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庚抱着人回了暖阁,轻轻放在了软榻上,同时轻声道:“运河动工须得等明年春汛后,你我短时间回不了永安,且让太子与洛王斗去吧。”
楚策手里还端着个空杯,顺手塞进了梅庚手里,“他们若能拖到运河事成后最好。”
“随他们去吧。”梅庚捏了捏小家伙的鼻尖,“你若闲着无聊,明日请个先生教你习文如何?”
楚策一哽,手指搭在那人腕上,轻轻推开,旋即摇了摇头。
“那,同我修习内功心法?”梅庚索性落座在另一侧,“修习内力定是不成,年岁不大适合,只当做强身健体即可。”
五殿下垂下眼似是思忖,半晌,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有了辛县令管辖临漳县,运河如何动工也已定下,只待冬去春至即可动土,前些时日,忙至顾头不顾尾的西平王总算清闲下来,便整日盯着五殿下温书习文修炼内功心法。
自古山中无岁月,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眨眼即是年末除夕。
梅庚有孝在身,别院并未张灯挂彩,将至夜幕时,有人披霜戴雪地上了门。
人还在院子里,便吵吵嚷嚷地唤道:“梅庚!西平王!嘿大年夜的下雪,什么鬼地方,小爷我来了——哎哎哎!你们谁啊你们!你们知道小爷是谁吗?!给小爷让开!让梅庚出来!”
梅庚闻声便知其人,慢悠悠地出来,抱肩倚着门框,眉眼含笑往院中瞧去。
牵马进来之人身穿灰色大氅,上覆霜雪皑皑,正扯着嗓子同暗卫对峙,气急败坏:“赶紧给小爷让开!小爷可是平国公府二少!梅庚——梅庚你快管管你的人啊!”
“下去吧。”悦耳似冷泉碎玉的声音传来,暗卫们当即回身行了一礼,诡谲消失在原地,回到暗处。
灰色大氅的少年郎这才抬起头,露出双自携风流的狐狸眼来,刹那又开始哭天抢地:“梅庚啊!小爷不远千里来找你,你看看你的人居然拦着我不让我进来——”
庭院内尽是嚎叫声,匆匆进门来的辛止噤若寒蝉,闻声而来的秦皈和方韧皆看了个真切,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神情一言难尽。
梅庚有些不忍直视庭中的傻儿子,冷声呵斥:“住口。”
“……”风溯南眨巴眨巴眼,果断噤声。
世界就此安静。
梅庚冷漠转身回房去。
远道而来的风二少站在院中,可怜弱小又无辜。
片刻,房中传来道温声:“雪夜天寒,诸位都进来吧。”
风溯南险些感动地落泪,立马欢天喜地地进去。
房中燃着炭盆,暖如初夏,眉眼温润的五殿下身着丹色锦袍,金线勾勒云纹,同梅庚身上的红桦色广袖长衫极其相似,梅庚是如灼灼燃烧的火焰般明艳,而楚策则是似柔暖日光般温和。
风溯南一进门便又生龙活虎,笑嘻嘻地想往楚策身边凑,“小殿下——好久不见啊,听闻你身又染疾,可担心死哥——哎哎哎!!梅庚你干什么!”
西平王面无表情地扯着风溯南大氅将他拖了回去,颇为嫌弃地拂袖怒声:“通身冷气,离小策远些。”
待他脱下尚挂着霜雪的大氅,众人落座,不等梅庚问,风溯南便笑道:“梅庚,小爷我远道而来陪你过除夕,你得请我吃顿好的。”
梅庚敛着眼,眯着眼瞧去,哼出个气音:“说吧,犯什么事了?”
辛止:“……”
方韧:“……”
秦皈对着两人点了点头,面色沉重,风二少的性子,若非在永安惹了事,怎会长途跋涉跑临漳来?
风溯南轻咳一声,狐狸眼心虚地眯成条缝,支支吾吾起来:“这……这大过年的,咳,梅庚,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路过来,你可不能饭都不给吃。”
“你?快马加鞭?”梅庚上下打量他两眼,猛地一拍桌案,登时显露当年阵前杀将的气势来,冷冷勾唇,“怕是一路乘辇安逸至此吧。”
将门无虎子,但风溯南就是群虎里那只猫,虽说也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不赖,可他自小受宠,怎可能辛苦赶路。
被戳破的风溯南蔫头耷脑,总算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给交代清楚。
他不喜官场,颇通经商之道,便在永安盘下几间铺子,朝南坊便是其一,他又盯上了南巷的生意,虽说是皮肉生意,也讲究个你情我愿,谁知自从开了那间醉香阁,初时借着平国公府的由头,倒是不少人照顾生意,结果不久便出了事。
接连数位朝廷官员在醉香阁内惨死,死得极其蹊跷,并无致命伤,而是断了手脚筋,割舌卸了下巴,颈上有个针孔大小的伤口,失血而死。
前前后后死了五人,楚恒之气得下令彻查,便查到了平国公府上,风溯南被他爹一记手刀劈晕,醒来时便已坐在马车上出了城,马车上只有他兄长风承玉的一封亲笔信,要他前往临漳暂且由西平王庇护。
梅庚听得耳根发疼,脸色阴沉得骇人。
这手段他极其熟悉,原以为今生不会再有,却不想还是有人因此而死。
第八十二章 酒后西平王
前世他回永安不久,便有官员在家中被抽干血而死,彼时怀疑此事同林书俞有关,便是因为死的都是与林相和林尚书政见不合之人,林子忱暴毙,林子川不成器,林尚书家便只剩下个林书俞。
但死在醉香坊的五人倒是有意思,其中两人乃林相门生,另外三人同林子川交好。
且两年一次的科考,林书俞这个前世的状元郎竟没参加,便更耐人寻味。
除了西夏,梅庚前世的死对头还有林书俞这个王八蛋,彼时的楚策势单力薄,战败归来惨遭打压的西平王府帮衬不上,林书俞便想着扶持他上位再心安理得做个权臣,他们二人自然互相容不得对方。
除夕夜,梅庚修书一封,送至风月楼,同时收留了惨遭算计的风二少。
风溯南是个能闹腾的性子,很快便同能说会道又活泼的辛止混熟,两人扯上方都校和秦少爷去院子里放炮竹,原本还想带上年纪最小的楚策,奈何五殿下畏寒,窝在软榻上笑着装听不见。
炮竹声震天响,梅庚后倚软塌揽着楚策,窗外冷夜寒星,月映新雪,华光熠熠,流淌出一片皎皎。
此刻美好得不真实。
嗅着少年发间清甜的淡淡梨香,轻轻落了个吻在乌黑的发上,梅庚轻轻叹道:“小策,我都不敢想。”
楚策手里捧着卷话本,正瞧着,闻声微顿,递去个疑惑眼神,“什么?”
“没什么。”梅庚将人拥得更紧,在他眼角落了几个细碎轻柔的吻。
不敢去想曾经,不敢回头,不敢踏错,生怕眼前一切才是梦境,醒来时又是那漂浮着血腥与烽火的前生,他孤身于城楼上,至亲隔阴阳,所爱皆湮灭。
外头传来风溯南的嚷嚷声,聒噪得很,怀里是温软的少年,他肖想多年却不敢逾越半步的心上人。
梅庚闭了闭眼,掩去铺天盖地的酸涩,缓缓道:“小策,我做了个梦。”
楚策放下了话本,握住那只节骨分明的手轻轻攥紧,温声:“什么梦?”
“是场噩梦。”梅庚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又仿佛是透过眼前少年温和的眉眼,瞧见滔天的血色,“梦里我杀了你,又站在城墙,万箭穿心。”
明烛光影摇曳,又仿佛是凝滞了片刻,少年的眸子澄亮,似寂夜中明澈的冷星,他沉默了片刻,又轻声:“疼吗?”
梅庚没料到,愣了片刻,又被少年沉沉地注视着,他问:“万箭穿心,疼吗?”
他们对视着,视线交织出一片缠绵,少年明眸似流淌暖意,又携几分淡淡的痛色,梅庚全然未觉,以为自己吓着了他,便摇了摇头,“不疼。”
楚策却不语,执拗地伸手去摸他胸口,寸寸抚过。
梅庚便坐不住了,伸手牵了那只腕,笑意风流邪肆,轻佻低语:“做什么呢?”
楚策瞥他一眼,想抽回手,却被那登徒子王爷攥得太紧,抽不得,便半真半假地怒斥了句:“放肆!”
“嗯,我放肆。”梅庚寻着乐子似的逗着他,指腹蹭着手腕内侧柔软皮肉,笑意盈盈,“那五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本王?”
对西平王束手无策,还谈何处置,五殿下偃旗息鼓。
门忽而被推开,风溯南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带进飞雪,落地融出小片湿润,他兴冲冲地唤道:“梅庚,小殿下,出来看莲火流泉!小爷花不少银子从宫里弄出来的!”
梅庚无言,风溯南仿佛忘了自己是逃出来的,竟还带了宫中的烟花来。
烟火极美,楚策犹豫半晌,还是披上了雪白的狐裘同梅庚出了门,但也只是站在檐下,梅庚堂而皇之地将少年揽在怀。
莲火流泉,以玉为莲瓣,金线为脉络,巧妙制成含苞欲放的莲花,下有引线,燃之则莲花怒绽,刹那涌出足有一丈的焰火,火树银花千光照,烁玉流金星如雨。
此景美不胜收,奈何转瞬即逝。
辛止赞叹:“此乃人间绝景。”余光不经意瞥见紧紧依偎在一处的西平王和五殿下,神情倏尔复杂,又是无声轻叹,当是一对璧人,可惜,生在皇家。
烟火尽,夜已深,几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风溯南同梅庚放肆惯了,自小的情分,不觉如何,秦皈也尚且算是从容,方都校和辛县令倒是受宠若惊,他们为臣,本无资格同楚策同桌的。
吃食仍旧精致,色香味美,出自西平王府的厨子之手。
没吃几口,风溯南便拉着梅庚要喝酒,自然也捎上了秦皈和方韧,醇厚美酒不要钱似的灌,灌出了四个醉汉,梅庚和秦皈酒品极好,可风二少和方都校恨不得将房顶的瓦片都掀开。
被勒令不准碰酒的楚策与滴酒不沾的辛大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往外走。
披上狐裘,楚策伫立于檐下长廊,眉眼含笑地瞧着辛县令,“大人数次欲言又止,可是有话想说?”
果然逃不出他的眼,辛止轻叹,遂道:“臣确有几句话想说,是关于您与王爷的。”
楚策微怔,“大人是想劝阻?”
“非是劝阻。”辛止摇了摇头,“大楚不兴男风,男子三妻四妾,且不论殿下与王爷是否愿对方娶妻纳妾,单单殿下乃是皇嗣,若有争储之心,与王爷之间,怕是——”
“我都知道。”
楚策敛下眼,掩饰眸底刹那的黯色,旋即轻声道:“他不会娶妻生子,且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即便是左右帝王意愿,也并非没可能,群臣想必也不敢阻拦。”
辛止大惊,“殿下的意思是——”
楚策缓缓颔首。
皇威浩荡,不容侵犯,一旦能左右帝王,便是权势滔天能压制君主的权臣。
辛止惊疑不定,实在看不透五殿下和西平王是怎么回事,分明都是锦绣年华的少年郎,可在一起时又仿佛多年的老夫老妻,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
但即便是如此,自古帝王多薄情,五殿下又不像年少轻狂的样子,怎也会因情爱说出这等惊人言辞来?
一时间拿捏不准,他犹豫着,楚策却温温和和地笑出声:“辛大人,你应知我并非为情所迷,依梅庚之才,文可定国,武可安邦,我愿放权予他,是为我们,也是为天下。”
辛止苦笑不已,“依殿下之聪慧,此言过谦了。”
西平王确实深不可测,可这小殿下也是多智近妖,这两人简直像是怪胎。
楚策摆了摆手,又忙缩回狐裘内,“我同大人说这些,是将你视作自己人。”
“……”辛止无奈,摊开了手,“殿下,下官觉着被您拉上了贼船。”
现在下去来得及吗?
五殿下冷漠应声:“若想下船,我便叫西平王杀人灭口。”
辛止连连作揖求饶:“下官不敢,殿下饶命——”
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又聪慧绝顶,三言两语便交了心,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便不远不近地拿捏好分寸。
楚策笑出了声,“夜深了,辛大人便在偏院睡下吧。”
辛止走后,楚策慢吞吞地转身,却瞧见长廊尽处,一人伫立,月洒赤袍,不由心头一紧,快步过去,正是西平王站在那处,神情肃穆。
还不待楚策开口,便被男人狠狠拥在怀里,梅庚也不说话,抱起人就往回走,吓得五殿下噤若寒蝉,没敢出声。
卧房内暖意盎然,梅庚轻车熟路地抱着楚策丢上了榻,将狐裘扯下丢在一旁,寒风中被冻得冰凉的身子便贴了上去,将温暖的少年抱紧,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说起了话。
“你为何要灭我梅氏满门?”
“为何坑杀我的兵?”
“小混蛋,你他妈的忘恩负义!”
楚策很是迷茫:“……”
梅庚说得很正经,没有怒意,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仿佛就只是问问。
“你知道我喜欢你,还娶那个姓林的女人。”
“她有我好看?”
楚策无言以对:“……”
合着是喝醉了。
五殿下叹了口气,轻轻吻在了醉酒王爷的唇角,低低地苦笑一声:“梅庚,对不起。”
“那时我是皇上,是大楚的天子,其次才是楚策。”
“我必,以百姓为先,不得不牺牲你。”
“梅庚,我喜欢你。”
梅庚没折腾多久便睡了过去,期间还扯乱了小殿下的衣服,二人衣袍凌乱地散了一地,乌发交织着相拥睡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