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丹身边的人作汉人农夫打扮。
若楚钦在此,必然能认出来此人正是赫连丹麾下第一大将宗曷。
与西北军交手数次,除楚钦之外无一败迹。
宗曷行礼对赫连丹道,“京城中并未打听到关于赵宁的消息。”
赫连丹碧绿的眼睛像草原的头狼。
不论赵宁什么来历,这一副病弱身子被他困在掌心,多的是法子撬开那张不听话的嘴。
宗曷问道,“您觉得梅府是否可信?”
赫连丹目光落在宗曷身上,手指敲了敲腰间的银色弯刀。
这梅舟是冀州的副督军,若非有他在中斡旋,他与宗曷等人未必能扮作鲜卑贩马的商队混入中原。
中原人有刚正不阿的英雄,也有如梅舟等叛国的小人。
赫连丹的眼瞳冷如刀锋,“宗曷你记着,叛主之人永不可信。等中原的水浑了,梅府也没有留着的必要。”
宗曷道,“您觉得中原的水还不够浑?”
赫连丹笑道,“要等阿图鲁最后的一批铁骑跋涉千里绕过雪山,须卜越过中原西北的边境,冀州的朝廷与楚钦的黑甲两败俱伤的时候。”
阿图鲁与须卜是赫连丹麾下除宗曷外的猛将,如今兵分两路。
从草原到京师有一条遍布雪山悬崖与荆棘的近道。
自中原楚姓赶走突厥铁骑后已荒废一百多年。
此路需行长达三月,沿途猛兽飞禽出没,凶险之极,无论是中原王朝亦或是草原的部落皆望之生畏。
阿图鲁麾下皆是突厥的死士,数月前已悄无声息地分批行军,再过一个月最后一批死士也会潜伏进京城。
冀州的小皇帝与西北军两虎相斗的时候,宗曷会从冀州发出信号,须卜将从西北踏过边境长驱直入,潜伏在京中的阿图鲁攻入京师。
宗曷道,“冀州形势复杂凶险,传信之事您实在不必亲自来。”
赫连丹看了宗曷一眼,“突厥的勇士在外出生入死,如何让我在王帐中坐享太平?”
宗曷行草原的大礼,“草原的铁骑定会早日踏破中原王都!”
几百年前突厥人的先祖跃马提刀,冲天的杀阵直斩京城,一朝被中原王朝欺压至此,快要饿死的猛兽若不拼死一搏,何来生机?
身形高大的青年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着灯花晃动。
他望着远处巍峨的山脉,碧绿的眼中有蓬勃的野心。
赵嫣被关在一隅卧寝中,赫连丹大部分时候很忙。
看守他的突厥人一日一换,有时会有人对他动手脚,但碍于赫连丹的命令,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从这些突厥人的神情中赵嫣能看出来对他这个病秧子的不屑与轻慢。
赵嫣总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赫连丹的鹰被砍成了两段,闲暇的时候喜欢逗弄关押赵嫣的卧寝中彩色的鹩哥。
赫连丹的中原话有些生硬,鹩哥学他讲话比他还顺畅许多。
他说,“赵宁,你的父母还活着吗?”
赵嫣不接话,赫连丹便道,“你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
谈及生母,便是赵嫣神色也不禁软了下来。
赫连丹道,“我的母亲继承了一部分汉人的血统。”
赵嫣看了他一眼。
赫连丹笑,“在草原,有汉人血统的人通常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为了让自己有好的下场,他很乐意让其他人去死。
他靠近赵嫣,手落在赵嫣的下巴上。
“你这样的男人,在草原上会被撕碎。”
赵嫣偏过了头。
赫连丹碧绿的眼中倒映着赵嫣冷淡的脸。
落在赵嫣下巴上的手寸寸下移,在纤细又冰凉的脖颈上收紧,冷白的皮肤上渐渐泛起绯薄的红潮。
赵嫣呼吸不畅,大口地喘息,赫连丹的手仍未见松意。
掌心中的人他一只手就能掐死。
赵嫣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痛苦地仰起头的时候即便没有示弱的心思,落在旁人眼中也有几分可怜。
本嚣张明艳的相貌因深重的病气被冲淡。
世人常为皮囊所惑,看不清皮下的根骨。
赵嫣并没有挣扎,是引颈就戮的模样,赫连丹只要再轻轻用力,手中天鹅一般的脖颈便会断成两截。
赫连丹刀下的亡魂无数,最后一刻还是松了手。
这一身皮囊若是变成没有温度的尸体,未免太可惜了些。
赵嫣被他甩在床榻上,胸膛孱弱地起伏,一对光洁的锁骨藏匿在衣襟中若隐若现。
床帷上珠帘晃动,有光落在其上莹莹流转。
金笼里的鹩哥还在学着赫连丹用尖细的嗓音叫着美人。
赫连丹靠近赵嫣,对着他的唇瓣俯身亲吻上去,赵嫣上下牙关闭合,赫连丹一时不察,被他咬出了血。
赫连丹拇指指腹擦拭唇瓣上猩红的血迹,笑了声,“我倒是忘记了你身上带着刺。”
男人的将指腹沾染的血迹揉在赵嫣泛白的唇瓣上,直到唇瓣变成绯红的颜色。
“我拔了你的刺,将你带回草原好不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赵嫣一双漂亮的眼睛终于落在了赫连丹身上。
赫连丹笑一声,收回落在赵嫣唇瓣的手指,闲散地拢起衣袖。
等突厥人的铁骑踏破京师,这个美貌的中原男人便是他的战利品。
金银弯刀是老可汗为草原的猛士亲自打造的对刀。
拿着金刀的将军战场被秦王斩杀,金刀落在秦王手中,赫连丹手中只有一柄银刀。
那柄金刀,也是时候拿回来了。
金笼里的鹩哥又喊了两声美人。
赫连丹站了起来,伸手将笼中的鹩哥抓了出来,鹩哥彩色的翅膀在男人的掌心扑棱着,被赫连丹活活扭断了脑袋。
鸟头落在地上,鸟身还在动弹,七歪八扭在绣花的毯上留下血红的爪印。
血溅落在赵嫣的脸上,赵嫣先是愣怔片刻,旋即扶着床帷干呕起来。
赫连丹盯着地上终于不再扑腾的鸟尸,看着赵嫣道,“太聪明的鸟活不长久。”
只剩下赵嫣一人的时候,他望着床帐的顶,鼻尖还有鸟尸腥臭的味道。
低低咳嗽两声,取下腰间绣着金线的香囊。
夜乌藤根臭不可闻,多用于治异病奇毒,夜乌藤须芳香馥郁,因有剧毒不能食用,几百年前的人们多将之制成香料。
后来前朝灭国,胡人乱华,突厥悍将察察木被中原大夫以须入药,致其毒入肺腑,胡人铁骑所至之处夜乌藤寸草不生。
救命的药材与扑鼻的奇香几乎绝迹。
福宝知夜乌藤珍贵,夜乌藤须制成香料常挂赵嫣腰侧。
赵嫣握紧了手中的香囊。
他被锁在一方囚室,看日起日落,月明月暗,身侧伴着一具腐烂的鸟尸引来蚊虫蛀食。
赵嫣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具行将腐烂的尸体。
他的身体几日不曾服过药,已有崩垮征兆。
地上扔满了咳血的手帕,神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在一个漆黑的沉夜,窗柩上的薄纱被院落点燃的篝火照的透亮,从外传来突厥人于篝火上炙烤羊肉的香气。
这似乎是他们突厥人的大日子,即便远在异国他乡,朝不保夕也仍旧要庆祝一番。
不少人喝的酩酊大醉,赵嫣在囚室内能听到外头男人们脚步踉跄磕绊的声音。
突厥人说的胡语赵嫣听不明白,却依稀能从语气中听出大约是在讨论女人,发出低沉难挨的笑声。
门外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赫连丹推门而入,碧绿的眼中已有熏然的醉意,他盯着赵嫣道,“今天是阴山神诞生的日子。”
赵嫣看着赫连丹,罕见开了口,“阴山神?”
赫连丹朗声笑了,“也是草原的男人和女人哺育后代的日子。赵宁,你和我谁是女人?”
赵嫣心中冷笑,面上却并不彰显。
他盯着赫连丹腰间兽皮制成的酒囊道,“这是什么?”
赫连丹道,“上次让你欲仙欲死的酒。”
赵嫣淡淡地想,浓重的酒香足够掩盖住别的味道。
赫连丹摘下腰间的酒囊,托住赵嫣的后脑,墨一样的长发被他禁锢在掌心。
将酒液倒灌入赵嫣的咽喉,赵嫣苍白的面色潮红,却没有推拒。
只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低低咳嗽了两声。
赫连丹将酒囊扔在了一边,外头传来了醉酒的男人的砸门声,他在用胡语说,“可汗有了美人就忘记了士兵。”
赫连丹用胡语回道,“美人是用来分享的。”
外头传来了青年们的起哄声,还有人吹了声口哨。
赫连丹盯着赵嫣笑,“你就不怕我把你扔给外面的人?”
赵嫣的肩膀不可遏制地颤抖,赫连丹在他唇瓣咬了一口,“只有讨人喜欢的东西才有资格留在我身边。”
若不讨他喜欢,便像那只被扭断脖颈的鹩哥。
赫连丹推门而出,外头又传来了男人们推杯换盏的嘈杂声音。
赵嫣盯着扔在一侧的酒囊,将腰间香囊中的粉料倒入些许,因惧怕赫连丹察觉到异香,未敢多放。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丹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酒气明显比方才更重。
他盯着赵嫣的眼神像狼。
碧绿的眼瞳在幽深的夜中发亮。
那是男人看着女人,猎人看着猎物的眼神。
赫连丹捡起落在绣花毛毯上的酒囊饮了一口,提起酒囊再度朝着赵嫣灌了过去。
赵嫣偏头,那酒囊中的酒液便洒在绣着暗纹的衣襟上。
赵嫣的腕子被赫连丹禁锢在塌前,男人胯下滚烫的欲望抵在赵嫣的脸上,赵嫣几欲发呕,却咬牙忍耐,赫连丹桎梏他的力道太大,赵嫣的双臂要被捏碎。
赫连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
像是烈酒的灼烫感。
不多时连视线都有些模糊,额头一抽一抽地疼,像有刀子在一寸寸砍断经脉。
他捂住头咳嗽两声,灰色的袖摆擦拭过去,竟见满目猩红。
赫连丹碧绿的眼瞳盯着赵嫣,本便是枭雄一般的人物,一时失算在赵嫣身上栽了跟头,如今很快反应过来,目光落在了酒囊上,“你在酒囊中放了什么?”
赵嫣压抑住喉口泛起的血腥道,“夜乌藤须。”
赫连丹脸色大变。
察察木死后很长一段时间突厥人闻夜乌藤色恐。百年前投放夜乌藤的中原大夫被突厥人五马分尸,惨不忍睹。
赫连丹的手落在赵嫣的脖颈上,这一次他没有迟疑,五指收紧,就要掐断身下人纤细的脖颈。
窒息的痛苦潮水一般涌来,赵嫣艰难一字一句道,“我一介性命死不足惜,却没想到能拖突厥可汗一起下地狱。”
赵长宁苟延残喘,也算有些用处。
赵嫣的呼吸渐渐微弱下来,赫连丹掐住赵嫣脖颈的力道却渐松散,他全盛时候的力气能徒手杀死野狼,如今连一个孱弱书生的性命都取不走,赵嫣费力推开了赫连丹,拔下了赫连丹腰间的银刀。
“早见可汗银刀与众不同。”
赫连丹盯着赵嫣艰难开口,“原来是此刀露出了破绽。金刀在秦王手中,你想必便是秦王的人。”
赫连丹唇齿间涌动出大口的血迹,尖刻道,“怕不是秦王的女人,才能将金刀的纹路记得如此清楚。”
若不是日日拿在手中把玩,如何能一眼看出与他的银刀实是对刀?
赵嫣握紧了手中的银刀,眼瞳阴霾沉冷,“赫连丹,你不该妄图染指中原。”
赫连丹胸膛颤动,“草原的世界除了抢掠就是屠杀,你们中原人永远都不会了解。你如何知我的身份?”
赵嫣将手中的令牌拿了出来。
赫连丹看了眼令牌道,“竟然是丢在了你手中。”
赵嫣道,“赫连丹,你是个人物,可惜你我注定生死对立。”
赫连丹眼底泛着乌青,面色已有几分死兆,甚至没有惊动外头的突厥人的力气,长叹道,“时也命也!”
夜乌藤须毒在他的体内寸寸搅断血肉。
院落中的突厥人还在饮酒,有男人带着妓女,在月下的草丛中行乐,愉悦的呻吟与粗重的喘息交叠,没有人注意到囚禁着那个中原男人屋子中的动静,即便听到了,也会以为是可汗在床第间惩罚美人。
赫连丹死前最后一句话问的是,“赵宁,你究竟是谁?”
赵嫣道,“楚国赵嫣。”
赫连丹猛地睁大了眼睛。
死不瞑目。
赵嫣低声叹息,弯腰阖住他的眼皮。
你的阴山神没有保佑你,当真是因为你有汉人的血统吗?
一代枭雄命丧草莽。
赵嫣用银色的弯刀砍下了赫连丹的头颅。
他淬玉的一张脸溅落殷红的血。
披着赫连丹的披风出了关押他的屋子,有醉醺醺的突厥人远远看见穿着赫连丹外裳的虚影一闪而过,迟钝的大脑却来不及思考。
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那个被关起来的病秧子,并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等到有人清醒过来撞门而入时候,只看到了赫连丹身首异处,赤裸上身的尸体。
夜乌藤在几百年后,又一次取走了突厥首领的性命,愤怒的宗曷带着突厥人暗中全城搜捕追杀凶手。
世道再乱,乱不过人心。
有人为了金银叛家卖国,有人为了野心枉送性命,天下苍生沦为刍狗,比棋子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