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阖眼“是。”
“果然。”洪公公见他愿意说这个,稍稍放心,笑了笑道,“若是没亲眼见过的,只怕无人会信,竟还当真有人能有隔着一扇窗户听声辨位的本事。”
“小侯爷不惜涉险入宫,放出这一箭,不正是为了殿下?”
洪公公扶着萧朔,缓声道“殿下入宫,可同小侯爷商量过了?”醋溜儿文学发最快萧朔肩背微绷,静了静道“不曾。”
“不曾商量过。”洪公公点了点头,“可托人告诉小侯爷了?”
“……”萧朔沉默一阵“不曾。”
“竟也不曾托人告诉过小侯爷。”
洪公公点头,想了一阵,又笑了笑“不过还好,好歹您总归还不曾吩咐过,叫人一定瞒着小侯爷……”
萧朔“……”
洪公公看他神色,有些好奇“殿下?”
“药。”萧朔蹙紧眉,用力抵着额角,“有劳您了。”
洪公公松了口气,快步过去将药端来,看着萧朔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拿过清水,叫他漱了漱口。
宫中上好的安神宁气汤,药材里有不少养神安眠成份,静卧一夜,多多少少能补足降真香消耗损毁的心神。
洪公公扶着萧朔平躺,并不劝他解甲更衣,缓声道“殿下,好生睡一阵,老奴在外间守着。”
萧朔向来不愿在府外阖眼,只是此时心力的确都已耗到极处,蹙了蹙眉,没有出声。
“老奴守着,谁也不放进来。”
洪公公道“您安心睡一刻,一梦醒过来,今夜便过去了。”
萧朔低声道“有劳您了。”
洪公公连道不敢,替他稍盖上了薄被,放轻脚步悄悄出了门。
萧朔躺在榻上,药力逐渐散发,倦意一丝一缕袭上来,慢慢压制住了脑中翻绞着的闷痛。
四周静谧,窗外听见隐约风声,风灯摇晃,嘎吱作响。
老内供奉寸步不离守在殿外,能听得见金吾卫的巡逻声,由远及近,盘缓一阵,再慢慢远入长廊。
萧朔握了握掌心的那一枚飞蝗石,阖上眼,慢慢在心底念了几遍云琅的名字。
降真香并不难抵抗,他曾被绑在宫中,一次一次,死死向榻上撞,去苦熬那些罂|粟汁在体内滋生出的恶魔,几乎觉得自己已死过了不知多少次。
再活过来,已没什么能摄去他的心神。
皇上以为用假冒的降真香便能套出他心中念头,却反倒弄巧成拙,折了一个侍卫司的都指挥使。
下一次,就该同襄王的肱股之臣清算了。
萧朔静躺着,一寸寸被倦意拖入黑沉,心底紧绷一瞬,终归再无以为继。
窗外风动,一道人影飘进来,落在地上。
萧朔太过疲倦,仍睡得沉,不见半分察觉。
人影身上杀气腾腾,看了他半晌,摩拳擦掌将衣摆撩了塞进腰带,一步步过来。
屋内太黑,一时不慎,碰着了个喝空的药碗。
人影反应何等敏捷,抬手堪堪捞住,屏息双手摸索着放在榻前,没惊动门外守着的老供奉。
才松口气,却已迎上了萧朔警惕睁开的眼睛。
云琅“……
”
这人多半是药石无效的没救了。
云琅半夜穿着夜行衣,蒙了脸来找萧小王爷算账,在窗外蹲了半天,本以为萧朔这会儿总该睡熟了,谁知竟还一碰就醒。
若是萧小王爷敢张嘴喊人,他还得提前设法堵上。
云琅盘算得周全,磨刀霍霍,利落撸了袖子,准备扑上去给琰王殿下点厉害看看。
才一动,萧朔躺在榻上,视线落在他身上,却忽然微微笑了。
云琅脚下险些踩空,堪堪站稳。
月色清淡,萧朔脸色也并不好,眉宇间尽是疲倦。
这一笑却分明温朗柔和,暖融融的像是诸事已定、诸险已平的某个闲卧雪夜。
或是尚未家变、未经血案,还不及叫滔天的仇恨铺面压下来的许久之前。
久到萧小王爷还是个日日刻苦、夜夜用功的小皇孙,书读得太狠了,支撑不住睡去,又被来胡闹的云琅扰醒。
不止不生气,还伸手拉他,将藏了的点心递给他吃。
某个最寻常的、最不起眼的,谁都以为还会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以后的晚上。
云琅愣愣站着,叫他这个笑一刀扎在胸口,堪堪站了几息才回神。
……
丢人。
云琅是来同萧小王爷打架的,自觉此番丢大发了人,咬牙切齿要动手,萧朔却已撑着手臂坐起来。
萧朔笑意未敛,哑然轻声“这是做了什么好梦了。”
云琅蹙了蹙眉,看着大抵是尚未醒透的萧小王爷,莫名其妙一心软,没舍得出声叫醒他“什么梦?”
“我念着你睡着,竟就梦见了你。”
萧朔笑了笑“过来。”
云琅脚下一顿。
萧朔望着他,轻拍了下榻边空处。
云琅的腿有自己的念头,没管还堵着气的上半身,不由自主过去哐当坐下。
萧朔伸手,将云琅抱住,解了他蒙面的黑布。
合着凉润月色,吻上了云少将军的眉心。
79、第七十九章
降真香虽只是仿制的假货,却也仍效用极强,专诓人身陷混沌,不自知地暴露出心中念头。越是抵抗,越损心神。
萧朔靠在榻前,力道和动作却都极稳定,细细拭净了掌心冷汗,抚上云琅微凉的后颈,点水一样静静吻他。
云琅坐了一阵,轻叹口气,伸手去解萧朔的铠甲。
萧朔微顿,去拦云琅的手“做什么?”
“睡你的,管我干什么。”
云琅暗骂自己不争气,居然萧小王爷梦里亲一口都扛不住,手上尽力轻缓,小心替他解了冰冷铠甲“赶紧亲,少废话。”
萧朔叫他训得怔了下,静了片刻,又笑了笑。
两人自幼相识,实在太熟。云琅这般看似汹汹虚张声势的架势,他受了不知多少,比谁都更知道云少将军有多嘴硬心软。
梦里身是客,不知这又是哪一段,可哄好的办法却是一样的。
萧朔抬手,护住云琅脊背,自上至下慢慢抚了几次。
他细细吻着云琅,掌心隐约回了暖,柔缓力道透过薄薄的夜行衣,半护半哄地落在云少将军背上。
云琅肩背凛然不可侵地绷了不到三息,就在萧朔掌心一点点软下来,不情不愿地抿了嘴,把萧小王爷身上铠甲整个扒了,随手抛在榻边。
“不气了。”萧朔温声道,“今夜陪你下棋,明日陪你跑马。”
云琅心说明日这马怕是要跑到皇帝脸上,话到嘴边,叫萧朔贴身衣物冷冰冰一碰,到底没能出声。
萧朔拥着他,连气息都稳定安静,要是不看早叫冷汗浸透的衣物,几乎看不出半点异样。
云琅不着痕迹,握在萧朔腕间的手转过半圈,按了按萧朔的腕脉。
小药童受了一个药杵的贿赂,不再防贼一样防着云琅,也常抱来师父的医书给他看。
叫梁太医举着针追了这些天,云琅对照医书,试得多了,也已渐能摸出些门道。
弦伏而滑,是悸脉,悸而气乱,结滞于中。
云琅轻叹了口气,从萧小王爷怀里把自己拎出来拼成人形,握着萧朔揽在自己背后的手臂,挪开放在一旁。
萧朔微怔,将手慢慢收回来。
云琅未雨绸缪,起身推开条门缝,同守门的洪公公打了个招呼。
老供奉尽心尽力守着门,叫殿里忽然多出来的人吓了一跳,险些错呼出声,看清人才堪堪压下错愕“您怎么――”
云琅倚着门缝,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示意了下殿内。
洪公公立时领会,将话咽回去,屏息点了点头。
云琅放下心,闩严了门转回来,将窗子也一并掩了。
好歹也是在宫中,纵然抬出来的赏赐混了箱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总不能太明目张胆。
云琅思虑得周全,在窗前码了三颗示警的飞蝗石,绕回榻前正要开口,忽然怔了下。
萧朔从方才开始,便像是再没动过。
不问也不叫他,束了手,垂眸静坐着,无声无息似在出神。
云琅皱了皱眉,扶住萧朔肩膀,轻晃了晃“小王爷?”
萧朔坐了一阵,抬头看他。
“怎么了?”云琅知道萧朔不曾醒透,尽力放缓了声音,“躺下,你身上太凉,我替你暖一暖。”
萧朔恍若未闻,将视线慢慢挪开,阖了眼。
云琅蹙紧眉,又试着叫了两声,萧朔却仍不见反应。
他闭上眼睛的力道缓而静默,像是从梦里醒来了,又一点点沉进浓得化不开的寂暗里。
云琅心底一沉,握住萧朔的手腕,将他慢慢平放在榻上。
是他疏忽了……此时不同平日,方才从萧小王爷怀里出来,该交代一声。
萧朔肯放他走,云琅自然知道。琰王殿下攒了这些年的恨意不甘,攒了一屋子的铁镣锁铐,老主簿整日提心吊胆瞒着,生怕叫小侯爷看见,误会成了王爷的房事癖好。
云琅其实早去那屋子里转过一圈,却也早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走,萧朔仍会放了他。
哪怕云琅是去了什么追不上找不着的地方,哪怕放了云琅,转头便去同他共死,找那不知是真是假的黄泉路再追一程。
哪怕是刚做了场求而不得的美梦。
“小王爷。”云琅胸口生疼,咬了咬牙,贴在萧朔耳畔,“谁让你放手了?”
萧朔静躺着,呼吸不可查的乱了下。
云琅俯身看着他,头也不抬弹出颗飞蝗石,灭了烛火,一手扯了床前厚重繁复的布帐纱幔。
黑暗水一样浸下来,云琅单手扼住萧朔肩膀,横臂拦在他颈间,俯身道“醒过来。”
萧朔胸肩微微一颤,像是极弱地挣了挣,却终归无以为继,又静得一动不动。
方才稍回的暖意也淡了,他身上一点点冷下来,冷得像是能浸入夜色。
云琅抬手,按在萧朔微冷的胸口。
小王爷拿的香谱并无错处,只是有心无意,落了一味苏合香。
苏合香,摄人心神,困于梦魇。
萧朔躺得安静,原本悸滞的心脉,此时竟已渐弱下来。
云琅掌心覆在他胸口,察觉到微弱的轻撞,空着的手在萧朔袖间摸索几次,翻出一支带了血的袖箭,抛在一旁。
次次用这种办法醒过来,不亏萧小王爷动辄头疼。
云琅压着火,在萧朔唇上碰了碰,咬了一口“睁眼。”
萧朔不见回应,任他厮磨。
云琅摸出颗玉露丹,含着哺进萧朔口中,一手垫在他颈后,免得呛岔了路。
玉露丹护持心脉,入口极苦,过了一刻,慢慢化开一片清香。
“萧朔。”云琅解了他衣襟,嗓子压得极低,清冷凛冽一点点渗出来,“我不会走,一次也不会再走。”
“小王爷若有胆色,就当真将我绑了。”
云琅寒声道“捆一世,锁一世,下了黄泉路,砸了孟婆汤的摊子,你我携手去投胎,生生世世,归于一处。”
萧朔胸膛隐约起伏,手臂动了下,眉峰慢慢蹙起。
他仍不足气力,却已开始尽力挣脱那片叫人留恋至极的宁静黑暗,被云琅握在掌心的手动了动,似在摸索。
“萧朔。”
云琅转了下手,同他十指相扣“你信我,便睁眼。”
萧朔胸腔一震,应声睁开眼睛。
他身上像是叫冰水浸洗过一遍,冷得不带温度,眼底明明灭灭光芒仍眩,怔忡看着云琅。
云琅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定,力道一卸,结结实实砸在了萧小王爷的身上。
萧朔初醒,一口气被他砸净了大半,眼前又黑了一瞬“云――”
“闭嘴。”云琅余悸尚在,没好气沉声,“睡你的觉。”
萧朔“……”
“一刻前。”萧朔抬手,揽住身上失了人形的少将军,“我自觉正在睡觉,有人三番五次,叫我睁眼。”
云琅一时愕然,他还没见过这般不识好歹的,撑起半身,瞪圆了眼睛“你这人――”
萧朔握住他手臂,抵着额头,闭上眼睛。
云琅就受不了这个,气势平白一软,僵了半晌,慢吞吞跟萧小王爷蹭了蹭额头“行了,收收惊。”
此时不宜算前几次的总账,云琅暗地里记了账,暂且抛在一旁,顺手扒开萧小王爷胳膊,整个人咬牙切齿地自投罗网,贴上了萧朔胸肩“早晚同你打一架。”
萧朔身上太凉,他知云琅素来畏寒,挪了挪,抬起手“任打任杀,少将军请便……”
“你衡量一下。”云琅道,“现在把我推开,你这一个月都别想在榻上再看见我。”
萧朔静了一刻,垂了视线,沉吟着没再动。
云琅愕然“你还真在衡量?!”
“倒并非衡量。”萧朔慢慢道,“只是子时已过,今日便是除夕,这一个月还剩下十个时辰……”
云琅一脚踹开萧小王爷,坐起来便要翻窗子走人。
萧朔眼疾手快,将云琅拉住“少将军。”
“少将军心冷如铁。”
云琅叫他拖着,往窗前原地踏步“这十个时辰,还请萧小王爷好生享受,在下告――”
萧朔静了静,握着他的手稍一用力,低声道“冷。”
云琅身形一滞“……”
萧朔察觉到掌心力道,仍惯性地想松手,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念头,反倒攥得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