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一份足以叫皇位变得名不正、言不顺的血誓,如今就这般消失在了玉英阁里,无论哪一方都该无所不用其极,尽力追查。
可他与萧朔不过只昏睡了三日,这三天里,凶神恶煞要逼出真相的各方势力,竟然就达成共识般消停了下来。
“襄王一派明知那天并未派人窃书,却不一味紧逼,反倒仍设法招揽萧朔,是已决心将此事揭过。”
云琅踩着雪,一步一沉吟:“皇上不为难萧朔,由他说什么是什么,也是已决心将此事揭过。”
云琅蹙了眉,低声问:“有什么缘故,能叫他们宁愿揭过这件事?”
老主簿知他是在思索,只是要人搭个话,想了想道:“总归不会是忙着过年……”
云琅失笑,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脚步一停,一道闪电忽然自脑中划过。
老主簿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云琅心头轻震,平了平气息,站稳道:“只怕就是忙着过年。”
老主簿:“……”
老主簿忧心忡忡看着云琅,欲言又止,悄悄摸出了梁太医塞过来的玉露丹。
云琅阖了阖眼,静心思索。
他此前身在局中,始终将心思放在誓书之上,总觉得要么誓书有假,要么是玉英阁是个幌子,是有心人设的什么套子。
种种缘由,尽数想尽,偏偏寻不着半点线索。直到此时才忽然惊觉,忘了最简单的一种可能。
各方都宁愿将此事揭过,是因为有件更紧要、更迫在眉睫,绝不容分心的大事。
“开封尹说,那时候问了杨显佑。”
云琅道:“杨显佑的原话是‘事已至此,纵然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是啊。”老主簿费解道,“这话不就是说,皇上都已经登基了,纵然有办法揭穿他当初行径,毕竟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
云琅抬眸:“谁说杨显佑这话,说得一定是当今皇上?”
老主簿一阵愕然,怔立在原地。
“这封血誓搁在我们手中,有无限用处。只要将它收好,就能在必要时刻要挟皇上,甚至是一条保命的退路。”
云琅问:“可襄王府拿着它干什么?只凭一个杨显佑,就能要挟皇上做不愿做的事,把萧朔从文德殿捞出来,何必一定要一张血誓?”
老主簿心头骇然:“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要把这封血誓,拿给世人、拿给不知道它的人看。”
云琅道:“看了之后呢?就坐在襄阳府,等着皇上乖乖下罪己诏禅位?”
前后的蹊跷反常,忽然在这一刻尽数连起来,成了一条明显得不容人忽略的线索。
襄王今年反常进京,醒目到招摇的剽悍战马。
大理寺盗誓书,对萧朔的反常厚待,对他的轻轻揭过。
各方看似平静得近乎诡异,其下暗流汹涌,只怕险滩已至。
“倘若襄王的盘算,是先亮出誓书,揭穿皇上曾与贼人相与谋朝,再发动兵马,行逼宫之时,名正言顺夺位。”
云琅道:“如今……丢了誓书,偏偏逼宫之势已成,兵马已齐,时机迫在眉睫,容不得再分心寻找。”
云琅抬眸:“杨显佑对心腹同僚,会怎么说?”
老主簿细细一想,心头悚然:“事已,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云琅眸色清明锐利,慢慢道:“纵然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老主簿心头巨震,立在原地。
“两次行刺,皇上置若罔闻,不惜折损国威对戎狄示弱,为的原来是这个。”
云琅扯过条雪下枯枝,看了看:“时局已乱,不进则退,禁军虎符该收回来了。”
老主簿喉间干涩,咽了下:“可要同王爷商量……”
“自然要叫他商量。”
云琅失笑:“可惜,屠苏酒一时半刻只怕喝不成了。派个人去找琰王殿下,说他府上——”
云琅觉得这说法格外有趣,饶有兴致,慢慢咬着字:“他府上那位少爷,心血来潮,有事找他……”
老主簿刚要应声,忽然见着一道人影远远策马过来,怔了下:“连胜将军!”
连胜快马赶到两人面前,下了马,朝云琅行了个礼。
大理寺一案后,连胜就入了殿前司。他早有执掌殿前司的经验,跟随在萧朔身侧,已将各部署雷厉风行整饬了一遍。
如今他亲自来找人,无疑是萧朔有要紧的急事。
“殿下有事找少将军,末将回府,府上说少将军出来了。”
连胜平了平气,对云琅道:“殿下说,是比喝屠苏酒更要紧的事……请少将军立即过去。”
“看来小王爷也有发现。”
云琅笑笑:“正好,我们两个对一对,互通有无。”
老主簿压不住心头喜悦,连连点头:“好好,您与王爷一同谋朝,定然万无一失了……”
“谋朝?”
云琅捻了捻枯枝节间嫩芽,轻轻一弹,松开手:“我没打算谋朝。”
老主簿微愕,抬眼看过去。
云少将军回身,披风掀开冰凉的细碎雪粒,旋身上马:“皇上引以为傲的侍卫司暗兵靠不住,除了我,没人能领兵平乱。真到不可为之时,给也要给,不给也要给。”
“给御史中丞带话。”
云琅单手勒着马缰:“想办法,我在大理寺的弓剑,镇远侯府的枪,三日内备齐。”
老主簿胸口竟激起无限热意,强自定了定心神,低声应是。
“本该是他的东西。”
云琅:“桩桩件件,逐个清算。”
云琅:“有我在,就要一样一样尽数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放心,这之后权谋比例就不大了,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夺回自己该有的东西,好好在一起泡汤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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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殿前司巡街巡到醉仙楼, 听见马蹄声响。抬头看时,已有人利落下马,将缰绳顺手抛在了萧朔手中。
近来侍卫司不少伺机找茬, 都虞侯见他脸生, 心头一紧,横刀上前拦阻:“放肆!什么人——”
“无妨。”萧朔握稳缰绳,“撤下罢。”
都虞侯愣了愣,仍握着刀,回头看了一眼。
萧朔将马交给身后护卫, 迎上来人,细看了看:“不妨事了?”
“早该不妨事。”
云琅有些天没活动过筋骨,放开马跑了一段,神清气爽:“有没有屠苏酒?要新开的, 拿冰镇上……”
萧朔看着蹬鼻子上脸的云少将军, 抬了下嘴角, 将人拎进酒楼:“有参汤。”
云琅一不留神, 叫他照颈后轻轻一按, 清了下嗓子, 声音不情不愿一低:“……喝够了。”
“再给你加碟酥酪。”萧朔笑了笑, “上去等我, 有事同你说。”
都虞侯跟着萧朔这些日,没见琰王殿下有过半点笑意, 此时眼睁睁看着他眼底温然, 一阵愕然, 又悄悄照云琅仔细打量了几眼。
云琅有了零嘴吃,心满意足,朝都虞侯一拱手便上了楼。
都虞侯看他举手投足, 竟觉得隐隐眼熟,心中莫名跟着牵动:“殿下……”
“本官巡视至此,觉得疲惫,恰逢午时休憩,上去坐坐。”
萧朔道:“带人巡视,不得疏忽。”
都虞侯忙收回念头,低头道:“是。”
萧朔解了腰牌递给他,略过醉仙楼酒博士的热络招呼,径直上楼,进了琰王府素来定下的松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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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内,云琅已摘了披风,照旧坐在了那一扇窗前。
他认得萧朔的脚步声,仍看着窗外景致,不用回头,将手里刚剥好的栗子抛过去。
萧朔听见风声,扬手接了云少将军堪比暗器的栗子仁,合上门:“梁太医说,你经脉旧伤累累,还该再调理几日。”
“我天赋异禀。”云琅顺口胡扯,“现在生龙活虎,力能扛鼎,一顿饭能吃八个馒头……”
萧朔已有数日不见他这般有精神,看了云琅半晌,点了下头:“好。”
云琅还在乱讲,闻言一愣:“好什么?”
“我去让酒楼置办。”萧朔道,“一尊鼎,八个馒头。”
云琅:“……”
萧朔神色坦然,回身就要出去吩咐。
云琅眼睁睁叫他将了一军,偏偏又生怕萧朔真能干得出来,眼疾腿快,过去将人面红耳赤拽住了:“干什么,听不出玩笑?胡闹……”
“你也知道胡闹。”萧朔道,“才好转些便迎风骑马,若着了凉,有你好受。”
云琅穿得厚实,又暖暖和和裹了披风,知道萧小王爷只是操心成瘾,不同他计较,将人一并拉到窗前坐下。
萧朔被他扯着,敛衣坐了,拿过暖炉搁进云琅怀里。
云琅由着小王爷操心,乖乖接了焐着手,又看了一眼窗外的繁华街景,将视线扯回来。
“忽然找你,是有些事同你商量。”
萧朔拨了拨炉中炭火:“本想回府寻你,巡街到一半便回去,总归太过惹眼。”
云琅饶有兴致:“琰王殿下巡街,定然没有敢找茬惹事的。”
云琅才从府里出来不久,他受卫准托付,想起还在开封府大堂上苦哈哈拍惊堂木的开封尹,咳了两声,压压嘴角:“新官上任三把火,尽忠职守,好生威风……”
“是你说的,叫我扬殿前司军威。”
萧朔淡声道:“如今不用了?”
“用。”云琅不怕事大,“再多抓些,把开封狱塞满了,还有左右军巡狱。”
萧朔不受他撺掇,扫了云琅一眼,拿过热腾腾的茶壶,倒了两盏参茶,将一盏细细吹了递过去。
云琅接过来,小口小口抿着喝,抬头正迎上萧朔视线。
云琅既不曾给小王爷那杯加巴豆,也不曾把参茶偷偷倒在萧朔坐垫上,被萧朔这样看着,一阵莫名:“看我干什么?”
“不做什么。”萧朔道,“只看看,喝你的茶便是。”
他这几日忙得团团转,分|身尚且乏术,回府也只是略停一停,等云琅睡熟了便要再走。
此时清清静静坐了,说上几句闲话,看一看云琅,奔走操持的疲累就已散了大半。
云琅一愣,迎上萧朔视线,忽然明悟,笑了笑:“闭眼。”
“不必。”萧朔蹙眉道,“有正事,你——”
云琅向来没耐性,扯过披风,给萧小王爷当头罩了个结实。
萧朔:“……”
“磨刀不误砍柴工。小王爷,几天没歇息了?”
云琅欺近过来,拿了个坐靠放在萧朔身后,将他按回榻上:“知道你有要紧事,恰好我也有事,理一理,慢慢说。”
萧朔叫他一按,坐回暖榻,没再开口。
云琅回身,催了酒楼伙计将饭菜酥酪尽数上齐,将门锁上,又要了盆热水。
萧朔叫云少将军蒙得结结实实,向后靠进座靠,静心理着念头。
云琅的披风是他特意找人做的,厚实保暖,搁在内室香格旁,染了层极淡的折梅香。
眼前一片暖融寂暗,萧朔阖了眼,肩背慢慢放松,太阳穴的胀痛也像是跟着隐约淡了些许。
“我见了开封尹,同他说了几句话。”
云琅的嗓音混着捧水声,比平日安稳了不少:“回头再同你细说,总归我眼下觉得,年关时要有翻天大事。”
云琅与萧朔待久了,知道怎么说话最叫萧朔放松,不同他打趣浑扯,慢慢道:“你我须得提前准备,摸清襄王在京中布置,联络助力。”
“按他一贯作风,只怕不止京中那些战马铁骑。”
云琅道:“襄阳府太远,据守尚可,应当不能作为呼应。我来时想了一圈,如今戎狄使臣迟迟不去,盘桓京中,只怕除了窥探我军备实力,还另有所图……”
“的确另有所图。”
萧朔歇了一刻,掀开披风:“我找你,便是因为这个。”
这几日殿前司例行巡查,执法铁面无私,纵然有新官上任的杀威棒,却也是有意震慑戎狄,以镇北疆形势。
此前几天,巡查时已隐约见了端倪。今日萧朔命人佯做放松,果然引得戎狄坐不住,开始在京中四处活动。
云琅细听了,眼睛一亮:“你都跟了?”
“不便打草惊蛇,跟得不紧。”
萧朔道:“摸出一家兵器铺子,一家药铺,两家茶肆。余下的大致还有三到四处,警醒得很,叫他们甩脱了。”
“我的亲兵借你,他们干这个在行。”
云琅拿过布巾,擦净了脸上清水:“如此说来,你早怀疑襄王要反?为何早不同我说?”
“只是隐约直觉,既非推测,也无实据。”萧朔静了片刻,“况且——”
“况且你也不想叫我插手,是不是?”
云琅笑道:“小王爷,打仗这么好玩的事不叫上我,算你一次不仗义。”
萧朔哑然,不用云琅找茬,拿过参茶自罚了一杯。
这话虽不能说给云少将军知道,但平心而论,他的确动过与梁太医合谋,设法让云琅将这一场风波睡过去的念头。
襄王谋反,虽说底牌尽数在襄阳,此次未必齐出,却也定然做了周全准备。
云琅战力不必有丝毫顾虑,身体却未必经得起动荡。
“你今日有意易了容,当着人骑马过来。”
萧朔搁下茶盏,抬头道:“我便知你不肯坐视——”
他一怔,剩下的话已叫人结结实实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