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庚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前世出征前楚策的那句话。
——此次出征,凶多吉少,梅庚,朕允你辞官。
彼时,楚策便好像已然预料到了什么,明知一旦西平王辞官,朝中几乎已无统帅武将,此战必输。
加之楚策方才的那句话,若是不得已呢?
若……是不得已呢?
自心底蔓延出的恐慌,千斤巨石压在胸前一般透不过气,曾经歇斯底里的恨此刻也仿佛转为愧意。
彼时的楚策,是否有不可言说的不得已?
失神间,小孩扯着他的手晃了两下,梅庚敛下眼,又在他眉心落了个吻,轻声呢喃:“小策……”
“不要怕。”梅庚把人搂紧了,目光复杂中又含柔情,叹了句,“即便是有不得已,你同我说,这条命便给你。”
楚策轻轻摇了摇头,“真有那一日的话,我想你活着。”
片刻,他又添了句,“但不强求。”
梅庚便笑了,“什么不强求?”
楚策认真道,“我想你好好活着,若是活不好,不如给我殉葬。”
“……”梅庚哑然片刻,笑着说:“好,我给你殉葬。”
日光映寒雪,金芒细碎,西平王环搂着少年,不着边际地想着二十六年前的初见,又想着半年前的死别,他亲手杀了楚策,用那样残忍的方式。
可笑的是他现在竟隐隐觉着,或许楚策并非因忌惮他而下手。
最后想留下的漪郎还是被送了回去,并且未归还卖身契,县尉大人送了西平王三个美人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结果没一个被留下,县尉大人战战兢兢,又被辛县令教训了一个时辰,此后再无人敢往别院送活物。
过了年仍是霜寒地冻,楚策的脸色愈发好起来,甚至还长了些肉,至少梅庚是瞧不出什么早夭之象来。
运河开挖势必需要人手,西平王在临漳附近广征劳工,不曾强迫,以利诱之,下令各商户集资,初时尚有不满者,但因年前的水患,听闻运河可长久解决水患之灾,加之西平王权势压迫,不得不忍痛出钱。
过了惊蛰便是春分时节,漳河解冻,运河动工。
西平王与五殿下身先士卒,舍了锦袍同工匠劳工混迹在一处,因此不断有劳工前来应招,开挖速度比起预料中还要快上不少。
寸寸光阴逝,四季轮转,又是一载。
期间风承玉传消息来,称永安事了,风溯南不必再躲,故此在外避祸半年的风溯南便启程回了永安,不久后梅庚便收到风月楼的情报——凶手不详,似与洛阴教有关。
此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显章十七年秋,寒露,运河动工一年半,已经完成大半,撑过了春汛秋汛,水患似有平定之势,一时间西平王与五殿下的声望水涨船高。
偏偏此时永安一纸诏书传了来——招西平王与五皇子还朝,且册五皇子楚策为淮王,赐字泽渊,回宫后再行册封礼。
梅庚接着圣旨后冷笑不已,只道是运河这块肥肉不知被谁盯上,楚恒之又忌惮他与楚策,这才急着召回。
前世可是册楚策为太子时才赐了字,也不过是礼部随意拟的,子贤二字。
但圣旨已下,接受运河一事的工部尚书不日即到,梅庚不得不收拾行装同楚策准备返程。
西平王与淮王还朝,不再如当年离开那般无人问津,坊间有关于二人的传闻极多,西平王以家产修建运河,为民造福,五殿下年幼聪慧,仁德贤明。
二人去往临漳路上不知拔除多少贪官污吏,百姓的愚昧有时也并不是坏事,至少他们不在乎西平王和五皇子的目的,只在意他们为百姓所做一切。
自此,美名远扬,战败还朝的西平王,受尽欺辱的五殿下,如蒙尘玉石,此刻绽出光辉万丈。
太子与洛王相互制衡的局面似有波澜,受百姓拥戴的淮王此时也被朝堂紧紧盯着,甚至前来迎西平王与淮王仪仗的,竟是四皇子洛王。
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到了城外,梅庚与楚策分乘轿辇,楚策毕竟是嫡系皇室自当在前,待至城门前,洛王骑在马上,朗声笑道:“五弟,西平王,本王奉父皇之命迎你二人入城。”
片刻,轿辇的帘子被一只如玉的手轻轻撩起,里头走出个沉静儒雅的少年。近乎两年时间,楚策眉眼间的稚嫩退去不少,面若冠玉,萧萧君子,未行册封礼便仍穿着皇子锦袍,远远对着洛王一礼,“有劳四皇兄。”
梅庚也随后而出,身着云水蓝广袖朝服,上绣银蟒,发束玉冠,流苏随乌发垂于胸前,他弃了轿辇翻身上马,披上玄墨色大氅,遥遥拱手:“有劳洛王殿下。”
洛王笑得温文,下令禁军开路。
回城声势浩大,沿路有百姓观望,五殿下畏寒不肯出来骑马,躲在轿辇中手捧暖炉,故此百姓只瞧见了俊美无双的西平王,不知扰了多少少女心。
还朝自当入宫觐见,再见楚恒之时,梅庚稍有惊讶,这老皇帝竟枯瘦许多,眼底泛着乌青似许久不曾安稳入睡,显得极为阴沉。
不到两年而已。
而他自己仿佛全然未觉,在文武百官面前说几句场面话便散了朝,却又单独将梅庚留了下来。
西平王暗自叹息,敛了情绪。
又是一场密谈,如他离开永安前的那次,但显然这次楚恒之颇有怒意。
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梅庚早已思忖再三,规规矩矩地行礼参拜,楚恒之问运河一事,他便推到早已写好的折子上。
虚与委蛇几句,楚恒之又问楚策是怎么回事,为何因一个运河如此受百姓拥戴,梅庚便装糊涂,说:“臣惶恐,不知陛下圣意。”
直至梅庚离宫,楚恒之也没问出什么,当即下令,将刚回宫的淮王召来!
第八十五章 我见不得他娶妻
梅庚先带着秦皈回王府见了苏婧,王太妃双眸含泪,连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在外凶戾狠辣的西平王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他虽非养在苏婧身侧,可毕竟血浓于水,儿行千里,母日夜忧心。
陪苏婧说了半天的话,待她去歇着,梅庚才苦笑着问秦皈,“你说我可是不孝?”
秦皈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平民百姓也需赚钱养家,那些个商户走货一走便是数月,都是一样的人,王爷是为百姓谋福,怎会不孝。”
他说完,便见梅庚面色古怪地瞧着他,说了句:“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
秦皈微顿,“多谢?”
“不必客气。”梅庚敛下神色,旋即道:“去歇着吧,叫刘管家来见我。”
秦皈点了点头,出去后不久,刘管家便到,同梅庚说起永安这两年的事。
三月初时,殿试楚恒之钦点了位状元,正是林书俞,状元及第后林氏将他收入族谱,而后入了督察院,任了个五品官职,屡破大案,秋日便提了四品。
后宫也不安稳,皇后为了制衡婉贵妃,替楚恒之大选一次,择了不少年轻漂亮的官宦女子入宫。
梅庚闻言嗤笑,难怪那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年纪渐长,年初时皇后又寻了个叫应尚子的道士,入宫为皇帝炼丹,甚至还为妃嫔炼制丹药,只说能永葆青春,甚至还有些生子秘法。
之后皇帝龙精虎猛,后宫又多添如花美眷,以至于如今宫里又添了三位有孕的娘娘。
梅庚眉心微蹙,思索片刻便沉声道:“派人盯着皇后太子和英国公府,他们恐怕要有动作。”
刘管家抬起眼,若有所思道:“王爷的意思是,英国公府要…?”
梅庚勾了唇,意味深长,“什么延年益寿的仙药,我瞧皇上那模样可不像是吃了仙药,宫中那三位有孕的娘娘,恐怕没一个能顺利产子的。”
又是美人又是道士,看着倒像是讨好皇帝压制贵妃,可她又怎会容皇子成功降生?做出这些个样子来,只怕暗藏杀机。
“王爷说的是。”刘管家缓缓颔首。
窗外阴云密布,又是一场秋雨将至,不多时,疏草零落,雨打枫叶,肖似这万里河山,风雨欲来。
秋雨微凉,万家灯火时。
风月楼内丝竹之声悦耳,尽是茶香袅袅,西平王邀旧友品茶,自己却是最后一个到的。
两年未见,陆执北和虞易皆已入朝为官。
陆大公子眉目硬朗,身穿藏蓝窄袖劲装,腕上扣着银质护腕,时不时地往窗外瞄,嘀咕两句:“这梅庚怎么还不来?”
“你急什么?”风溯南歪在椅子上没个正形,手中一支白玉簪,叮叮当当地敲茶盏。
坐在另侧身着云烟紫的男子眉目妖而不艳,难辨男女,冷硬神情中也有几分笑意,“远道归来,自有诸事须他打理。”
“难得你肯开口,整日惜字如金的。”陆执北摇头叹了句。
他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自外面进来之人通身白衣,霜衣覆身不加修饰,眉眼清冽而淡漠,不曾加冠而以素白发带束发,广袖轻拂,玉骨云衫,堂而皇之地进来。
雅间内的三人怔住,风溯南怒道:“你是何人?!还不快出去!”
柳长诀八风不动,淡淡道:“风月楼,我的。”
风溯南:“……”
三人中唯一对风月楼有所耳闻的,便是行走过江湖的陆执北,他思忖片刻,起身拱手道:“阁下是风月楼之主?”
“嗯。”柳长诀绕过案边的三人,寻了窗棂旁的梨花木椅落座,只说了句:“我来见梅庚。”
而后便缄口不言。
风溯南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陆执北摁着肩阻止,同时对虞易轻轻摇了摇头,轻声:“等梅庚来再说。”
没过多久,身着暗紫宽袖锦袍的男人推门而入,较之于两年前更为内敛而沉稳,面容俊美舒朗。
瞧见多出的柳长诀时,梅庚顿了顿,旋即若无其事地落座,缓缓笑道:“本王还当柳公子不愿现于人前。”
柳长诀悦耳清冷的声音极淡,“风月楼与西平王府已在一条船上,我来见你,是提醒你小心,昨日林书俞在风月楼私下见了太子。”
梅庚思忖片刻,太子虽算不得明主,不如洛王精明,但若林书俞想要个傀儡皇帝,同太子合作也不为奇,便颔首道:“英国公府一日不倒,皇后卢氏便位居中宫,只要太子不功不过,东宫若想易主也不容易。”
柳长诀一双美目忽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有几分不悦,“他出头太快,已惹了太子一党忌惮,西平王,你如此心急,恐怕会害了他。”
梅庚眉梢微挑,他听出了几分关切来。
可前世同他联手将楚策置之死地的,也是眼前这位三殿下,梅庚对他始终存着几分忌惮,人之所以有弱点,是因欲。
偏偏柳长诀此人,处世淡泊,从来瞧不出欲,寻不到弱点。
梅庚敛了视线,指腹于杯口绕了一圈,无谓轻笑:“小策封王在我意料之外,这其中怕是少不得有人推波助澜,但柳公子如此关怀小策,可是早就相识?”
“不认识。”柳长诀淡淡否认,又意有所指道,“但西平王应知为何。”
因为血脉至亲?
前世他可没念及血肉之情,与他联手将楚策逼至死路,那如今这隐晦的兄弟之情又是何意?
若是太子和洛王,梅庚会毫不犹豫地认定他们做戏,可柳长诀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梅庚未开口,柳长诀兀自起身,又是通身的出尘缥缈,临出门前,回头说了句:“西平王,天下为先。”
“受教。”梅庚颔首,有一刹那,明白了为何柳长诀要对楚策赶尽杀绝。
天下为先。
彼时的楚策尽失人心,若大楚皇室无人登基,外族势必破关而入,换言之,若楚策接下的是个烂摊子,那柳长诀将面临的便是生死存亡之际。
风月公子来去匆匆,梅庚这才瞧向一别两年的挚交,收敛起深沉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必管他,以茶代酒,敬重逢。”
风溯南皱起眉,端茶轻饮还不忘嘟囔着:“男人就该喝酒,这茶寡淡。”
梅庚脸色微僵,他酒量原是不错的,但临漳别院的那夜后,若非不得已便再未沾酒。
一杯茶过,陆执北方才问道:“梅庚,那便是风月公子?”
“嗯,柳长诀。”梅庚神情凝重几分,“暂且算是自己人,此人心思缥缈难测,不可尽信。”
“行啊你。”陆执北咂咂嘴,“那可是风月楼主,难得一见,听闻与人相见皆以白纱掩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
梅庚沉默片刻,“他只是不愿见人,还不至掩面。”
虞易敛袖,不紧不慢地轻声:“他说得没错,运河一事,你与五殿下得了民心,太子一党不会善罢甘休。”
“无妨,不是还有洛王殿下。”梅庚笑意中蛰伏阴狠厉色,又覆了层霜雪似的冷,旋即问道:“侯府安生了?”
虞易牵唇绽出抹笑,似自黑暗中开出的妖冶之花,缓声道:“父亲缠绵病榻,虞康氏照顾着,自然安生。”
他说得平淡,可虞康氏怕是恨透了虞致壬,怎会尽心照料,这偏执的深情总归是得了报应。
梅庚心知肚明,不便多问,好友重聚便未再谈公事,无非闲谈几句续旧,谈西北苦寒埋忠骨,谈大漠孤烟桀骜魂,谈江湖苍茫张狂客,谈山河表里少年臣。
是少年意气,是鲜衣怒马,是乱世流离。
分明未饮酒,却更胜豪饮千杯,聊着聊着,陆执北忽而问了句:“梅庚,你真打算就和五殿下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