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蕴闻言,面上有些愧悔之色。
“二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姜城主大约掌兵日久,已经忘记了这个道理。”陆丰道,“妖族若仅有那些灵窍未开、神识混沌的妖兽,修士为何要放下清修,一定要来凡世镇守——难不成是贪图凡民的供奉?姜城既有斩妖除恶之心,又造出床弩之类利器,其志诚为可敬,然而人力有时而穷,不独是凡人,修士也是如此。遇上厉害的大妖,修为稍浅薄些的修士亦不敢轻撄其锋,凡人造出来的床弩再厉害,也不过以卵击石。”
姜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有心为那些英勇的将士辩解,但见识过妖潮袭城的惨象、和仿佛能毁天灭地的雷阵,以往引以为自豪的胜绩骤然变得苍白起来。她沉默半晌,终究道:“仙师说的有理,但即便是以卵击石,至少我姜城子民反抗过,并没有坐以待毙。”
她的声气有些低,但却十分坚定。姜城将士多少次以血肉为百姓阻拦住妖兽的袭击,她不能、也绝不应该抹灭他们的功绩。
闻听此言,陆丰的神色反而略微缓和下来。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问道:“妖患愈演愈烈,姜城主如何打算?”
姜蕴迟疑了一下,略微低下头,摆出诚恳求教的姿态,“我愿向从前怠慢的仙师赔罪,也希望能请几位仙师长住此地,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仙师愿意来到姜城……”
陆丰瞧了她一眼,又问:“若有仙师驻留镇守,姜城主还要练兵杀妖么?”
姜蕴沉默一时,忽而抬眼,迎着陆丰审视的目光,道:“于仙师而言,姜城或许与打尖落脚之地无异,但对姜城百姓来说,此地却是唯一的家,家中来了强盗,再怎么弱小也当拼尽全力驱逐斩杀。”
陆丰微微点头,道:“不日便会有修士来此镇守,你可放心。”
姜蕴大喜过望,刚欲下拜道谢,却被一道劲气托着远远送出门外。她修为粗浅,自然不能与这等修士大能相抗,最后只得在门外拜了几拜,旋即便大步往外走去。
虽那位仙师三言两语解除了姜城面临的最大危机,但亟待处理的事务并非只有这一件,还远远不到她松一口气的时候。
姜蕴走后,陆丰看向亓官,脸色顿时柔和下来,问:“如何?”
亓官老老实实摇头:“听不大懂。”
陆丰笑了起来,他摸了摸亓官的头:“还讨厌她么?”
亓官皱着眉毛想了想,道:“不讨厌了。”
陆丰揉了揉他的发顶,和声道:“以凡民之躯,而有杀妖之志。这位姜城主虽然急功近名,但志向甚坚,且有爱民之心,便囿于眼界一时短视,也不失为一个人物。”
亓官似懂非懂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她是好人。”
陆丰微微一笑,并未肯定他的话,只道:“姜城经此一难,既要抚恤百姓,又要重修城墙、匠造床弩等,所耗非小。且姜城地处略显偏僻,虽有万余人口,也算不得丰实,加之常年受妖患侵扰,恐怕库房不丰,负担不起这般耗费,姜城主或者会从王都想法周转银钱。七官儿,你可与他们一道,去颍国王都瞧一瞧。”
亓官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师父,你不去么?”
陆丰微一摇头,对上他疑惑的眼神,道:“七官儿,师父不能保护你一辈子,有些路,终究得自己去走。”
亓官一脸茫然。
陆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道:“七官儿,你生来便有不世出的天资,旁人都要忧心修为提升不了,你却没有这等苦恼。但修为提升太快,难免根基不稳,如此,便要多经历世情历练,夯实基础,等到心境圆满,元婴之境便可水到渠成。”
亓官抿紧了嘴唇,伸手捉住师父的衣袖,牢牢地牵着。
陆丰低头看了一看,将他的手从衣袖上捉下来,道:“听话。你已有金丹修为,便是没有师父,这世间也大可去得。”
亓官便抬头看他,眼底有着些许惶惑不安:“师父——”
陆丰瞧见这样的眼神,只觉心底柔软得不像样,再硬的心肠也化成了绵软的水波。他叹了口气,摸了摸亓官的头发,拇指安抚地在他的鬓角蹭了蹭,“你乖。师父有一道神念寄在玉牌上,你随身带着,便如师父一直在你身边,好不好?”
亓官不说话,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一眨也不眨,生怕他突然消失了。
陆丰暗叹。
亓官太过依赖他,这样下去,哪怕行万里路也难称历练,即便有再多的不舍和心疼,为了亓官的道途计,他也不得不硬下心肠,决然离去,留下亓官呆呆地望着天空,半天都没动弹一下。
屋中,因为闯了雷阵身受重创、一直陷入晕迷之中的云虺,这时忽然动了动翅膀,睁开了眼睛。
第69章 是正是邪
几日后,镇妖盟派遣的修士抵达姜城。
彼时,亓官正在食铺,吃着掌柜的单独给他做的小馄饨,便有一行四位修士在姜禾指引下来到他面前。
亓官咬着一颗小馄饨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们。缩在他衣襟内的云虺亦懒懒地睁开半副眼睛,扫了几人一眼,旋又闭上。
为首的一名青年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口中道:“我等乃镇妖盟派遣至此地镇守的弟子,敢问尊驾可是流华宗元禄剑君高足?”
亓官看了看他,将嘴里的小馄饨咽下去,点点头:“我是亓官。”
“原来是亓师叔。”那名青年神情愈显恭敬,“晚辈乃观羊山弟子齐霍英,这位是曲澜别院云纺师妹、南斗宗骆毅师弟、桃花山凌玢师妹。”他说着
又恭谨道:“晚辈等尚在镇妖盟时,听说姜城受妖潮侵袭,全凭师叔力挽狂澜。晚辈初出茅庐,见识浅薄,初次镇守一地,心内惶恐,特来恭请师叔训示。”
亓官看着他,神情有些茫然。他心思简单,一向直来直去,并不习惯这样文绉绉地说话,须得再三咀嚼,才能琢磨明白一句话的意思。他一时没有开口,齐霍英为首的四名筑基期弟子就恭恭敬敬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亓官才费力地想明白齐霍英的意思,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他问:“你是观羊山弟子?”
齐霍英连忙应是。
亓官便问:“祁师姐好么?”
齐霍英一愣,茫然道:“本派弟子数以千计,祁姓师长也有好几位,不知师叔说的是哪一位?”
亓官道:“她叫祁应。”
“原来是祁应师姐。”齐霍英恍悟,道:“祁应师姐去岁镇守义阳城时受了些伤,所以回宗将养了些时日,弟子下山时,师姐伤势已经痊愈,目下仿佛是随靳元师伯在外处理一些事务。”
亓官见说祁应伤势痊愈,便高兴起来,随手从须弥芥里掏出来一个灵果递过去,“给你。”
齐霍英一脸懵地接过来,下意识说了句:“谢师叔赏赐。”
亓官看了看旁边乖乖站着的三个人,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三枚灵果挨个递过去。云纺三人没想到自己也有份,顿时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地接了。
亓官自觉已经无事,便低头继续吃汤鲜味美的小馄饨。
云纺忽然想起来什么,暗暗拉了拉齐霍英的袖角,齐霍英回头看了一眼,转回来恭谨地道:“师叔若无其他吩咐,弟子等就先告退了。”说罢,见亓官吃得头也不抬,便领着几人退出来。
出得店门,云纺立刻扯着齐霍英袖角道:“齐师兄,这位亓师叔莫不是当初韩师兄他们在义阳城遇上的那位?”
齐霍英点点头:“观他相貌行止,应当不错。”
凌玢好奇地问:“什么义阳城,亓师叔是有什么来历么?”
云纺道:“韩冲师兄先时与观羊山祁师姐一道在义阳城镇守,谁知去岁不巧遇上妖潮,险些身死道消,后来幸亏元禄剑君赶来,才将妖潮灭去。听韩师兄说,妖潮来临之际,除去镇守弟子,还有一位筑基期的剑修出手相助,后来跟着元禄剑君去了流华宗,没想到一年过去,他已成了剑君弟子。”
“筑基期?”凌玢惊叹道,“姜城妖潮也是他一力所退,难道筑基期剑修这么厉害?”亓官并未显露金丹修士的威压,他们一行小辈也不敢用灵识探查,所以并不知道他的修为境界。
齐霍英闻言摇了摇头:“亓师叔现今已是金丹修为。”祁应与流华宗蔺如一向交好,当初亓官修成金丹,蔺如与她提过。如此进境实在令人称奇,祁应为亓官高兴,言谈时曾多次提及,所以观羊山不少弟子都知道流华宗出了一个天才,小小年纪就度过了剑丹之劫。
凌玢瞪大了眼睛:“我瞧着亓师叔年岁也不很大,这就是金丹剑修了?”
云纺也点头道:“韩冲师兄也对亓师叔十分推崇,言道他天赋不俗,日后定将有大作为。不过,若是韩师兄得知亓师叔已经跻身金丹,恐怕也难以置信。”
凌玢不由咋舌:“怪不得亓师叔会被元禄剑君收入门中,这等天赋当真可怕。”
一直未曾说话的骆毅这时候也插嘴道:“元禄剑君仿佛在亓师叔之前就收了一名徒弟,这样看来,那位师叔当也有过人的天资,但不知与这位亓师叔相较,孰高孰低?”
云纺道:“韩冲师兄说起过,那位石师叔为人极谦和,平素与韩冲师兄也向来是师兄弟相称的,并不为剑君弟子而自矜。不过韩师兄并未提及他的修为,想来天赋修为上,亓师叔要更胜一筹。”
他们议论纷纷时,被议论的主角之一正从入定中醒来。他一身黑衣,被汗水打湿的鬓角墨如鸦羽,衬映得脸色愈加苍白,正是已被逐出宗门的石横。
元禄剑君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当初将他收入门下时,多少灵石丹药都恨不得捧着送上来给他,而今厌恶起来,全不念曾经的师徒情分,即便他央求长木真人替他说情,依然不改其将他废去丹田、逐出宗门的决心,且不许他在宗内多做盘桓。
他丹田被毁,一身苦修得来的灵力也被散得一干二净,好在他使尽浑身解数施展了一出苦肉计,终究哄得长木真人给了他一些养伤的灵丹,并答允替他求一枚修补丹田的灵药,助他重塑道基,再登道途。
他没有灵力,又等着长木真人允诺的灵丹,便不敢走远,只好在流华宗附近寻了处石窟存身,一边服食丹药调养被废去的丹田,一边拣选出几门偶然得到的心法道诀慢慢吸纳天地灵气,润养经脉,免得时久不用令经脉萎缩。
然而他丹田已废,不仅存不住灵气,反而灵气行经丹田时都会产生一阵剧痛,如被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一般,直痛得他满身大汗、几欲晕厥,不再运转法诀,那阵剧痛才会慢慢过去。
石横睁开眼,探手取出丹药吞了,又闭目调息片刻,待丹田的剧痛稍稍减轻,才将一口浊气徐徐吐出,慢慢地捱过去。良久,他才睁开眼睛,取出怀里装着丹药的玉瓶看了看,苍白的脸上勾起一丝嘲讽。
长木真人平日总是一副慈爱徒弟的模样,却有谁知道内里竟是一副抠唆的脸孔,往日看重的徒弟被人废了丹田,竟然也才只拿出两瓶青木元丹来,连灵石也给得寒寒酸酸,哪有一点元婴真人的体面?
亏得他从前攒下了不少丹药灵石,要不然,这时候他手里的丹药已经告罄,而若没有足够的滋养,哪怕他日后拿到了修补丹田的灵药,修补的效果也定然不会如意,十之八九,还会令他的天资变差,往后的道途也更为艰难。
只是长木真人应允的灵丹尚不知何时才能到手,而他手里的丹药毕竟有限,若然拖个三年五载,丹药耗空不说,还虚掷了光阴,教他日后如何奋起直追,赶上其他人的进境?
石横抚着玉瓶,苦苦思量,却忽然觉得不对,转头一看,却见一道淡淡的影子乍然出现在石窟里。那道影子没有面目,亦无实体,平平整整地“贴”在石壁上,仿佛只是信手涂抹的壁画,但他此前却从未见过。
“……!”他惊了一跳,霍然站起来,疾往后退了两步,两眼紧紧盯着那道影子,色厉内荏地喝了一声:“是谁在装神弄鬼?!”
没有人应声。
“出来!”石横贴紧身后的石壁,紧张地环顾左右,眼角余光紧紧盯着那道突然出现的影子,生怕有什么异动。他的手指向后死死地扣在石壁的凸起上,试图从石壁上抠一块石头下来当做武器,羸弱无力的肉体令他产生一种无可抑制的恐慌,教他心脏好似有一个无底大洞般,丝丝地冒着冷气。
仍旧没有声音。
“你是谁?”石横强自平抑急促的喘息,决定赌一把。
“我、我是流华宗弃徒……”他咽了口唾沫,“丹田已废,修为尽失,且身无长物,浑身就只剩这几两骨头,前辈若是想要,尽可拿去,只是、只是能否让我见一见您的真容,使我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半晌无声。
石横试探着出声:“前辈……?”
陡然却听一声冷笑:“呵。”
有动静了!
石横精神一振,正要鼓弄起三寸不烂之舌,忽然就见那道影子渐渐由浅变深,仿佛是有人拿着墨汁又上了一遍色。影子的颜色愈来愈深,接着便如一团墨汁一般,竟自在石壁上滚动起来,滚着滚着,那团人影便就脱离了石壁,“站”了起来,立成一道乌漆墨黑的人影。
“……”石横眼睁睁看着影子变成人影,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咬紧了牙关才不至于惊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