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何深谋远虑的五殿下,此时此刻也没想到梅庚心里酝酿着的计划。
“走吧,去用膳。”
将至晌午,梅庚忽然牵起了楚策的手握在掌心,微凉的手掌纤细清瘦,心中徒生惊疑,又捏了捏。
他这么瘦吗?
梅庚轻蹙起眉,没瞧见楚策眼底一闪而逝的难色。
…用膳?
——
梅庚平日虽是贵公子做派,但衣食住行只注重吃食,考究精美是其次,重要的是…得好吃。
按照他的话说便是,文韬武略都在苦修,领兵打仗更是风餐露宿,有机会吃好的自然不能委屈了自己。
是以西平王府院子虽荒凉了些,但膳食仍旧是珍馐满桌,色香味美。
“当真不派人去请虞公子?”苏婧颇为迟疑地问道,毕竟上门是客,哪有冷着客人的道理?
梅庚吃相斯文,不似寻常武将般粗狂,闻声眼都没抬,笑道:“派人给他送去就是。”
即便是请了,那小子怕是也不敢来。
“也好。”苏婧颔首,暗自疑惑这两个小辈闹别扭了?
默不作声的秦皈眼底掠过一抹了然,不着痕迹地瞧了眼乖乖巧巧的五皇子,兀自感慨。
五皇子一来,虞公子都不能上桌吃饭。
自以为参透真相的秦皈已经自行想出一场大戏,理所当然地以为五皇子与虞公子为王爷争风吃醋,咽下嘴里的饭菜,秦皈偏首予了楚策个钦佩眼神。
楚策茫然:“……”
如何聪慧绝顶的人,也猜不到秦少爷天马行空的心思。
第三十六章 心病难医
午后天色蒙上层灰暗,黑云翻墨,斜风细雨。
卧房内,阵阵干呕声传出,楚策靠在床头白着一张脸,梅庚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午膳时他便发现楚策鲜少动筷,敷衍似的吃了几口,刚下了桌便这幅模样,如今没什么可吐的也呕个不停。
见楚策似是平稳许多,他弯下腰替他轻揉腹部,声音也放柔:“你…怎么样?”
被拥住的刹那楚策猛地一颤,逃避般闭起眼缩进了梅庚怀里,有气无力地低声:“无…无碍。”
被囚禁的两月,梅庚几乎是用尽一切手段折腾他,至今仍会在夜里惊醒,甚至食不下咽,即使强行吃下去很快也会再吐出来,若非靠着补气血的药吊着恐怕此刻也要缠绵病榻。
男人的怀抱虽暖,但那些回忆交织后便格外令人胆战心惊,楚策抖得厉害,轻轻推了他一把。
“容…容我自己缓缓。”
拥着瘦弱少年,梅庚眉头紧皱,并未松手,反倒对外面吩咐道:“派人去太尉府,将陆公子请来。”
若论医术,梅庚信得过陆执北,闯荡江湖下来那身好武艺不说,三教九流的招数他都学了些,当属医术最佳。
交代完以后他才低目瞧着怀里紧闭着眼的楚策,乌黑长睫轻颤,似在竭力隐忍什么,梅庚轻声相问:“怎么回事?”
他敢肯定,前世楚策可没有这一遭,虽身子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吃两口饭都要死要活的。
这回楚策不仅没了敷衍,连声都不出,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怎么说?
他小心翼翼隐瞒起真相,纵使临死也没说出一个字,又怎会在此时对梅庚和盘托出?无论有何苦衷,如何身不由己,但终归害了无辜性命,楚策心里有愧。
天下人都知他坑杀将士必失人心,从下了那道圣旨之日起,楚策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大楚江山必定易主。
被如同梦魇般前世纠缠的,不仅是梅庚。楚策恍恍惚惚地想,他那半生过的也够凄苦。
宫中受尽欺凌,为帝后操劳家国大事,奈何天不作美,民不聊生,眼睁睁瞧这高楼倾塌,尸骸遍地,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人人道他昏君,无能残暴,连死都那般不体面。
见他不肯开口,梅庚没再追问,索性将人整个揽在怀里,低垂着眼陷入沉思。
他爱慕楚策,但发乎情止乎礼,前生对楚策的了解只怕不如他身边的五味,仔细回想起来,从西北回来后他日子不好过,楚策虽不提及只言片语,想来也颇为艰难,他这身体恐怕比起虞易也好不到哪去。
又是各怀心思,各自沉默。
陆执北匆匆忙忙被请过来时,外头小雨已歇,进门瞧见的便是这一幕,梅庚脸色难辨喜怒,怀里极亲昵地搂着那位苍白着脸气息奄奄的五皇子。
见他进门,梅庚仿佛勉为其难似的抬了下眼,攥着楚策纤细苍白的腕子递去。
“瞧瞧,午膳没吃什么,呕了半晌,吃不下东西。”
若非五皇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男孩,就瞧梅庚这架势,陆执北险些脱口而出一句——那怕是身怀有孕了。
想是这么想,说是不敢说,陆大公子任劳任怨地搭了个脉,半晌,方才面露迟疑的收回手。
还没开口,梅庚便沉着嗓子问道:“怎么样?”
“…很奇怪。”陆执北摸着下巴面露深思,俊挺眉宇拧成一团,“气血失和,但也不至于虚成这般,五殿下,您平日用膳都进些什么?”
楚策总算睁开了眼,犹豫了半晌,方才轻声道:“吃不下什么,白粥小菜尚能入口。”
话音一落,他便察觉揽着自己那条手臂蓦地一紧。
陆执北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道:“那便挑能吃的吃,不必在乎一日三餐,饿了便吃,能吃多少是多少,也不必勉强。”
“他到底怎么了?”梅庚语气已经带上烦躁,陆执北却顿住,最后沉稳吐字:“没病。”
梅庚:“……”
虽说陆执北言之凿凿地说楚策无碍,但梅庚却瞧见他暗暗地使眼色,一时间有些惶然,两人走到院中,瞧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陆执北叹道:“梅庚,你对他…真是那份心思?”
梅庚未应,只问道:“他怎么了?”
“身子暂时没事。”陆执北瞧他这样差不多也就明白了,往屋子里瞄了一眼,又叹:“当是心病,但若这般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慢慢调养,应无大碍。”
这心病从何而来,陆执北没提,梅庚也没问,他们心里都清楚。
自小在那种环境下活着的楚策,没疯就已经是万幸。
又是一阵缄默无言,陆执北有些别扭,当初梅庚和楚策年纪还小,走得近了他们也就是调侃几句,但那荤话也都是随口一说,谁知好端端的兄弟还真就看上了个男的。
“梅庚,他不是普通男子。”思前想后,陆执北还是语重心长道,“即便他活着,也不可能同你……”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两人都明白。
他到底是个皇子,即便是没有争储之心,身负皇家血脉便难免遭人利用,若坐不上龙椅,那无论是太子还是洛王,都不会给他留活路。
便是当真坐上那个位置,那…岂非更没有什么可能?
前世这话陆执北也说过,梅庚回想了片刻,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朝堂未清,外敌未退,倘若他当真身居殿堂,为他执剑沙场有何不可?”
而后便真如此言,可惜最后并非是君臣相宜的结果。
梅庚闭了闭眼,唇边扯出个泛着冷意的笑来,低缓笑声随风湮灭。
“如何不可能?”
陆执北心惊,梅庚负着手,半点不像当年纵马观花的少年郎,分明还未及冠,却隐隐透着他瞧不明白的气势,让人脊背发寒。
“可…他是皇子。”陆执北咽了口口水,“梅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五皇子若争储,那你们二人之间绝无可能,再说,你总不能将一个皇子养在后院做男宠吧?”
“此事我自有定夺。”
梅庚不欲多言,陆执北便也无话可说,瞧着梅庚坚毅侧颜,他仿佛看见了一条幽暗的路,荆棘丛生,遍地刀剑,烈焰灼灼,蜿蜒崎岖地通往悬崖峭壁。
再往前,便是粉身碎骨。
第三十七章 长住王府
陆执北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梅庚,并未离开王府,而是心事重重地去寻虞易,梅庚不以为意,转身回了房。
推门而入,便瞧见楚策垂眼倚着软枕,苍白得像个雪瓷娃娃。
“先歇歇。”梅庚快步过去坐在榻边,面对这样脆弱不堪的楚策,他叹道:“今夜莫回宫了,明日我派人请旨将你留在王府一阵子。”
楚策微怔,又忍不住苦笑,“不必如此,皇上也不会准。”
无人时他便这样唤生父,不冷不淡也毫无尊崇的一句“皇上”,仿佛只是个如同名号似的代称。
“我曾是你伴读,留你在府中小叙几日也无妨。”梅庚对此不以为意,硬是摁着楚策躺了下去,专横独断,却又安抚似的牵了少年微凉纤瘦的手,轻声:“已经吩咐下去做些清淡无味的吃食来,能吃多少便吃多少,不要勉强。”
楚策这次倒是没再出声拒绝,只是静静地瞧着被握住的手,神情怔忡。
向来精明的脑子乱成了浆糊,若是前世的梅庚这般将他捧在手心便罢,可楚策知道眼前这个分明是曾与他不共戴天的那位。
承受痛苦时不曾慌乱,却在他的温柔下局促不安。
似乎是看出了楚策的无措,梅庚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含笑道:“别感动的太早,你得报答我。”
温柔又轻浮的语气,但楚策知道这句话绝非玩笑,那人的表情分明写着四个字——势在必得。
沉默了片刻,楚策眼眸涌上笑意,故作试探地问道:“…以身相许?”
“……”
被抢了话的梅庚沉默一瞬,忽地伸手捏住楚策削瘦的脸颊,眯眸问道:“知道的还不少?”
“我瞧五味给的志怪本子写过,道长救了狐狸精后,狐狸精便是这么说的。”楚策颇为无辜地拧起眉,偏头挣开桎梏,又小声:“是公狐狸精。”
梅庚彻底无言。
这到底是什么书?道长居然救狐狸精?还特意强调公狐狸精?
大楚并不盛行男风,甚至花街柳巷中小倌都少之又少,倒是有些文人有雅兴写男子间的风花雪月。
梅庚若有所思,这似乎不是眼前这小家伙该看的东西,五味到底都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策抿嘴忍着笑,要说这书确有其事,不过是前世偶尔瞥了一眼,也就只记着模糊情节。
然而若是叫绞尽脑汁为殿下寻古书典籍的五味知道,怕是要冤得哭倒宫墙。
半晌,梅庚蜷指点了点楚策的额心,似笑非笑:“公狐狸精?”
楚策疑惑片刻,下一刹那苍白面颊蓦地涌上几分浅浅淡淡的绯色,如桃花乍开,绽出风情。
…一时失算,竟把自己比作了公狐狸精。
梅庚却因少年嗔怒模样而失神,面前容貌精致温润的少年仿佛多出几分媚,羞恼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勾人心魄的狐狸精,看一眼都会被勾走魂儿。
可惜不过是昙花一现,少年便兀自翻过身去,留给了他个清瘦背影。
楚策掩面,咬着牙心想,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
而梅庚还在一旁感慨,相对于多年后那个深沉冷酷的帝王,果然楚策还是小时候更可爱些。
——
王府西苑,陆执北愁眉不展,将方才所见一字不落且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兄弟看上宫里的小皇子,这简直是要往南墙上撞。
半晌,见虞易面不改色,陆执北顿时神情古怪:“你早就知道?”
“倒也不是。”虞易摇了摇头,端着盏未凉的茶,气定神闲,“总像护童养媳似的,碰都不准旁人碰,自然有所猜测。”
“那怎么办?”陆执北一个头两个大,扶着额头长吁短叹,“我觉得梅庚不大对劲,虞易,你感没感觉到,梅庚…总像是换了个人?”
虞易没出声,却抬了眼,凤目噙些许沉思,两人彼此交换个眼神后,陆执北便知道,虞易心思敏感,恐怕也已经发现梅庚处处透着违和。
“大抵……是因战场之故。”虞易又顿了顿,随即淡淡道:“朝堂局势你我都清楚,若梅庚不如此强硬狠绝,恐难稳住他如今的位置。”
陆执北神情复杂。
方才在他面前的梅庚,是前所未有的…高深莫测,如同隔着一层摸不见触不着的雾,想到方才因梅庚而遍体生寒的感觉,陆执北苦笑不已。
梅庚给他的感觉极其阴冷,偏执,深沉。即使是喜欢上了同为男子的皇室血脉,他都表现得好像胜券在握,陆执北甚至觉得这个男人会做出将楚策禁锢府中做个娈童的事情来。
越想越心惊,陆执北颇为烦躁地捏着茶盏来回转,“虞易,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还有,听爹说他今天在太和殿,当着群臣的面说半月之内查出克扣军饷武器之人,若当真有人敢干这种事,怕是背后牵扯颇多,梅庚到底想干什么?”
对此一无所知的虞易也愣了愣,整治贪官污吏可不易,何况如今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梅庚若想动手自然阻碍颇多,但沉默片刻后,虞易还是道:“他既然敢说,便应当是有把握,贪污克扣以至西北大败,整治了也是好事。”
陆执北彻底无言,有气无力地捂住眼睛,“我说你怎么一直向着梅庚说话啊?”
“不然还能如何?”虞易坦然反问,凤眸内也极尽平淡,仿佛事不关己,“兄弟多年,背信弃义这等事我做不出,如今除了信他,哪还有没有别的退路。”
侯府内他已经如履薄冰,既然选择相信梅庚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纵使死路一条,也绝做不出什么恩将仇报的恶心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