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似懂非懂。
陆丰知他不懂,便只教他:“你只记得,流华宗弟子并没有高人一等,非但是流华宗,其他任何宗门的弟子,乃至于修士和凡人相比,也并没有尊卑之分。”
亓官认真地点头:“凡人也很厉害的。”
陆丰微微一笑,又道:“先时计峮说的那些,也并不全对。”
在王都这样的繁华之地镇守,有适宜修炼的小天地,灵气也算得充足,灵力积攒起来自然就快,看起来修为破境的速度更快,但实际上,去往偏僻地界镇守,也并非没有好处。
边地荒苦之地灵气稀薄,修士长久镇守下来,就不会一味贪求灵力的积累,转而会注重锤炼己身灵力,日常修行也会更为注重体悟道法,待得回转山门,心境已臻圆满,灵力积累至瓶颈,自然就能破境。
可以说,在王都修行,还是在边地修行,实际上是殊途同归的两条路,只是边地毕竟荒苦,又哪里及得上王都的繁华富贵呢?终点一样的两条路,选择看起来更加舒适道路的人总会更多。
然而王都之地虽然富贵,却更易侵蚀人心,有不少道行浅的弟子便被迷了眼,往昔修持的道心不知不觉间也在这天下一等一的名利窝中变了味,久之便像凡人一样,也将修士划分出来了三六九等:那镇守王城的自然是一等一的人才,退一步便只堪得一般,再退一步便得叫人怜悯了,再再退一步则是不通文化的野人,我等高门子弟羞与之为伍。
但凡有一件事分出来了个上下尊卑,那么其他的事就也要分出来个尊卑上下:譬如这迎仙台是最尊贵的,只合给前辈大能和那高人一等的大派弟子居住;寻仙观稍次一等,住一住大派弟子也使得;至于更次一等的望仙楼,一般门派的弟子恐怕要想想法子才能挤进去。若是门派不显,或者干脆是无名散修,那么就连望仙楼也进不去,只能住在凡人客院里。
陆丰说到此处,唇角微有讽意:“区区镇守弟子,修为不见得如何高,争名逐利之心倒比凡人更甚,实在可笑。”更可笑的是,这股争名逐利的风气居然还有蔓延之势,以至于镇妖盟也成了某些人借以施展手段的地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亓官听得一脸懵懂。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
陆丰抚着他的发顶,缓声道:“七官儿,你记住,修士最要紧的是探寻大道,余者一切都是外物,不值一提。”
修行之路一向都没有捷径,去往边地修行,心境更为圆满,日后破境的阻碍就少;只在王都修行,灵力虽然累积得快,心境却不够圆融,倘是被红尘名利所扰,甚至所持道心不进反退,日后再想破境终究还是得补回来,要么,就只能借助破境丹之类丹药,提升境界,但这样一来,也会为以后的道途埋下隐患。
亓官看着师父,认真地点头。
陆丰道:“不过,也并非所有高门弟子都是如此。”
修士中,有自诩高人一等、喜好在小门派弟子或者凡人面前显耀身份的,自然也有并不在意外物的弟子,出入凡尘只为勤勉磨砺。后者中亦不乏主动请缨去荒僻地界镇守的弟子,譬如如今镇守姜城的齐霍英便出身观羊山。
只不过,喜好繁华之地的弟子,行事更为招摇,恨不能将自己出身不凡的事遍告天下,所以更为世人熟知;而一心砥砺自身以求奋进的弟子行事更为低调,便是在外行走,也较为谦虚谨慎,少以身份压人。
在计峮这样不明内情的人看来,自然以为高门大派弟子心高气傲,不屑与小门派弟子为伍。
第72章 师父好看
亓官解了惑,又向师父请教了一下剑道,直接在玉牌中揣摩新的剑法。
陆丰瞧他双目闭合,已然完全沉浸在剑道之中,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神念抽出来附在云虺身上,在屋舍周围设下禁制,以免亓官被人搅扰修行。
待到亓官从入定中醒来,也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一睁眼便看到师父趺坐于地,双目微阖,俊秀的面孔瞧着别有一种清正端素的韵味。
亓官瞧了一会儿,心血来潮地伏在地上,慢慢地向着师父爬过去,到了近前,才仰起脸来,自下而上地看着师父。
师父的下巴真好看。
他心里忽然掠过这样的想法,目光从师父的下巴移到颔角,又落在挺直秀逸的鼻尖,最后对上一双半垂下来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藏蕴万顷烟海,深邃无边,下一刻,烟海荡起一点涟漪,含上了些微笑意。
柔和的声音响起,“在看什么?”
亓官傻愣愣地看着师父,呆呆地道:“师父好看。”
那双眼睛里含着的笑意于是越发明显起来,一只熟悉的手摸了摸他的头,问:“饿了么?”
亓官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手掌撑着师父的膝盖爬起身,刚要出去,又有些不舍地看师父。陆丰站起身,手掌在他发顶揉了揉,又轻轻一推:“去罢。”
亓官闭上眼,灵识从玉牌中抽离,回到自己的身体。与此同时,笼罩在屋舍外的禁制波荡一下,无声散去。
此时天色已然黑尽。
亓官摸了摸肚子,正要掏出灵果来果腹,计峮却忽然探头进来,见了他脸上显出惊喜之色:“嗳呀,可算醒了。”又冲他勾手,“来,过来,师姐给你做好吃的。”
亓官看了看她,稍一迟疑,便抬脚往外走去。云虺啪嗒着翅膀跟上,随后便叫亓官伸手捞进怀里。
计峮是小门派出身,身上并不宽裕,虽则这所客院是免费居住的,但吃食是不包含在内的,所以,她索性买了食材,借用客院的厨房做饭。见今亓官来了,她有心要照顾一些这少涉世事的师弟,便也连他的份一起做了。
少顷,亓官面前就被端上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大骨汤面,上面还卧着两个鸡蛋。他原本就饿了,这时被汤面的香气一勾,顿觉更加饥饿,迫不及待地捞起一筷面条送进嘴里,然后默默地加快了进食速度。
这大骨汤已经炖了许久,汤汁熬得十分醇厚,抿一口仿佛要化开似的,那面条也极有劲道,一尝就知道是下过功夫的。
计峮自己不怎么吃,反倒笑吟吟地看着亓官将一碗面条吃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汤汁都喝光了,这时便笑问道:“好吃么?”
亓官放下碗,极认真地点头:“好吃。”
计峮便笑了起来,瞧着他乖乖点头的模样忍不住有些手痒,想去摸一摸他的头,然而手指还未碰到他的头发,就见黑影一闪,扑拉一下把她的手打开。
“……”计峮看了看横亘在她和亓官之间的云虺,只见那一双竖瞳直勾勾地盯过来,十分警惕的模样,不由失笑。
翌日一早,亓官便起身洗漱,预备出门。
师父说,要多经历世情历练,日后心境才能圆满,他便每日都要细细体悟一下世情。
片刻后,他站在包子铺门前发呆——他的金银都在一路上用完了,掌柜的也不愿意他用灵果来换包子。没有银钱便买不到包子,这满大街的吃食亦与他无缘,亓官眼巴巴地瞧着白胖的大包子,耷拉着脑袋有些丧气地往回走。
回到客院时,正好计峮从里面出来,打量他一眼,奇怪地道:“这是怎么了?”
亓官抿着嘴、鼓着脸颊,不说话。待计峮终于问出来实情,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去拉他的手,笑道:“不就是买包子么?师姐带你去。”
云虺的目光嗖的一下扫过来,脑袋微微一动,看起来似乎是权衡了一下,仍旧缩在亓官的衣襟里,没有动弹,只那双眼睛一直严肃地盯着计峮看,叫人忍不住发笑。
亓官鼓着脸颊,掏出来一块灵石,认真道:“不买包子,换钱。”
“好好好,去换钱、去换钱。”计峮哄他,牵着他先去买了包子,又往望仙楼而去。
于修士而言,望仙楼并不仅仅只是一座盘桓之所,此处还常常有一些店铺经营法宝符篆等物,有时候还能传递些消息物品。
与义阳城相比,王都的望仙楼更加恢弘大气,远远地就能见到它的身影,待走近了,便只见楼宇耸入云端,十分巍峨。亓官仰头望了一眼,就听见旁边传来“哧”的一声,他扭头一看,正看到一名青年移开目光,嘴角还挂着略有嘲弄的笑纹。
他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传来大力的拉扯,计峮一使劲把他拉进望仙楼的大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听说望仙楼门口设了禁制,凡人没有灵力,便无法进出,所以不必担心会受到搅扰。”
进了门,便是另一重天地。
毕竟是王都,比起义阳城里望仙楼的冷清,这里倒是热闹许多。
“那是多宝阁,修士界最负盛名的商号,里头有法宝也有丹药、符篆,还有一些奇珍异宝,都是极珍贵的物件,颇受欢迎呢。”
“那是宝号——名字就叫‘宝号’,是唯一一家比多宝阁分布得还要广的商号,几乎有望仙楼的地界都有它。听说他们仿佛是有秘法控制蜉蝣,所以能把各地的货物分别寄送出去。且蜉蝣的速度要比灵讯快得多,所以若有消息急于传递,人们也大多会来这里一试。”
亓官问:“蜉蝣?”
计峮点头:“是啊,蜉蝣朝生夕死,连成妖都难,却生来便有穿梭虚空的神通,实在是造化神奇。只是这一族并不好控制,也不晓得宝号是如何发现这样的秘法的。”
亓官停下脚步,见一个人将某一样物件放进一个小箱子里,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个箱子就不见了。亓官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小箱子边角上,一只蜉蝣趴着,双翅微微一震,那周围便似有一层无形的波动震荡,转瞬就将小箱子吞没。
第73章 道理如此
亓官眨了眨眼,有些好奇,又将视线移向另一个人。但还不等他看清楚,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刚刚在他眼皮底下消失的小箱子忽然出现在面前,直直地往下掉。
亓官下意识伸手接住,神情有些茫然。
计峮说着说着,忽然发觉身边空了下来,停步转头一看,就见亓官捧着小箱子,一脸懵地站在原地。“怎么……”她刚及吐出两个字,忽见又一个箱子凭空出现,不偏不倚地落在亓官面前。
“……”她也呆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青年大步走过来,皱着眉、抿着嘴,打量了亓官一眼后,不客气地喝问道:“王都之地,有前辈大能坐镇,众目睽睽之下,道友行此不光彩之事,就不怕被拿住问罪吗?!”
亓官尚未反应过来,计峮一侧身将他挡在身后,维护之意十分明显。她皱眉道,“道友恐怕有些误会,亓师弟并没有偷拿你们的东西,是这箱子自己掉下来的。”她话音尚未落地,恰巧又有一个小箱子凭空出现,径直落在亓官手上。
青年见状脸色一变,喝道:“我亲眼所见,还敢狡辩!蜉蝣箧乃我门中秘制,若非你们用了法宝手段,绝无可能出错!”他一边说着,一边闪身探手向亓官抓来。
他的速度极快,计峮刚刚有所察觉,就已经到了亓官面前,五指箕张迅若疾风地扣向亓官肩膀。亓官身形一闪,避开这一抓。他在不远处站定,皱着眉毛道:“它们自己来的。”
青年原以为这一拿必定手到擒来,不防却拿了个空,神色不由得难看了几分,冷笑一声:“小贼倒还有些本事!”说着脚下一踏,身如鬼魅般向亓官扑去。
亓官手里托着三个蜉蝣箧,连连闪避,虽青年追得紧,却连他一片衣角也没碰到。计峮修为略低,便是想帮忙也无从下手,急得直跺脚。
两人速度越来越快,惊动了周围一圈人,须臾便有人认出来那个青年的身份,便有人问:“发生了何事,如何有人同王掌事动手?”
旁边一人知道得略多些,便道:“我方才听了一耳朵,此人似乎妄图盗窃宝号的蜉蝣箧,所以王掌事才想拿住他问个清楚明白。”
另一人“啧”了一声,“这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敢同宝号作对?”
计峮心忧亓官,闻言回头怒瞪一眼,不客气地讥刺道:“这位道友红口白牙地污蔑人,敢是常常胡说八道,所以做得习惯了!另两位想来是脑袋空空,不会思想,所以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倒想问问,难道宝号屹立千年,所谓万无一失的蜉蝣秘法,是筑基修士就能轻易破掉的么?”
她冷笑一声,“退一万步说,就是真的有不轨之图,难道得手后不是趁人不备逃之夭夭,好好地站在这里等人来捉拿是什么道理?”
那几个人叫她一通抢白,顿时面色阵红阵白,一时无言以对,悄悄往人群中退了退,不再说话。
一名老者领着数人排开众人走来,闻言扫了计峮一眼,声音冷淡:“这位道友却是牙尖嘴利,半分不饶人。”他这一眼扫过,计峮顿时后颈一僵,汗毛根根竖了起来,腿脚也跟着一软,差点当众跪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勉力站稳,咬着牙道:“……道理如此,晚辈不过照直而言。”
老者轻哼一声,没有再理会她,一双锐利的目光转而投向空中。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王掌事试图拿下的那人不止筑基修为,但对宝号而言,无论对方是筑基还是金丹,哪怕是元婴修士,一旦蜉蝣秘法被其破掉,千年经营的声誉都必毁无疑。
所以,眼下最为关键的,还是弄清楚那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会叫秘法饲养训驯的蜉蝣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