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侧的窗柩有风雪拂过,福宝久等不闻应答,挠着头离开,以为公子生了气,生了何气他却是不知。
待门外没了动静,赵嫣羞恼地推开楚钦,抖着手软绵绵的一巴掌打在楚钦的脸上,楚钦脸被打的偏在了一边,却也不恼,“你这样的,打人就像挠痒痒。”
楚钦这样的军营中长大的男人,纵然是天皇贵胄,骨子里流着矜贵的血,平日里看不出来,到底难免沾染了些军营的兵痞气,吻一个个落下来,却恶劣地在脖颈处最显眼的地方落下彰显主权的痕迹。
窗柩外风雪交加,暖室内春光无垠。
墨发的美人黑发摇曳,他的手环在年轻军人的脖颈上,却没有力气,像依附大树而生的藤蔓。
红烛被风骤灭,便看不到旖旎的光景,唯有似有若无的声音在帐中分外明晰。
昏沉荡迭的绮梦中,赵嫣耳畔听到一个人低声道,西北会变回原来的西北。
后来有一日,福宝听到赵嫣用一种近忽严肃的口吻问他,“你也觉得我很无趣?”
福宝大笑,“公子若是有趣,这世上便再无有趣的人了。”眼看赵嫣脸色阴沉,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遂亡羊补牢道,“其实,公子只要不板着脸,也……”
赵嫣拂袖而去。
福宝挠头,公子这臭脾气病成这样也不见改。莫非还有谁说过这种话?
第一百五十九章
西北军中秦王的亲信知道他们的殿下单骑至冀州。
从冀州回京城接受敕封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位时戴斗笠,偶尔能听到咳嗽声的公子。
瞧不清楚眉目,听声如淬玉,双腕如凝脂,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秦王将这位公子藏的极好,在京中几日外头都不曾传出什么风声。
永历五年年初,西征突厥的大军班师。
朝廷敕封西北军与京军无差重赏之。
秦王楚钦被封西北王,成为大楚史上唯一三次封王的王孙贵胄。
朝廷依照盟约撤回西北驻军,西北军择日分批离京。
西北军中的伤员未参与突厥王都一战,一直在河东赤江对岸养伤。
回撤的最后一批军队肩负一责,即绕道冀州赤江对岸与伤员会合,将这些年轻的士兵平安带回西北。
看似尘埃落定,实则暗流起伏。
这些离开故土的西北军,往后一生都不会再踏入京城的土地。
若有一日踏入,必将带着刀兵而来。
月色莹莹披洒于荒山旷野。
一座孤坟茕茕孑立。
楚钦勒住了马匹,马声嘶鸣止住前蹄。
赵嫣摘下黑色的斗笠,发丝被山风吹拂没入衣领,披着厚重的狐裘,脸上不带暖意。
这还是他自从出事以来第一次踏上京城的土地,而今终将要离开。
在离开之前,他来见生母最后一面。
赵夫人的墓前因几年无人打理落满碎尘枯叶。
狂风卷动,百草枯折。
赵嫣在母亲的墓前种的桃花树已经在深冬中凋零,枝干积满银装素裹的雪。
雪压断了枯枝,枯枝簌簌坠落。
当年在山涧放走的小鹰失去踪迹。
揽着小鹰说日后要翱翔天空的赵长宁已经死去。
赵嫣的手指在冰冷的衣袖中蜷缩起来。
雪光映月,满目疮痍。
他的身份不宜暴露,白日戴斗笠,只能趁夜色而行。
来母亲坟地的路上沿途经过赵家,曾经一手遮天的赵家已被贴上封条。
红漆剥落,人迹罕至,院落中缠满灰尘与蛛网。
参天的大树被蝼蚁蛀空,露出森白的皮囊,枝干在黑夜中狰狞地扭曲,似要哀嚎出声。
耗子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入而内,用尖锐的牙齿啃锯墙洞,破旧的寺庙尚且比之来的体面。
有百姓在门前用碎石划字,不堪入目的辱骂之言划满整面墙壁。
再往前走几步是乌云巷,乌云巷后是曾经的陆家,如今一样门可罗雀。
听说荣家也一门没落。
若干年后,这些权极一时的门第将变成史书上的寥寥几笔,或褒或贬,或单薄或厚重,沦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高门大院之后的杀戮与血泪,将永远被埋没于地下。
赵嫣还记得乌云巷口的酒馆,他曾在酒馆中抓过酩酊大醉的赵茗几次。
酒馆大红的灯笼还在,院中的野草却已有半人高低。
世人的辱骂虽锋利如刀,却只能刺伤眼睛。
眼睛疼的久了便已习惯。
真正一句话捅穿心脏的往往是血肉至亲。
赵茗当初一语成谶,赵家成了一座活死人墓,里头住着的赵嫣变成见不得光的鬼。
赵嫣在赵夫人的墓前跪下,一个头磕在布满嶙峋碎石的地面。
他没有照顾好赵茗,也没有守住赵家。
月色隐入翻涌的云海,蜿蜒的山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天边下起了碎雪。
雪花落在赵嫣的长发与眉睫之上,心脏虚软无力地跳跃。
楚钦扶起赵嫣,他的手干燥温暖,说出安慰之言。
“赵夫人在天有灵,定会庇佑赵茗渡过此劫。”
赵嫣脸色惨淡,“赵茗是我的命。”
楚钦低声叹息,“会没事的。”
人总是要死的,赵茗却不能死。
雪光映着赵嫣霜白的脸,他没有接话,却听到楚钦道,“金刀若是丢了,便不用再想着找了。”
赵嫣抬眸,楚钦笑了声,“重要的难道不是送刀的人?”
赵嫣微怔。
一直以来他放不下的,究竟是刀,还是送刀的人?
高大的军人将身上的大氅披在赵嫣肩上,便替他挡住了风雪。
温暖的毛发拂过赵嫣的脸。
赵嫣问道,“这是什么动物的皮?”
楚钦答道,“以前在西北猎的貂。你一定没有见过。”
“是什么模样?”
“它们住在树上,尾巴很长。等去了西北,我带你去看。”
他二人相携离去的时候,落满雪花的树下出现一人惊愕的脸。
正是崔嘉。
第一百六十章
西北军最后一批军队撤回西北。
沿途绕行冀州接应在河东一战中的伤员。
他们中有的人伤重不治,有的人侥幸醒来。
冀州城。
赤江对岸。
童章自从秦王从冀州城带回一位公子便心有疑惑,只这位公子并未以真面目示人,遂无从猜测,直到秦王带着这位公子去见了赵茗,心中有一个念头方得以成形。
秦王与突厥人打仗的时候,赵茗的病情恶化数次,鬼门关进进出出,也不知是什么支撑着这具险被劈成两段的身体活过来。
西征大捷的第三日,冀州的赵茗清醒。
在冀州休养已有一段日子,虽还不能下地走路,神志已经不再昏沉。
赵茗晕睡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做着血腥的梦。梦中时有阴森恶鬼,赤血阎罗。
他并没有在奈何桥边找到赵嫣单薄的身影。
“此人生前恶贯满盈,死后被分尸啃食,早已魂飞魄散。”
梦中的赵茗捧着一地白骨心神俱灭。
不知过了多久,涌动的血雾与赤潮隐没,他似乎听到有个人在说,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就只剩下赵长宁一个人。
于是他挣扎着从不见天日的黑夜中醒来。
军营中的大夫告诉他,如今朝局已经大定,荣家倾覆,黑甲退兵。
赵茗不能接受他昏沉数月,皇帝还好端端在龙椅上坐着。
恨的咬牙切齿,却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秦王携西北军的最后一批军队回到河东冀州赤江对岸与伤兵会合。
赵茗始终记得那一天窗柩外下着大雪。
暖营内的炭火烧的正旺。
秦王掀开帘帐入内,身后似乎跟着人,赵茗并未在意,秦王入内上下打量,长长松了一口气。“醒来便好。”赵茗还年轻,只要能醒来恢复是早晚的事。
赵茗没有答话,他大病未愈,张口便是一把破铜锣一样的嗓音,身上的伤口动一动皆是钻心的疼。
赵茗在军中日久,平日实在不是这样轻慢的性子,如今心中记恨着秦王退兵,便摆不出来好脸色。
楚钦摇头道,“退兵之事说来话长。”
这已是在解释,赵茗森冷着眉眼,依然没有回话。
楚钦身边的人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楚钦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低声叹息,掀帘而出,营帐内便只剩下了这二人。
秦王离后,赵茗沙哑着声音道,“你又是什么人?你若是他的说客,劳烦转告秦王殿下,我赵茗这一辈子与朝廷不死不休。”
那条纤瘦的人影向他走近,赵茗看到了一阙白色的衣摆,一双软底云纹靴,嗅到熟悉的药香。
对方摘下了斗笠,覆面的黑纱落在地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塌上久病未愈的青年看清了那人的模样,猛地呼吸急促起来,动起来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眼睛却凝在那张脸上似乎要落地生根。
五指握的生紧,有汗珠从手心沁出。
他痴痴傻傻的问了句,“你是谁,为什么与我哥哥长的一样?”
和他哥哥长的一模一样的年轻公子走近他并将他揽进了怀中,赵茗感到自己肩膀上有湿透的水迹。
赵茗浑身都在发抖,高大的身形蜷缩成一团,手指小心翼翼地攥紧一截月白色的衣袖。
他生怕自己会像孩子一样哭泣出声。
他在战场上流过许多血,却从未流过泪。
赵茗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只那一声叹息,赵茗便知道,他的哥哥回来了。
赵茗血红着眼,手指牢牢攥着一截衣袖,颤抖着用他沙哑难听的声音道,“是你吗?哥哥。”
知道赵嫣死去时候全身冻结的血液至今还未消融,又骤然沸腾,高大的青年圈紧兄长的腰,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如果这是梦,梦醒后还要面对家破人亡的事实,未免太过残忍。
窗柩外只有风雪,暖室内未曾点灯,赵茗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这不是梦。”
赵茗如同荒漠一样的眼瞳骤然亮起。
雪花还在簌簌落下,帘帐还在为风浮动,他牢牢将兄长环在身边,他的兄长不曾像往常一样消失。
赵嫣的手指抚摸着赵茗的发,赵茗枕在他的膝上,手环着赵嫣的腰,力道很大,因为用了力气伤口破裂,却感觉不到疼痛。
赵茗脸颊在赵嫣膝上蹭了蹭,就像一个失去一切的孩子。而他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多岁,身上密布的刀痕却已触目惊心。
直到赵嫣鼻尖嗅到了腥味,才见怀中的赵茗伤口下泅开一沁红色的血,人已经晕厥过去,最后唤来了随军的大夫的时候,那双环住赵嫣腰身的手臂仍旧不曾松开。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赵嫣替赵茗擦拭干净额头上沁出的冷汗。
赵茗小时候发烧也是赵嫣彻夜不眠看顾,只怕如今赵茗自己都已忘记。
楚钦掀帘而入,身上带出兵戈之音,“怎么样了?”
赵嫣不错眼珠地盯着病榻上的青年,替他掖住绣着绢花的被角,暖帐内药香弥漫。
“伤口被撑裂,刚刚喝过药,又疼的昏睡过去。”
楚钦立在塌前低声叹息,“知道你出事……赵茗遭了不少罪。”
赵嫣苦笑,“我当初将赵茗交给你,就是怕他这样的性子闯出弥天大祸,若他能一直恨我,也好过现在这副模样。”
赵茗的手直到现在都攥着赵嫣的一截青色衣袖不曾松开。
赵嫣瞧着幼弟的面容,这个孩子如今已经是军人的模样,苍白的面颊上带着皲裂的伤口,眼中不见稚气,眉宇疏朗开阔,隐有赵仕儒的影子。
赵茗肖父,赵嫣肖母。
小时候赵茗喜欢缠着他,越长大却越让人操心。
赵氏死后赵茗就是赵嫣的命根子,即便连赵嫣亦不曾想到,一个兰青搅的赵家鸡犬不宁。
这还是当初赵茗离家后他们兄弟二人头一回见面。
不过几年的时日,漫长的像几十年。
赵嫣死了。
赵茗跟着秦王成了反贼。
无论是赵茗亦或楚钦,赵嫣都不希望他们在史书上留下污点。
被万人唾骂的滋味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加清楚。
有他一个就已足够。
赵嫣看着赵茗,忽然觉得,若是老天苛待他,就应该取走赵茗的性命。
而今赵茗还活着,他缘何怨憎命运不公?
昏沉的赵茗永远不会知道,他对于自己的兄长意味着什么。
童章在军帐外端正跪立,身长八尺的大汉褪下战袍,身负的荆条扎穿血肉。
楚钦抬眸看他,“守在此处做什么?”
童章看了楚钦一眼,拱手道,“殿下,属下今日前来效仿古人负荆请罪。”
楚钦挑眉,对童章道,“你如何知?”
童章端跪不起,“我其实有些猜测,却不敢确定,直到见那人进了赵茗的军帐。”
童章是西北军中除赵茗楚钦外唯一与曾经的内阁首辅赵嫣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且那少年通风报信的手书经他手转交于秦王,信称故友,却无他物自证。信上蜜蜡所封之手法可看出京中人士所为。
收信之后的秦王神情大变,审问那送信少年的时候屏退左右,连夜带黑甲过江。
后与秦王同去的黑甲五人折三人,此二人回营后相关诸事闭口不谈,未过多久秦王归来,剑拔弩张的对岸传来朝廷谈和的消息,其中种种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