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倒好,姜善前脚赏赐了火青,端献后脚就提拔了施屏。
两人宫中斗法,朝堂之上却难得的和平,许多大臣说话行事都谨慎了许多,若是这个当口惹得陛下不快,回头陛下不选自家姑娘,或是选进宫去磋磨,该如何是好。
他们安稳了,倒让端献留出了精力,每日里同姜善较劲。
中秋节后,陆商那里传来消息,他要离京去往边疆了。
姜善有点猝不及防,等冷静下来,他命火青去找丰兴要牙牌。
丰兴犹豫不决,回到殿内请示端献,端献在练字,白玉般的手指捏着笔管,笔走龙蛇。
“给他。”端献沉声道。
丰兴退出殿内,站在门口同火青,火青上次被教训了之后就有些怕端献,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即便如此,端献还是听到了。
他放下笔,将这幅字扔掉了。
陆商离京很急,姜善只来得及出宫为他送行。
城外长亭,这地方四面开阔,风很大很急,吹的衣衫猎猎作响。
姜善下了马车,走到亭中。
“怎么那么急?我还没反应过来,你这就要走了。”姜善拢了拢披风。
陆商回头看他,“倒也不算急,这是陛下很早之前就许过我的。本来是打算年初的时候离开,可是从年头到现在朝中就没安稳过,所有迟迟没有走成。如今陛下答应选妃,朝中也渐渐平静下来,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陆商的父亲是大将军,掌一方兵马守卫边疆。陆商将门之后,领兵卫国征战沙场一直是他的心愿,无奈囿于京中多年。作为他的朋友,姜善是该为他高兴的。
“你如今也算是得尝所愿了,只是边地苦寒,你要保重啊。”
“边疆天地广阔,岂会害怕苦寒。”
姜善就笑,“真是一句都说不得,好歹你在京城待了这么些年,怎么一点留恋都没有呢?”
陆商看着姜善,半晌,他道:“我一定要去边疆,对京城的留恋也不能改变我的计划,不过是徒添烦恼罢了。”
“是了,”姜善笑道:“陆大人只看结果,其余都是过眼云烟。”
陆商轻轻的笑了一声,并没接话,只是问道:“你与陛下,如何了?”
姜善面色渐渐淡了下来,“我,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怨我同意选妃,觉得我心里没他。可是我除了赞同还能怎么办,难道我要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千夫所指吗?”
陆商没有说话,只是在安静的听。
“我近来总是在想,若是没有我,他的路会不会好走一些。”姜善道:“从年头闹到现在,基本上都是为了我这边的事儿。他一说选妃,朝堂立刻就安静下来了。选妃代表着臣子家的姑娘可以入主天家,臣子与陛下不必再对立,为了自家姑娘的荣宠,为了自家的天恩,他们也会站在陛下那边。”
姜善低垂眼眸,眼中一派黯然。
“你若是离开陛下,陛下会疯的。”陆商忽然道。
姜善一愣,看向陆商。
陆商眸光微敛,在四面的风声中,站的挺拔。
“当年,我对你说先帝治下,四境平安,即便私德有亏,也不算是个昏君。”陆商道:“我同你说这话,是在自欺欺人,我知道先帝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明君。你跟我说,不管做什么样的皇帝,都得先学会做人。”
姜善看着陆商,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身为陛下,富有四海,一言既出,无人敢有异议。这样的环境下,若不是个圣人,就只能变成个肆意妄为的暴君了。”陆商道:“那时候我听你说话,我就想,若是端献成了陛下,有你在身侧,他总不至于变成先帝那样。”
“真正能约束人的都是他们害怕的东西,”陆商看着姜善,敛着的眸子里竟也有些温柔,“陛下害怕失去你。”
姜善愣住。
风越来越大了,吹的姜善都有些看不清陆商。
天色不早,陆商不再停留,打算离开了。姜善叫住他,从荷包里倒出一枚银裸子,上面刻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前几日收拾旧年的东西,把这个翻出来了。这是你当年给我的,说日后我遇见什么难事,你可以帮我一次。”姜善笑道:“你何止帮了我一次。”
陆商看着那枚银裸子,眸中似有怀念,“我倒不觉得我帮了你什么。”
“是吗?”姜善笑着点点头,“大约我这几年过得还好,少有不如意的事。”
两个人都笑了。姜善把银裸子递给陆商,“望君从此天高海阔,大展宏图。”
陆商接过银裸子,握在手心里。
送别陆商之后姜善没有回宫,他随便找了个茶楼进去坐坐。
茶楼里面很热闹,姜善在靠窗户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位子。他慢吞吞的剥花生核桃,也没仔细听说书人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忽然光亮被挡住了,姜善抬头看,一袭锦衣的端献好整以暇的在姜善对面坐下。
姜善嘴唇嚅动了几下,但是没说话。端献也没说话,好像在很认真的听说书人讲的故事。
两个人都没说话,姜善的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剥出来的核桃肉扔掉,把壳放在了盘子里。
端献余光看着他,看他因为自己心绪不宁,就有些得意。他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挤过来一个年轻公子,口中道:“人太多了,拼个座吧。”
说着,他就在两人中间坐了下来,招呼伙计上新的点心茶水。
“二位也是拼桌的吧,虽然素不相识,但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说是不是。”来人很是健谈,一边又说起了说书人说的故事,“这故事讲的是一对夫妻,妻子生不出孩子,想让丈夫停妻另娶,丈夫呢舍不得妻子,于是一番纠葛之下,纳了一房妾室,阖家团圆过日子。”
端献嗤笑一声,“这位妻子倒还真是贤良。”
年轻人一边吃着瓜果一边道:“哎呀,这不是说书的嘛,这要是搁我家里,我要纳妾,我媳妇能闹翻了天。”
姜善道:“如此说,你也是想纳妾的,妻子贤良成全你,有何不好?”
年轻人摆摆手,“我媳妇吃醋那是心里有我,真要是哪家的媳妇自愿给丈夫纳妾,不用说,一定是外面偷人了。”
端献嗤笑一声,睨了姜善一眼,道:“可说呢,我家里那位便贤良的很,整日里操心我纳妾的事,由不得我不多心。”
年轻人看向端献,“兄台已经娶妻了呀?”
“是呀,”端献懒洋洋道:“我同他相识于微末,这二年家里渐渐有了起色,所以成了亲。不曾想成亲之后,他一改之前的态度。成亲之前我说什么是什么,处处想着我念着我,给我做衣裳给我留吃食,成亲之后,什么都没了,衣裳也不做一件。”
姜善冷笑,“公子家大业大的,还缺个做衣裳的?”
年轻人啧了一声,道:“这位兄台就不知道了吧,家下人做的衣裳,跟自家媳妇做的衣裳哪能一样呢?”
说着,年轻人又看向端献,“兄台,你这个情况可得小心了,说不好是相处日子久了,就要厌倦了。我夫人便是这样,若是我常年待在家里,便左右挑我的不是,须得叫她眼前清净几日,心气才顺。”
“哦,”端献看着姜善,声调拉的抑扬顿挫的,“原来是厌倦了啊。”
姜善被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气的不轻,站起身一甩袖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端献:你不在乎我端献:你外头有人端献:七年之痒你厌倦了姜善: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第64章 应飞英
姜善带着怒容离开茶楼,端献施施然跟在后面,“怎么,才说了两句,你就心虚了?”
姜善站住脚,回头看他,“心虚?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不心虚你走什么?”端献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姜善气的胸口不停起伏,“你跟着我就是想跟我吵架的吗?”
端献面色也冷了下来,“那你倒是给我个解释啊,你就什么都没做错吗?”
“我做错什么了?”姜善看着端献:“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
“为我好?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端献显然不领情,“我用得着你这么为我好吗?”
姜善的心倏地抽了抽,他喉咙有些酸的慌,“就如今的形式,你立后选妃,很多事情都会容易的多,你的皇位也能坐得更稳。”
端献看着姜善,缓缓道:“我有时候会想不明白,你在乎的到底是我,还是我的皇位。”
姜善猛地抬眼看向端献,仿佛不敢相信端献会说出这样的话。
端献依旧那么看着姜善,眼中的怨明晃晃的摊开给姜善看。
“你是这么想我的?”姜善的声音微哑。
“因为你越来越把我当陛下看了。”端献直视着姜善,一字一句道:“你想退回到君臣的位子上,是不是。”
“不是!”
“可你做的事就是这样的,”端献逼近姜善,“除非你承认,你做错了。”
“我错了?”姜善眼睛红的不得了,却依旧不低头,“对错是谁判定的,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吗?尚意诚的事不清不楚的,你就把他贬谪。我连一句辩驳都不能说你就认定我与别人有染,谁把谁当陛下,变的人是我还是你?”
话说到这份上,便不必再留情面,两个人都挑着最伤人的话说,恨不得一把剑戳穿两颗心,谁都不能比谁好过。
长街上人群来来往往,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他们两个人并不值得行人多看一眼。他们有最相似的身世经历,他们是最能与对方感同身受的人,而如今的酸苦也只能他们两个共享。
姜善回了白米街,福康福泰都在,三秋也在,见姜善一身落魄的回来,忙都迎上来。
姜善摆摆手,坐下来。他收敛了情绪,问三秋:“我叫你查的事查清楚了没有?”
三秋道:“查到一个叫应飞英的人身上,但是···”三秋犹豫片刻道:“这件事陛下交给了锦衣卫。”
锦衣卫新任指挥使是端献亲自指派的。
姜善没说什么,问道:“应飞英是什么人?”
“礼部的一个员外郎,是今年新上任的,还很年轻。”
说到这里,姜善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当日朝堂之上,问他是否应该立嗣的,也是一个年轻人。
三秋继续道:“这个应飞英是在之前大换血的时候新换上去的,很有能力的一个人,与上峰和下属都处的很好。他与尚意诚并无仇怨。”
应飞英是端献提拔上来的人,却已经在设局离间姜善和端献。果然,不管是年轻的臣子还是年老的臣子,只要是臣子,本身就属于文官集团,天然就同君权相抗衡。
姜善闭了闭眼,“去请这位应大人,我要见见他。”
“是。”三秋领命下去了。
不多时,三秋带着人回来。应飞英穿着一身道袍,拎着一个布帆,上书大字,阴阳五行,周易八卦,看相解字,不灵不要钱。
姜善皱起眉,上下打量这位应大人。他确实是个很年轻的人,一双眼睛带着笑意,像只时时刻刻预谋算计人的狐狸。
“下官见过姜厂公。”
“应大人,”姜善问道:“您这是?”
应飞英抖了抖衣衫,道:“囊中羞涩,想个法子混口饭吃。”
“这样啊,”姜善看着布帆上写的字,还颇有些风骨,“大人会看相,不妨也给我看看?”
“好说好说,”应飞英道:“请。”
姜善伸出手,应飞英拿出块帕子,隔着帕子才去触摸姜善的手。
姜善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
“姜厂公位同中宫,下官不敢不谨慎啊。”应飞英对着姜善的手看来看去,摇头晃脑了一阵道:“大人半生孤苦半生零落,实在不是什么好命数。”
姜善不说话,只看着应飞英能说什么。
“不过好在尚有可解之机。”应飞英指了指姜善的手腕,那里有一道不显眼的细疤,是被碎镯子划出来的伤口。
“这一道正解了厂公的命数,自此之后厂公再无禁锢,可位极人臣,可做一位忠臣良相,千古留名。”
姜善看着那道疤痕,若是他就此和端献闹翻,从此退回君臣的距离,或许真如应飞英所说的一般。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应飞英眯着眼睛笑,姜善收回手,“那你知不知道,泄露天机的人会死得很惨。”
应飞英揣着手笑,“非也非也。”
“哦?”姜善道:“难不成你算出你死不了吗?”
“下官是算出姜厂公是位君子。”应飞英问道:“敢问姜厂公,下官可犯了什么律法?”
“你私窥宫闱,是死罪。”
“有证据吗?”应飞英道:“不然,下官可要向陛下告一状,厂公为了尚意诚的事费心太过,不惜冤枉下官。”
冤不冤枉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尚意诚。姜善心想,这个应飞英,拿捏人心的本事真是了不得。
“你的目的是什么?”姜善问道:“仅仅是为了离间我与陛下吗?”
应飞英揣着手想了想,“下官入朝时间尚浅,这段时间以来,也看了不少。私以为,朝臣与陛下,不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不能忠于君王的臣子,和不信任臣下的君王,都是不合格的。这样的朝政,如何能长久。”
姜善目光微敛。
应飞英继续道:“陛下是少帝,臣子是老臣,难免起冲突。你看这几次冲突好像都是陛下赢了,但其实不然。陛下太自负,他看不起这些对不起他和文圣皇帝的臣子,他不屑与这些人合作。可厂公想想,偌大的朝堂,难道只靠陛下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