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静了片刻,眼底先出些冷冷自嘲:“也好,左右还算有用。承祖荫——”
“况且,连大哥也同我说过了。”
云琅轻声打断:“你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若国境生变,纵然我没有回来找你……没有你我今日之事。”
云琅攥了下拳:“我去了北疆赴死,你也一样会去死守那些边城。”
萧朔神色冷了冷,将人牢牢扯紧了,视线凝落在云琅身上。
“就是打个比方。”云琅缓了下心神,干咳一声,“我人不都在你府上了吗?”
“连比方也不不必打。”萧朔咬紧了牙关,盯他半晌,森然道,“你该庆幸……”
他的声音太低,云琅没能听清,怔了怔:“啊?”
“无事。”萧朔压下了建个屋子、将人彻底锁起来的疯狂念头,“你要我统领殿前司,震慑戎狄。我知道了,也会设法运作周旋。”
云琅坐在假山石上,不知为何,没来由打了个激灵。
今夜无风,烤全羊的炭火还未全熄。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又着凉了,茫然不觉地往暖暖和和的萧小王爷身边凑了凑:“唔。”
萧朔眸底晦暗,盯了他半晌:“还有什么事?”
“还有……那几个你救下的幕僚。”
云琅想了想:“我知道,你这几日没再叫他们来,是不想让我因为这个心烦……”
萧朔被他挤挤挨挨地贴了几下,看着已不自觉蹭到身边的人,眸底冷色稍减:“此事不必说了。”
“还是说一说。”云琅缓声打着商量,“如今能统兵打仗的,有一个算一个,能保住已很不易了。”
云琅知道萧朔的心思,特意没提那些烦心的事:“他们总归算是我的旧部,叫我带些日子。将来放出去打个仗、统个兵,还是靠得住的。”
“再说了,我也没那么容易欺负,动不动就叫人戳心捅肺。”
云琅看着萧小王爷沉得能滴水的面色,胸口无端热了热,笑着拍拍他:“按这个说法,你看见皇上,不也恨得想咬桌子吗?我不也给你出主意,叫你去和他虚与委蛇……”
“我不曾想咬桌子。”萧朔蹙紧眉,“当年没打过骁锐的都尉,气得回来直咬桌子的是你,不要算在我头上。”
“那就是我推己及人了。”
云琅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胡搅蛮缠:“我自小牙痒痒,见了什么都想咬一咬……”
萧朔看他半晌,抬手覆在云琅颈后,慢慢揉了下。
云琅打了个激灵,格外警惕:“这又是什么新招式?!”
“捉咬人的野兔子。”
萧朔按着他后颈,顺手拎着披风一裹一兜,将人抄了起来:“夜深了,先回房。”
“怎么又——”
云琅这些天都很怀念自己的腿,仓促反应过来,拽住萧小王爷的衣裳:“等会儿,羊还没吃完呢!”
“有人收拾。”萧朔道,“你既累了,便先歇下,有什么话在榻上说。”
云琅觉得这句话莫名不对,刚要说话,已有一队玄铁卫迎面走了过来。
王爷严令过,每当此时,不论出了什么事,都切不可看上一眼。
玄铁卫军容整肃,不容云琅反应,已鼻观口、口观心目不斜视,齐刷刷地面朝着院墙站了一排。
云琅:“……”
云琅不争气地从头红进了衣领,当即狠狠蹦到了萧小王爷的脚上:“萧朔!你若再胡来,莫怪我日后——”
萧朔气定神闲:“如何?”
云琅搜肠刮肚想了一圈,竟想不出半点能拿来威胁的东西。
唯一一个醉仙楼,居然还被自己先不遗余力诋毁了一通。
云琅气得磨牙,口不择言:“日后再遇着什么事,定然不再像今天这样,什么都不管了,居然忍不住想先叫你高兴……”
萧朔停住脚步,回身看着他。
云琅脾气一上头就藏不住话,反应过来,一时追悔莫及,整个人又极丢人地红了一层。
“我那时对你说,遇到这种事,不用你违心选我。”
萧朔看着他,声音轻了轻:“可你今日选了我,其实既不是违心,也不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云琅面红耳赤站着,说不出话。
萧朔声音极低,几乎只看得见嘴唇轻动:“你是真心想让我高兴。”
云少将军羞愤交加:“这种事你反应这么快干什么?!”
萧朔仍看着云琅,他素来惯了不动声色,此时反倒做不出什么更激烈的反应,只是抬手,握了云琅的手臂。
云琅深吸口气,决定萧小王爷若再没眼色地废话一句,当即抬腿蹬了他上房。
萧朔垂了视线,静立半晌,自语一般道:“有件事,我曾对你有气。”
云琅愣了愣:“啊?”
“你今年回京,到了京城那日,正是我的生辰。”
萧朔轻声:“我在书房等了你一整夜,怕你翻不动,叫人搭了梯子,还将围墙下面挖的坑都填实了。”
“怎么你——”云琅心情有些复杂,“围墙下面都挖了坑吗?下雨将地基泡松了,倒了怎么办?”
“倒了便倒了。”萧朔不知是不是真听进去了他的话,仍自顾自低声道,“若没有这墙,你在府外那三日,我只一抬手,就能将你留下来。”
云琅胸口酸了酸,没说出话,抬手扯了扯萧朔的袖子。
“我那时没有等到你,很生你的气。”萧朔由他牵着袖口,静了片刻,轻声道,“想着你若有一日,能彻底明白我的心思,定然先揍你一百下屁股。”
云琅:“……”
“听你说这个,我很高兴。”
萧朔试着抬了下唇角,他每到这时仍有些不得要领,却仍仔细体会着,尽力叫语气轻松愉悦了些:“今年生辰礼,就算你送过了。”
云琅还想问他一百下的事,看着萧小王爷站在面前,努力又生疏地做出少年时的样子,心底忽然猛地一疼:“萧朔。”
月色正好,美景良辰。
云小侯爷站在皎洁月色里,看着眼前的人,想了几次,竟没能再说得出话萧朔忽然好好地朝他笑了笑。
云琅打了个激灵。
他恍惚了下,心底不知为何,竟忽然莫名腾起些这些年从未察觉、或是曾在某个时候一闪即过,不及明悟,便已被接下来一桩连一桩变故死死压着,狠狠碾成齑粉的念头。
云琅看着他,喉咙轻动了下。
萧朔走近了两步,照着少时的惯例,在云琅肩上轻捶了一把。
他尽全力叫自己做得与记忆里无二,将手收回来,转身便走,匆匆没进了漆黑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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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这之后, 云琅堵了整整三日,都没能堵着萧小王爷。
“我就不信了。”
云琅坐在书房的房顶上:“怎么我去了医馆,他偏偏恰好回府, 我回府就赶上他刚好出门?”
老主簿进退两难, 愁得白发都添了几根,好声好气哄着云小侯爷先下来:“王爷这几日要忙的事多……”
云琅气乐了:“他就算再忙,也总得睡觉吧?”
“不回书房也就罢了,我去东边找他,他在西边, 我去了西头,他又到北面去了。”
云琅已在王府里游荡了三个晚上,竟一次都没能逮着人,无论如何想不通:“萧小王爷是躺在了辆绕着王府转圈的马车上睡的觉吗?!”
老主簿欲哭无泪, 扶着梯子不敢说话。
“我打了这么多仗, 还从没抓个人都抓不住过!”
云琅就只是有些事想问清楚, 周旋了这三天, 要问什么已抛在了脑后, 被激得满腔斗志:“您告诉我, 他究竟又跑哪儿去了?”
“再等几日。”
老主簿硬着头皮, 低声道:“您再等上几日, 王爷定然给您个答复……您先下来。”
云琅不很高兴,抱着屋檐铜制的瑞兽:“先叫萧朔过来。”
“王爷此时的确过不来。”
老主簿按着王爷的吩咐, 从箱子里拿出了个极精致的木制小战车, 垫着脚举高高:“您下来, 这个就是您的。”
云琅:“……”
老主簿:“……”
老主簿也觉得这法子很不靠谱,迎着云少将军的视线,讪讪的将小木头车收了起来。
这几天下来, 云琅满王府地堵萧朔,老主簿满房顶地追云小侯爷,已追得身心俱疲。
王爷不准旁人多劝,打定了主意不见小侯爷的面。老主簿就只在烤羊那天晚上没时时跟着,弄不清两人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格外担心:“您——”
“那木头车又是谁做的。”云琅探出头,往下看了看,“萧错吗?”
“怎么会?”老主簿微讶,“虽说的确请教了景王,这都是王爷自己做的……当年书房里那个沙盘,也全是王爷自己一点点做的啊。”
云琅皱了下眉,单手一撑,人已轻巧掠在了地上。
老主簿叫他吓了一跳,一边忙叫人盖严了那一盒子的木头玩具,一面急着要了领披风捧过来:“您如今尚在养身子,还是仔细些……”
话虽这么说,云琅如今见着,却分明已比刚来王府时的情形好出了太多。
梁太医盯得严,每天喝药、日日行针。蔡老太傅虽不曾再来,那些稀有难得的药材、各色医家妙手不肯轻示于人的方子,都如当年一般,被陆续送进了府。
老主簿虚扶了下,看着云小侯爷随手拎了披风抖开系上,都止不住跟着欣慰:“好好,您再多养一养,就能跟王爷在榻上打架了……”
“打架就打架,去榻上干什么。”云琅没工夫细想,挥了下手不叫人跟着,进了书房,“您帮我望个风。”
老主簿过去没少替他望风,几乎已成了惯性,当即熟练挥退了侍从,虚掩了门,立在门口。
屋里没什么动静,老主簿守了一阵,忍不住好奇地向里望了望。
云琅在屋内反复走了几次,找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地砖,蹲下来敲了敲,翻出匕首插在砖缝里,来回撬了几次。
老主簿看得诧异,不敢出声,悄悄瞪圆了眼睛。
云琅撬松了四周边缝,摸索着试了试,将匕首抛在一旁,又摸出了两个形状奇异的薄铜片。
地砖已经松动,云琅将铜片沿着缝隙顺进去,来回晃了几次,卡着向上一用力,便将那一整块石头提了出来。
老主簿帮忙望风,眼睁睁看着云琅熟练地拆书房,一时不知该不该劝:“小侯爷——”
云琅伸手摸索了几次,拿出来了个锦盒。
老主簿愕然:“您几时藏在这儿的?!”
云琅松了口气,径自坐在地上,拍了拍盒子上积的灰尘,放在了地上。
这处地砖底下是何时挖开的,他自己其实都记不大清了。
少时小云琅到处乱跑,看见什么都觉得有趣。有天迷了路,阴差阳错看见了端王叔藏宝贝的地下密室。
端王府从不将他当外头的孩子,半点儿也没避讳,还把小云琅扔进去,让他自己翻捡了大半日。
小云琅对珍宝没什么兴致,挑了把最好看的匕首。他总在书里见暗格密室,觉得有趣,心心念念了好几日,也想要个自己的藏宝库。
王妃惯着他,笑吟吟叫了人来,跟着云小侯爷一本正经在府里踏勘了三圈。
云琅忆及往事,也觉得自己太淘,干咳一声:“王妃说了,既然是密室,就得挖在最安心的地方。”
老主簿看着地砖:“所以……您干脆就把王爷的书房挖开了吗?”
先王和王妃素来惯着云琅,老主簿其实清楚,可也没成想惯到了这个地步。
“王爷竟还全然不知道。”
老主簿百思不得其解:“先王和王妃是怎么把这件事瞒住的?”
云琅亡羊补牢,把那块石头盖回去,轻轻拍了拍土:“他那时在宫里念书,不是日日都能回府……挖个放盒子的大小,也用不了一天工夫。”
当初在王府,小云琅也只是爱凑热闹,见了什么都觉得好玩有趣,并不是真非得要了不可。挖了个几寸见方的小藏宝库,埋进去了个锦盒,已知足得高兴了好一阵子。
原本这东西打开并没这么麻烦,王妃给他做了个机关,就藏在书房的珍宝架上。是个格外不起眼的花瓶,一转一拧,就能打开了。
小云琅搜刮来的好东西,不舍得玩、怕人惦记,金贵着生怕碰坏了的,全藏在了这小密室的锦盒里头。
老主簿懂了:“后来,王爷以为您走了,竟什么东西都没留下,叫我们从里到外反复翻了三遍书房,还拆了珍宝架。”
“几番折腾。”老主簿一时百味杂陈,“这花瓶的机关……就不好用了。”
云琅点点头,轻叹了口气:“天有不测风云。”
老主簿心有余悸:“此事您切不可告诉王爷……”
“告诉他干什么,让他来找我在榻上打架?”
云琅打开锦盒,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了个木制的小玩具,擦干净递过去:“您看一眼,这也是萧朔自己做的吗?”
“如何不是?!”老主簿万万不曾想到这东西云琅竟还留着,瞪圆了眼睛,“王爷对您说是景王做的?”
云琅将木头拿回来,摸了摸嵌得还不很对称的红宝石:“他说找萧错帮我做了这些,时间仓促做得不好,若是不喜欢,便去找萧错算账。”
景王萧错是先帝幼子,按辈分比两人大一辈,按年纪却只大了云琅不过五岁,从小便不幸被扔在了皇孙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