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看了看他,又转头找了一下计峮。
计峮原是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见他望过来,只一眼,方才得知他是剑君弟子升起的陌生和距离忽然消弥无踪,站在那里的,还是那个会将她做的面条吃得干干净净、少涉世事的少年。
她犹豫了一时,终究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何老将两人请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周围才响起嗡嗡的说话声。
“竟是元禄剑君的高徒,难怪有如此修为!”
“王掌事已是金丹修为,却仍不是他的对手,岂不是说他的修为比王掌事还高?”
“观他貌若少年,显然筑基时年岁不大,如今又早早踏入金丹境界,这等天资,实在罕见!”
“王掌事的天资也实在很高了,奈何遇上了剑君弟子,这一回身死道消实在冤枉。”
……
众人议论纷纷,只把个后来的张致恒听得冷汗淋漓,坐立难安,枉他一向自诩聪明,怎么这回就眼拙至此,居然能把剑君高徒错认成小门野户的弟子?
这厢,何老将亓官与计峮二人请进内室,然而花费了半日时间,仍然寻不出蜉蝣箧失灵的原因,又不能将他们强留在此,只好作罢。
好在亓官出来时,蜉蝣箧并没有再次失控,他总算松了口气,又恐怕亓官离去后又生枝节,便开口相邀:“凡人经营的经凡院虽然用心,终究比不上仙家宝地自在。宝号在望仙楼倒还有些薄面,两位道友如不见弃,不若搬来此地居住?”
计峮知道这话虽然捎带上了她,实际问的是亓官,便跟在一旁没有做声。亓官倒无所谓住在哪里,他在经凡院住得也并不差,正要开口拒绝,忽然旁边蹿上来一名青年,脸上浮着恰到好处的笑:“道友可是要换一换居所?适才小道得知寻仙观还有两所空置的房舍,布置极精细的,管教道友住得舒心。倘或有所不足,小道使人去迎仙台问一问,或恰巧有空置出来的房舍也不一定。”
亓官看了他一眼,认出来这人就是昨日领他进城的青年。他心思简单,也不会往多处想,只摇了摇头,道:“我不用换。”
张致恒笑容一僵,呆了一下后,又陪着笑道:“小道昨日委实眼拙,不知道友乃是剑君高徒,竟委屈道友在经凡院住了一宿,实在该打。少剑君且请放心,不论是寻仙观还是迎仙台,但有一句吩咐,小道定然会将此事安排妥当,不叫您费一分神!”
亓官眨了眨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用换呀。”
张致恒脸上的笑越显僵硬,他有些无措地看着亓官,讷讷道:“少剑君……”
亓官皱起眉毛,纠正他:“我是亓官,不叫少剑君。”
“……”张致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倒是何老从旁接了一句,“张道友怠慢道友确实不对,不过他的话却说得不错,以亓道友之尊,住在经凡院实在是委屈了……”
亓官听着听着,就迷惑地抬脸看他。他不委屈啊,为什么这些人都说他委屈?
一旁默不作声的计峮有些忍不住想笑。她与亓官相识虽不久,但与他接触最多,更见过他因为买不到包子气鼓了脸颊的模样,便知道他本性纯稚,恐怕并不将某些人眼里的尊贵看在眼里,可笑这些人却以此来揣度讨好于他,未免叫人嘲讽。
尤其是那位张道友,昨日将亓官送到经凡院时,连多的话都没有一句,得知亓官的身份后立时态度大变,这般前倨后恭的模样着实令人生厌。
一念及此,她不由得萌生去意,王都之地虽然繁华,但也人心浮动,争名夺利仿佛是司空见惯一般,长久待下去,恐怕连道心都要受到影响,不如早些归去,回宗静修。
亓官终究没有理会张致恒,与计峮一道回了经凡院。
晚上,亓官修炼已毕,忽觉有些奇怪。只要不是在外头,细藤是每天都要出来溜达的,它且尤其喜欢招惹云虺,时不时就要甩着枝叶要打架,虽次次都被云虺一翅膀拍回去,仍旧乐此不疲。
但今日却不见它的踪影。
亓官找了一圈仍旧没见着,一头雾水地去找师父,却听陆丰轻描淡写地道:“不必找,它犯了错,我正罚着,过段时日才放出来。”
亓官向来十分听师父的话,见说果真也就不再找了,径自解衣入寝。
云虺啪嗒着翅膀飞过来,在亓官颈窝盘旋一圈,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落下,将脑袋挨靠着他的颈侧,也闭上了眼睛。
亓官微微侧头,脸颊贴着云虺略有些凉意的身体,鼻尖仿佛嗅到了师父身上好闻的冷香。他下意识地埋了埋脸颊,将口鼻靠过去一些,低声咕哝了一句:“师父……”
小洞天里,细藤被困在一个无形有质的小球里,咕噜噜地从天空滚到地上,从悬崖滚到低谷,滚得它头昏脑涨,细嫩的枝叶随着小球的滚动甩来甩来,甩得它的枝叶扑簌簌地响,仿佛发出了“吚吚呜呜”的细小哭声。
它都被欺压这么久了,好容易遇上自己的同族,抖抖大妖的威风怎么了?至于就把它封进来当球一样滚来滚去,眼睁睁看着各种宝物在眼前晃来晃去都够不着嘛!
吚吚呜呜,藤真的好惨!
第76章 故人
翌日一早,亓官刚出院门,就见一个小道童候在门口,请他去迎仙台,道是阳和真人相召。
“阳和真人?”亓官一脸茫然。
“是。”小道童仰脸对着他,一板一眼地说,“真人与令师有旧,听闻故人弟子在此,所以请道兄前去一见。”
亓官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才“啊”了一声,好奇地道:“师父的朋友?”
小道童抱着拂尘,一本正经地点头:“是。”
那确是要见一见的。小道童便在前引路,亓官跟在身后,两人径往迎仙台而去。
正要出门来找亓官的计峮远远看到这一幕,脚步一顿,在原地站了片刻,自失地一笑,微一摇头,抬脚往回走。
迎仙台位于王都东面的矮山上,其上常年云雾笼罩,将高高的楼台掩映其中,观之如同仙境。
相比经凡院,这里果真更有仙家气象。不过对于亓官来说,再好看的地方也不过一个睡觉修炼的地方罢了,因此只在进门伊始好奇地看了两眼,随后便老老实实跟着小道童往前走,不一刻便来到阳和真人的居所。
小道童引着他踏进仿佛宫室一般华美的屋舍,便见室内有一高台,有十余台阶通往上方。一名女修就坐在高台之上,此刻微阖双目,闻得脚步声才略抬起眼来。
亓官睁大眼睛,但见其面容秀美,眉眼间仿佛凝着一段霜华,着一身青碧色道袍,看着十分清冷的模样。他怀里的云虺半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很快地闭上,且将脑袋往亓官衣襟里埋了埋,光明正大地补眠。
亓官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会儿,问:“你就是阳和真人?”
女修垂眼瞧着他,过了一时,唇边漾起一丝笑纹,点头道:“我是阳和真人。”
亓官道:“我是亓官。”他望着阳和真人,又问:“你是师父的朋友?”
阳和真人想了想,忽而一笑:“算是罢。”说着招手令他上得台阶,走到她面前来坐下。
亓官坐在蒲团上,睁大眼睛看着她。阳和真人拈起精巧的茶壶,垂目往茶盏中注入灵茶,须臾,素手轻轻一送,便将一盏灵茶递了过来。亓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犹冒着袅袅热气的灵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干,又放下茶盏,舔了舔嘴唇。
阳和真人唇角的笑意就多了一些,她一招手,又摄来一碟灵果,轻推至亓官面前,温和道:“蜉蝣箧的事,宝号的人可有为难你?”
亓官摇了摇头。
“倘或有为难之处,就来这里告诉我。”阳和真人道。
亓官点点头,又道:“不为难。”
阳和真人笑了笑,道:“王都风流浮华,小辈修士见多了凡世的尊荣富贵,修持的道心有些稳不住,就沾染上了凡人捧高踩低的恶习。你自边地而来,瞧着也不大有高门弟子气派,便教人低看一等,所以才会被安排到经凡院。如今你是元禄剑君弟子之事已为众人所知,他们不敢怠慢于你,必会请你挪移居所,或是寻仙观,或是迎仙台——”她看着亓官,仿佛只是单纯的疑惑,“却又为何拒绝了?”
亓官看着她,一脸茫然:“为什么要换?”
阳和真人凝目注视着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果然是他的弟子。”随着这一声笑,她眉眼间的霜华淡去一些,顿时柔和恬淡不少,“你师父筑基时年岁也不大,那时见他,脸上也是冷冷淡淡,仿佛眼里只有他的剑,余者什么都不看在眼里。”
她瞧着亓官,“就同你现在这般。”
亓官还是第一次听见师父的往事,顿时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好奇。
阳和真人微微一笑,又继续道:“那时我们被分到一处镇守,他年岁最小,生得也、也好看,但性子实在不招人喜欢,每天只抱着剑独来独往,也不理会我们,就是出城降妖,也是独自一人。”
云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来。
“我们一行十余个师兄弟,虽然天资略有不及,但在同辈之中,也算得优秀,从来都深受长辈夸奖、同门崇拜,骤然有此冷遇,嘴上不提,心里也多有不忿,便也不大理会他,任他独自来去。”
“后来有一回,我见他久久未归,放心不下,一路循踪而至,才发现他独身陷入兽群,又经历久战,灵力不大支应得上,已然鲜血淋漓,浑身都是伤。”
亓官听得脸色有些发白,神情绷得紧紧的,紧张地问:“后来呢,好了么?”
云虺忽然从他怀里挣出来,啪嗒着翅膀扑到桌上,叼起一颗灵果回头往他手上送。亓官并未低头看它,只下意识张开手指抓住灵果,眼睛仍旧盯着阳和真人。
“自然是好了。”阳和真人说着,唇边忽然显出一缕微笑,“自那一回后,他才给我一副好脸,同他说话时纵有些不耐烦,也肯好好地答了,再之后,他才慢慢地同其他师兄弟也熟悉起来。”
亓官舒了一口气,看着阳和真人,认真地道:“你是好人。”
阳和真人失笑。
片刻后,她才慢慢说道:“不过,我当时却没有想到,那个身陷兽群的少年,后来会成长得那么快,眼见着就成了人人景仰的元禄剑君,我与他也再无牵连。”
阳和真人神情似有些怅然,过了一刻,才抬眼瞧着亓官,和声道:“亓官,你和你师父一样天资过人,但也都在人情世故上略有欠缺——我并非要劝你成为那等汲汲营营的小人,只是,有些时候,多交一些朋友,或许就会多一分生机,你说是也不是?”
亓官一脸懵懂。云虺飞了起来,扑进他怀里。亓官低头看了一眼,顺手将手指在它脑袋上捋了一下。
阳和真人笑叹了一口气,“罢了。”她摆一摆手,顽笑似的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要当真,倘是教坏了你,你师父怕是要来寻我麻烦的。”
她略略一顿,拿出来一对青玉雕成的玉佩,送到亓官面前,道:“我算来也是你的长辈,头一回见面,合该有见面礼才是。这一对玉佩里头置了些防护阵法,又炼了灵犀心血,若两人分而佩之,虽远隔千里也有灵犀一牵,你且拿着,日后……”
她说到此处又住了口,只望着亓官,过了一刻,才笑了一笑,道:“去罢。但有为难之事,记得来找我。”
第77章 为何不杀?
阳和真人说的话,亓官许多都是半懂不懂的,他也不明白她叫自己来做什么,仿佛只是见一见,又仿佛还有些别的什么意思,他直觉有些奇怪,但因向来不懂揣度别人的心思,仍是一脸懵然。
倒是阳和真人说起师父从前的事,他听得聚精会神,且还想再多听一听,但阳和真人只提了一小段就不再多说,他又不懂如何问,只能乖乖地等着。谁知不一会儿阳和真人便说了“去”,他呆了一下,有些茫然,过了一刻才“哦”了一声,乖乖地起身往外走。
阳和真人瞧着他走下两级台阶,忽然又叫住他。
亓官疑惑地回头。
阳和真人瞧着他,神情有些怔然,过得一时,才仿佛忽然醒过神来,笑了一笑,温和地道:“无事。去罢。”
亓官迷惑地看了她一眼,认真地道:“我走了。”
阳和真人微微颔首,见他转过头,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出屋舍,渐而不见。她凝目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悠远的目光仿佛隔着长久的时光,看到了当年仗剑纵横的少年离去的身影。
许久,高台之上逸出一声淡淡的叹息,阳和真人阖上双目,眉宇间重又凝出一段令人望之却步的冷淡霜华。
亓官出了迎仙台,一时也不知往何处去,便沿着道路,一路走一路看。
他的衣着显见不是寻常百姓,怀里又抱着一只怪模怪样的动物,街上的凡民见了,多会远远避开,又禁不住将好奇的目光投来。亓官也不大在意,只是昨日因为蜉蝣箧之事忘了要用灵石换取金银,这时候他身无分文,见了道旁的点心小食也没法子买。
云虺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再一看街对面正巧有一家卖羊杂汤的食铺,一口大锅临街摆着,热气腾腾的香气熏蒸上来,就散得满街都是。它勾了勾尾巴,在衣襟中往上蹿了一蹿,用圆乎乎的脑袋蹭了蹭亓官的下巴。
他有意要给小藤一个教训,断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把它放出来,否则若是叫它以为得了倚仗,日后定然有恃无恐,恐怕会给亓官招来祸端。只是小洞天只有小藤才能自由来去,如此一来,小洞天里的金银就没有办法送到亓官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