豫,像有话要说,斟酌半响道:“明白了这点,你再想想秦王还是为你好吗?”
电光火石间,陆策明白过来,不显山露水的大哥,打得是渔翁得利的算盘。大哥啊大哥,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天家难道真的如此无情吗?
不过,他主意已定,心情渐渐也趋于舒缓,于是小孩心性就显露了出来。
一用完晚膳,陆策立刻唤人取来天子佩剑,将自己最近练的剑法展示给陆筠看,然后事无大小的絮叨了这两个月的生活,又事无巨细的询问了陆筠这两个月的生活。
直到月上中天,福喜在一旁出声提醒道“皇上,已经子时了,王爷回京连府都没回,王妃怀着身孕,恐怕此刻已等到心急了。”
不知为何,陆策心里没由来的有些不痛快,于是淡漠的扫了福喜一言,心道:这太监怕是老了,怎的话也多了起来。
☆、第 3 章
陆筠上马车的时候,一场短促的大雪刚刚结束,加上早过了宵禁,四周全都悄寂无声。
奉命送摄政王出宫的福喜公公打了个哆嗦,似是自言自语的感慨道:“今年冬天忒冷,忒不好过。”
身边的小太监也道:“皇上也真是的,竟然让您亲自把王爷送到宫门口,我看就差让咱们送到家门口去了。”
“休得乱说!”福喜冷了脸面。
本朝的皇子多是十六开阖建府,陆筠被当作皇子养着,但离开皇宫的时间却很晚。
其中缘由,还要追溯到十年前,六岁陆策的一句话。
那天,时任礼部尚书的尚韦正在贺武帝讨论陆筠开府一事,坐在皇上膝头的陆策,却奶声奶气的告诉父皇,想让陆筠在宫里多陪自己几年。
武帝低头看了眼儿子,只道是自己政务繁忙,陪儿子时间终究有限,有些黯然的想:策儿怕是孤单的很,若是景氏还在,又何会如此。于是乎,父爱一上来,完全不管陆筠已到了选妃开府的年纪,就嘱咐尚韦此事压后再议。
再后来或许武帝于心有愧,别的皇家贵胄像陆筠这般年纪,早都儿女双全了,再看这陆筠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因此病入膏肓之时,亲自指了定国公的孙女给陆筠做王妃,又选了京城最好的地段,给陆筠建了大宅子。
先皇驾崩后,又因为建宅子、守孝等事,将开阖建府退后了三年,是以陆筠以二十三岁“高龄”才娶妻建府,这也是梁朝一大奇谈。
不知情人会说,老皇帝真是荒唐,为了自己儿子,就能去坑老哥的儿子。看来那孩子终究不是姓陆,陛下和他亲近不起来。
知情的会说,老皇帝这是料定自己时日无多,想给儿子培养一位好帮手。
陆筠一下马车,就看见等在门口的王妃陈氏和一干家仆奴众。
陈氏指给陆筠时,也只有十七岁,但因为耽误了三年才嫁过来,所以此时早已不是含羞的少女,而是位少、妇了。但因生的俏丽,端庄中倒也不失可爱。
陈氏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笑迎过去:“王爷总算回来了,这一路辛苦,可要用点夜宵?”
陆筠:“夜宵就不必了,已在宫中用过晚膳。我不在这两月,家中可好?”
陈氏:“家中都好。”
陆筠又看了眼陈氏的腹部:“王妃身体可好?太医可有来看过,胎像可稳健?”
陈氏看陆筠关心她,有些高兴,语气也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这孩子不是很安分,太医开了很多保胎药,臣妾这两月都要喝成一只药罐子了。”
但陆筠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言,一大家子人又呼啦啦、乌泱泱的入内了。
与摄政王府的淡然的氛围相比,太傅家里可谓是热火朝天。
原来太傅拂袖而去后,便急招了心腹幕僚过府商讨,直到子时还未结束,足见这场密谈的重要。
一人揣测周抟心意后,道:“万万不可放权,现在朝中咱们的人不少,公子又执掌十万大军,主上日后再进一步也并非空中楼阁。”
另一人道:“陆筠回来了,皇帝小儿有人撑腰,心意难免摇摆,咱们不妨再加一把火,也好让他知道,太傅所言非虚!”
周太傅似乎很满意这个办法,抖动着满脸横肉森然一笑,那张老脸更显狰狞。
“我马上去修书一封,速速派人送到顾儿手中。”周抟道。
三日后,陆策就派了人去各家府上通知,原定于月末的辅政大臣会议提前了,让各位大人即刻就去皇宫里商讨亲政事宜。
周抟得了信,知道这必是陆筠和小皇帝前几天密谋的结果,一方面,他的手段还未使出,内心有些不安;一方面,他又觉得凭自己现在的势力,让小皇帝推迟亲政不是难事。
周抟心中略定,换上朝服随内侍进宫去了。
除了几位辅政大臣,陆策的二哥齐王陆鸣、三哥楚王陆琅,还有六部尚书也被陆策唤来。会议扩大至此,陆策也是想多看看朝臣宗族对暂缓亲政一事的反应。
得了陆策和陆筠允许后,众臣开始各抒己见,如周抟所料大部分人都表示应暂缓亲政。其实朝中但凡是为陆策、为大梁着想的臣子,都认为亲政该暂缓。反之则不然,在反对亲政的臣子里裹挟着私欲的也不少。
一反常态的是,昨天还支持陆策按时亲政的秦王,却改了口风,力劝皇上暂缓,那理由说的感人肺腑,若不是得了陆筠事先提点,几乎叫人信以为真了,陆策在心中冷笑。
齐王陆鸣自诩谏臣,道:“恕臣直言,亲政后需担一国兴亡之责,天下政务之繁。倘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亲政之事自是顺理成章。然眼下不但危机四伏,皇上也历练颇少,臣认为暂缓亲政,多加学习才是上策。”
被自己亲哥这样不留情面的劝谏,旁的人肯定要说,这齐王以上犯下,图谋不轨,但这陆鸣耿直的名声在大梁是出了名的,所以并没有人做他想。饶是如此,不少臣子还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不满足于只看笑话的章寄,煽风点火道:“齐王说的极是,小到着盘中餐,大到对柔然是和是战,亲政后可是全要压在皇上肩上,怕是要忙中出错,可眼下这当口万万不允许犯错,还是先由老臣分担一二的好。”
若说陆鸣说那种话是性格使然,但这章寄就是故意找茬了。
陆筠不怒反笑道:“章大人,皇上是真龙天子,从小受先皇的教诲长大,这些事压在你身上,你自然会出错,未免有错处,所以你只能分担一二,皇上却可以总揽全局。”
陆筠特地加重了“一二”。
不少朝臣差点崩不住笑出声,章寄本想让小皇帝出丑,没想到大家等到的是自己的笑话,有些恼怒,正待反击,陆策却开了口:“众位爱卿,齐王说的没错,朕确实也想再历练几年,和诸位多学些本事,只是有劳各位今后为国分忧,切勿懈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陆策的声音很冷很淡,但是语气很坚决。
众臣齐称不敢,道为皇上排忧解难是臣子本分。
周抟听到皇帝也属意暂缓亲政,感到一瞬意外,然后马上就换上了一份得意的神色。
亲政暂缓这事就此敲定,礼部草拟诏书,表达了小皇帝哀时下民生多艰,不宜铺张变动的意思,特许亲政一事酌时再议。
会议散后,楚王陆琅叫住了先行的陆筠。
陆琅:“堂兄,两月前匆忙出京怎得都没来得及和我辞别?”
陆琅正是弱冠之年,生的仪表堂堂,潇洒无比,家中还未娶妃,是以常年位列京城最有潜力单身汉榜首。可叹这陆琅一心想做个良将,无心儿女情长,一年有半年都混在武场,还有半年则腆脸去四处求教那些身经百战在京城养老的将军,这让不少春闺里的姑娘望穿秋水。
陆琅和陆鸣为一母所出,但陆鸣从小被教的十分板正,行事说话皆是一板一眼,甚是无趣,所以陆琅倒不亲近这位亲哥,而是同陆筠关系比较好。且陆琅最崇拜的将军正是陆筠之父,叔叔英王,因此笃定认为这位堂哥也精于兵法,时不时就上门骚扰一番。
陆筠一笑,道:“之前走的匆忙,未知会楚王,堂兄给你赔不是了。但为兄一去两月,你可是半封书信都没有来过,我还道是你心中不记挂这个我堂兄呢。”
陆筠温文尔雅的佳公子,一笑当真如春风。
陆琅也看呆了片刻,挠挠头道:“我实在有些分身乏术,柔然正面战场节节败退,我总觉着蹊跷,趁这两月便研究了所有邸报和边境地形图,心中疑问更多,不知堂兄是否有空来我府上一叙?”
陆筠心中一凛,立刻答应去陆琅府上坐坐,于是兄弟二人相携出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戏精秦王。。。。
☆、第 4 章
宫内,小太监回禀:“皇上,奴才无能,未能追回摄政王,不过远远的瞧见摄政王和楚王一起出宫了,看那方向约莫着是去楚王府了。”
陆策有些烦闷的挥手让太监退下。
陆策本以为散了会议,陆筠会像往常一样留下来,关心关心他昨日的食宿、功课,给他上上课,分析分析大臣言行,谁知道这次陆筠竟然头也没回的就出了门。陆策心中又纳闷又有点生气,犹豫了半响,还是唤了奴才去追,岂料还是晚了一步。
其实从前,陆筠愿意手把手的教他,一则是兄弟之情,对这个名义上的堂弟无上的维护和关心,二则是报答先帝的养育之恩,毕竟先帝养育教导了他二十年,投桃报李,陆筠这一朝辅佐君王就分外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