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没来得及告辞,叫他攥麻了的手动了动,抿了嘴,叫萧小王爷一点点拖回怀里,慢慢抱实。
端王端王妃英灵在上。
萧小王爷知道冷了。
云琅坐了半晌,气得乐了一声,手脚并用把人抱紧,贴得密不透风。
萧朔向来惯了替他暖身子,蹙了蹙眉,才要开口,嘴也叫云少将军眼疾口快,咚的一声封了个严实“……”
夜深风寒,月清露重。
云琅夜行衣里头藏着棉袍,小王爷亲自吩咐人做的,内里缀着上好的细绒,此时身上仍暖暖和和。加之这些天补得好,身上也不再单薄得骨质分明。
揣在怀里,格外好抱。
萧朔叫云少将军毫无章法地挂在身上乱亲,轻叹一声,单手将人揽了,空下来的手拢在云琅脑后。
云琅“?”
未及反应,萧朔已将他放平在榻上。
“做什么?”云琅心头一悬,“我还得骑马打仗,不能疼腰,不能疼腿,不能疼――”
“我的少将军。”萧朔望着他,“不是这么亲的。”
云琅愣愣躺着,从心口到心神皆受了琰王致命一击,一时丢盔卸甲,再说不出话。
萧朔不再拦着云琅替自己取暖,分开云琅唇齿,慢慢细致吻下来。
他方才含服了玉露丹,药材清香下,能透骨的苦味还未散尽。
云琅色令智昏,叫他亲得神思恍惚,尚忍不住低声抱怨“好苦。”
“入口最苦。”萧朔道,“你那时未能尝得出来?”
云琅一愣“我――”
他那时急着给萧朔喂药,喂浅了怕萧朔不肯吃,喂深了又怕将人呛着,哪有功夫关心这些。
云琅叫他提醒,才察觉分外提神醒脑的浓烈苦味,一时捶胸悔之不及。
萧朔看着他,眼底融融一暖,自袖子里摸了颗糖,剥开糖纸。
云琅想不通“你带着这东西见的皇上?”
“还带着你的小泥人。”萧朔将糖喂给他,看着云琅一点点吃了,眉宇松缓,“不然如何能撑下来。”
云琅含着糖,耳根一热,将萧朔用力抱了,照后背用力胡噜了几趟“你是不是盘算着――”
云琅话音一顿,没往下说,将糖咬了一半,给萧朔分过去。
昨日救那个险些坠河的孩子,事出意外,并不在预料之内。
云琅走得快,出手时又已易容,纵然身法多少有迹可循,只要萧朔有意,再怎么也能设法糊弄。他内息空耗,不愿叫萧朔担忧分神,便不曾急着回府,去了梁太医的医馆调息。
梁太医手里安神的药多,索性趁虚而入,下了些药将他直接放倒了,叫亲兵背去了静室好睡。
云琅睡到月升,心头忽然没来由一紧,内息险些走岔,冷汗涔涔猛醒过来。
王府不曾派人来找,也不见连胜与殿前司人影。
刀疤守在门口,欲言又止,战战兢兢。
云琅就知事情定然不对,揣摩着诸般端倪,应和着梦境连诓带逼,从刀疤口中硬问出了实情。
“士别半日。”云琅没好气道,“小王爷不止学会了胡说八道,竟连心血来潮、兵行险着也一并给学会了。”
“时机难得,稍纵即逝。”
萧朔知道云少将军实则半分也没消气,只是压着不便发作,握住云琅手指,试探道“所幸有惊无险……”
他忽觉不对,蹙紧了眉,伸手去摸灯烛火石。
“没什么好看,弓弦勒的。”
云琅将手背在背后,伸手把人扯回来“上过药了,有惊无险。”
萧朔看着他动作,静了片刻,低声道“抱歉。”
云琅醒来得知消息,要潜进宫内探清情形、设法混入强弩营,还要再凝聚心神,射出索命的那一箭。
云少将军向来神勇,能于阵前挽弓直取敌方帅旗,今日竟能叫弓弦割伤了手,不知心神已乱到了何种地步。
“知罪了。”萧朔轻声,“今后定不再犯。”
云琅逮着哪是哪,照着戴罪的萧参军肩膀上咬了一口,却不说话,枕着萧朔手臂仰了头。
萧朔撑起身,迎上云琅的视线。
“你的罪多了。”
云琅还心疼那一箱子春宫图,压了压脾气,不在这时候同他算账“等事了了,一桩一桩罚你。”
萧朔缓声道“知罪,认罚。”
他说得格外认真,像是逐字逐句都出自心底。平日里戾意盛不下的冷冽寒眸,此时竟温宁得仿佛静水流深,借着月色,稳稳映着云琅的影子。
云琅叫他装在眼底,心口一涩,喉咙哽了下“你――”
云琅咬了咬牙,侧过头。
萧朔是来做什么的,洪公公看不透,都虞侯和连胜看不透,就连皇上预设立场、百般揣摩,只怕也想不明白。
宫变凶险,祸福难料。萧朔惯了走一步看三步,纵然有九成九的把握,也要为了那一分,将后路替他铺设妥当。
只要能叫皇上相信云琅能替他守住当年事,便有可能叫皇上动摇,此时压上萧朔的立场,皇上无人可用,为安抚萧朔,多半会选赦了云琅死罪。
若今日能将云琅身上的死罪推了……不论用什么办法,纵然明日不幸,萧小王爷死在这宫变之中,云琅也再不需王府庇佑。
萧朔不拦云琅同死同穴,却要为了这一分可能,宁肯兵行险着,也要让云琅能以少将军之名去北疆。
萧朔要保证,纵然琰王今日身死,他的少将军也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领他的兵,夺他的城。
“少将军……好军威。”
萧朔抬手,在云琅眼尾轻轻一碰“训人竟也能将自己训成这般架势。”
云琅用力闭上眼睛,将眼底热意逼回去,恶狠狠威胁“再说一句。”
萧朔及时住了口,静了片刻,又轻声道“只是惯了思虑,将事做得周全些,你不必多想。”
云少将军不争气,又想起来时见萧朔那一笑,彻底没了半分军威,紧闭着眼睛转了个身。
“知错了。”萧朔轻抚他颈后,“如何能哄少将军消气?”
“去找你六大爷,叫他赦了我。”云琅闷声,“打一仗给你看军威。”
萧朔微哑,正要开口,殿外传来极轻的两下敲门声。醋溜儿文学发最快“殿下。”
隔了一息,洪公公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文德殿方才派人传旨,说宗正寺来报,寻着了一封过往宗室玉牒。”
“天章阁阁老与虔国公亲自辨认,上用玉玺,是先帝笔迹。”
洪公公轻声道“玉牒上所载……是前云麾将军云琅。”
云琅“……”
萧朔静坐着,掌心仍覆着他脖颈,看不清神色。
云琅方才澎湃的心神渐渐熄了,心情有些复杂,撑坐起来。
两人忙活半宿,为的无非就是这个,自然猜得到皇上会妥协设法赦他死罪。
死罪并不难免,云琅只是受亲族牵连,若非当年亲手烧了豁罪明诏,为换琰王府安宁将性命亲手交进了六皇子手中,这罪分明早就该一笔勾销。
如今皇上既不得已退让这一步,找个今年高兴、大赦天下的借口,罪便也免干净了。
谁也没想起来……居然还有这个办法。
云琅还记着先帝那句“皇后养子”,一时心里也颇没底,讷讷“小王爷。”
萧朔坐得纹丝不动。
云琅有点心虚,干咳一声,扯扯他袖子“小皇孙。”
萧朔坐得一片岿然。
云琅鼓足勇气“大侄――”
萧朔“云琅。”
云琅当即牢牢闭嘴。
萧朔深吸口气,将一把火烧了祖庙的念头压下去,按按眉心,起身下榻开门,去接了那一封玉牒。
他也早已忘了此事,更想不到蔡太傅竟当真去找了,此时只觉分外头痛,蹙紧眉打开看了一眼,却忽然微怔。
云琅辈分飘忽不定,颇为紧张“写的什么?”
萧朔看他一眼,将玉牒合上。
云琅“??”
萧小王爷没有心。云琅火急火燎,自榻上跳下来“给我看一眼!怎么回事,莫非将我写成端王养孙了?你怎么还往高举你这人――”
洪公公及时关了门,看着两人闹在一处争抢那份玉牒,再压不住笑意,欣然向后退了退。
云琅蹦着高,眼看便要抢到那一封玉牒,神色忽然微变,松开手回过身。
洪公公一愣“小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朔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
宫中仍宁静,天边却一片通明,隐约可见耀眼爆竹焰色。
萧朔与云琅对视一眼,神色微沉“是鳌山的爆竹声。”
“大抵是我们这位皇上到底沉不住气,打草惊蛇了……无妨,来得及。”
云琅道“我本想着今日在宫里陪你一天,外头安排好了,随时能用。”
云琅入宫前便已整顿好了殿前司,两家亲兵也并在一处,随时待命。开封尹早备好了灭火活水、衙役各方守牢,虔国公的私兵也守在了京郊,随时驰援。
本想有备无患,阴差阳错,竟碰在了一处。
侍卫司异动,朝臣深夜入宫,终归还是惊动了虎视眈眈的襄王,竟将宫变提前了整整一日。
此时正好尽数用上。
“不耽搁了,回头同你说。”
云琅摸过蒙面巾“你那盔甲穿好,流矢无眼,千万当心。”
“小侯爷!”洪公公隐约听明白了情形,心头一悬,“您不可不披甲,宫中有盔甲,老奴带您去――”
“不必。”
云琅一笑“我刚从制衣局过来,一不小心,看见了套上好的云锦短打,配的薄铁淬火明光甲。”
云琅已有了主意,紧了紧腕间袖箭机栝“萧朔。”
萧朔点了点头,缓声道“凡事谨慎,多加小心。”
“话还给你,多加小心。”
云琅笑道“有件事我没对你说过……我在御史台狱,曾做过个梦。”
云琅“梦见我穿着那一身云锦战袍,去北疆打了一场仗,万箭穿心,死在了北疆。”
萧朔眼底光芒一悸,抬头望他。
“我就剩了一个烟花,本想等到死而无憾的时候,给自己听个响。”云琅道,“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憾,还憾大发了……我惦记一个人,竟连他一眼都没看见。”
云琅“若他在,我说一句疼,他定来哄我。”
“战事在即。”萧朔哑声道,“不说这些。”
“就得说这些,老主簿说了,要说什么等打完仗回来就把我扛回你府里当小王妃之类的话,这就叫插旗。”
云琅飞快含混道“你听我说,萧朔。”
萧朔叫他握住手,轻攥了下,抬起视线。
“我攀扯你,在刑场胡言乱语,是忽然想通了。”
云琅道“我若死在你府上,就能有个归处,半夜还能在你床底下睡觉。”
萧朔“……”
萧朔静了静,抬头道“战事在即――”
“我知道。”
云琅扯扯嘴角,低声飞快道“我今夜调息,又做了那个梦,梦里有诸多不同。我想过是什么兆头,也想同你研究研究,后来见你醒来朝我笑,忽然想透了……萧朔。”
窗外漆黑,夜色下蛰伏的凶险还尚未显露,天边明暗吞吐,杂着爆竹的鸣声。
云琅单手一撑,坐在窗沿上。
云琅看着萧朔,眼底已是一片刀光剑影的明锐锋芒,却又分明印着他的影子“过来,这次轮到你。”
萧朔静看他良久,走过去。
云琅握住他手臂用力一扯,伸手将萧朔牢牢抱住,迎着夜风,肆无忌惮地吻他。
萧朔胸口滚烫热血轰鸣,气息一滞,闭上眼睛。
云少将军轻薄了琰王殿下,笑意明净,深深看了萧朔一眼,再不废话,拧身扎进了茫茫夜色。
80、第八十章
腊月廿九, 大傩驱逐疫疠之鬼,焚天香于户外。
消灾祈福, 除旧部新鳌山轰鸣点亮的一刻,文德殿内也跟着一时静寂。朝臣面面相觑,神色都隐约微变。
皇上脸色难看得要命,一言不发,起身走到窗前。
“不是说……襄王除夕夜谋逆,以鳌山为号吗?”
枢密使脸色苍白:“如何现在鳌山便亮了!”
“开封尹呢!”枢密使惶然看着殿中,“可是有人失手,不慎点燃了鳌山?开封尹为何奉诏不至!莫非也成了襄——”
“大人慎言。”
参知政事垂首道:“谁是襄王的人,不妨问问你的侍卫司都指挥使。”
枢密使气急败坏, 起身便要怒斥, 叫皇上冷然扫了一眼, 打了个颤, 堪堪将话硬咽了回去。
高继勋死得不能更透,不论真相, 都已彻底再无对证, 可皇上却绝不是疑罪从无的脾性。
此时闭嘴,还可说是文武党争对立, 若再说下去,只怕连自身也难保。
枢密使咬紧牙关,将这个暗亏狠狠咽了,低声道:“只是如今情形……”
“开封尹有禀奏, 下官已向陛下转告过。”
御史中丞道:“今夜查京中异动,开封府首当其冲, 情形未明, 不敢轻离。”
“如今看来, 异动非虚。”旁侧政事堂官员道,“只怕高贼自毙,逆党已有所警醒,提前了下手的日子。情形紧迫,侍卫司可有人代都指挥使调兵?”
枢密使叫他戳中心底不安,跟着一滞:“此事——”
“如今大敌在前,正该精诚合力。”
参知政事道:“大人若有得力干将领兵,我政事堂不论党争之事,尽弃前嫌,皆听枢密院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