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角落的亓官霍地一下站起来,疾步跟上去。常师兄“嗳”了一声,伸出手想拉住他,却叫他一晃就冲了过去。
陆丰听得身后脚步声,微微一顿,声音里没有丝毫波动:“你跟着我作甚?”
亓官盯着他的侧脸,憋了一下,忽然有点委屈,瓮声瓮气地:“师父,你为什么不理我?”
陆丰转过脸来看着他,目光平静:“我不是你师父。”
亓官困惑地眨了眨眼,可你明明就是啊。
但话到了嘴边,迎着陆丰平静无波的目光,他却忽然说不出口了。他茫然地看着对方清逸的脸孔,片刻后,低下头,嘴里咕哝着:“可你就是师父……”
陆丰瞧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他平心静气地,不带半点情绪:“我膝下止有一名弟子,并不是你。你若不信,大可向其他人求证。”
陆丰说罢,转身离去。
亓官抬起头,盯着他的背影,目光茫然。
镇守弟子起居俱在望仙楼里,陆丰下了一层楼,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蹬蹬地急冲下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又刹住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也不在意,寻到一个房间,缓声唤了一句:“石横。”
须臾门就打开来,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门前,见了他神情颇有些雀跃:“师尊!”
亓官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陆丰微微点头,抬脚跨了进去。名叫石横的黑衣少年这时才注意到跟在后头的他,投来诧异的目光,“这位道友是……”
亓官茫然地看着他,呆了一会儿,道:“我是亓官。”
石横点点头:“原来是亓道友。”又道,“我姓石,单名一个‘横’字,乃流华宗弟子……”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叫陆丰打断了,“石横。”
石横歉意一笑,侧身往里一引,“亓道友进来说话罢。”
亓官呆呆地跟着他往里走。
陆丰见他进来,目光只是一掠,又回到石横身上,微微抬手,“过来。”
石横依言过去。
陆丰抓着他的手,灵力涌进去探视一番,须臾松开,手掌一翻,掌心便出现了一个玉瓶,送到对方跟前,“你耗损太过,恐怕会对道基有所妨碍,这是上清丹,修炼之时服下,可助你蕴养道基、梳理灵力。”他说着又嘱咐道,“你年纪小,修为浅,不可贪食,一月一粒即可。”
石横出身流华宗这等大宗门,眼力见识都非寻常可比,自然明白这上清丹的珍贵,此时接过丹药,脸上也不觉露出一个笑容:“弟子谢过师尊赐药。”
亓官有些怔怔的,看了看陆丰,又看了看石横,目光移到他手中的玉瓶上,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那些原本并不在意的、被妖兽抓咬出来的伤口也痛了起来,被蝎毒浇得露出了白骨的肩头更是疼得他忍不住颤了一下。
“师父……”他看着陆丰,极小声地叫了一句。
但是陆丰并没有看他,倒是石横扭过头来,似乎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陆丰道:“你的伤不可耽搁,这便服下丹药疗伤罢,我在此与你护法。”
石横应了,向亓官道了恼,取了一粒上清丹服下,自去内室寻了个蒲团趺坐行功。陆丰则端坐外室,亲为弟子护法。
亓官呆呆站着,望了望内室,又转回目光看了看陆丰,片刻后,他又小声叫了一句:“师父。”
他想说,我身上也好疼啊。
陆丰忽然抬起眼皮。
亓官不觉睁大眼睛,但下一刻,他就见陆丰挥手在内外室之间布下一道禁制,神情已有些微不悦:“亓道友,你在此会搅扰劣徒疗伤,请回吧。”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哪怕亓官再不懂得察言观色,也明白陆丰这是要赶他走了。
他看着陆丰,那张熟悉的脸孔上,此刻只有漠然,这是他从来也没有在师父脸上看见过的神情。
亓官的目光再度变得茫然起来。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陆丰再度出言逐客,才恍惚地应了一声,懵懵然地往外走,一时没有留意脚下,差点叫门槛绊了一跤。
陆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过得片刻,灵识探出一扫,就见他神思不属地下楼,不妨一脚踩空,身体猛地一歪,还是陆丰用灵识托了一下,才稳住了身形,不至于滚下楼去。
陆丰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第9章 我们回家
亓官全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望仙楼的。
他木愣愣的,不辨方向地乱走,直到一个人从旁边蹿了过来,手搂住他的肩膀叫了一声,“七官儿!”
亓官愣愣地回望,过了一会儿,才仿佛醒过神来,“阿深?”
阿深已然退开一步,落在他肩膀上的目光渐渐变了,神情惊痛难当,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七、七官儿,你……”
亓官的肩膀叫毒汁浇透了,蚀出了森森白骨,只是先前与妖物一场恶战,衣衫上又是灰又是土,满身的泥灰和服下紫芝催生出来的薄薄一层血肉膏成了一团,乍一打眼看去,只能看到他的衣衫破烂肮脏,并不能看出泥灰之下的伤势有多重。
阿深刚刚搂那一下,手指就摸到了软乎乎的血肉下面支棱出来的骨头。觉出不对,他立刻拿开手,再仔细一打量,手指就忍不住发起抖来。
他勉强定住心神,上上下下围着亓官打量了一圈,越看越是心惊肉跳,到最后脸色都青了,嘴唇哆嗦着,“七官儿,你怎么、怎么……”
怎么就伤成了这副模样?
阿深*头哽了一下,猛地背过身去。片刻后,他才重新转过身来,眼角有一点红红的,哽着声音道:“七官儿,我们、我们回家……去看大夫,啊?”
回家?
亓官仍有些呆呆的,迷茫地看着他。
阿深已转过背去,在他面前蹲下,颤声道:“七官儿,来,上来……哥背你回家。”
亓官稀里糊涂地被他拉上背。
阿深稳稳地走着,亓官伏在他宽阔的脊背上,空茫茫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心好似忽然找到了依靠。他安静地把头搁在阿深的肩头,片刻后,忽然小声叫了一句:“阿深。”
阿深应了,心疼地,“七官儿,疼了?”
亓官没有说话,半晌,咕哝着道:“师父回来了。”可他不理我了。
“谁,谁回来了?”阿深没有听清。
亓官闭上眼睛,把脸埋进阿深的脊背。
——
经过一场浩劫,义阳城泰半已成了废墟,左家因在阵内,虽然阵破时叫妖物踏倒了两间房,正厅也塌了一半,倒还幸存了片瓦可以容身。
阿深背着亓官回来时,左家嫂子正在院子里,吃力地试图把压着井口的横梁搬开。
她一抬头,见到阿深背着亓官进来,吃了一惊,慌忙过来,却不料脚下被一块横着的木板绊了一下,身体不由得一歪,顿时惊叫了一声,眼看就要摔倒。
阿深惊得心都要跳出喉咙口,然而这时他距离姐姐还有十好几步,哪怕是飞都来不及过去接住她,更何况他背上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的亓官,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向地面。
左家嫂子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肚子,然后突然间,她感觉后背的衣衫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再一接着,她就莫名其妙地站回了原地,脚下踩得稳稳当当。
“……”她抱着肚子,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阿姐!”阿深几步跨过来,脸色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不是让你照顾姐夫吗,怎么又出来了?”
左家嫂子抛开心里的那点疑惑,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被他背着的亓官,“我来打一点水……”她的声音忽然一颤,“七官儿……是怎么了?”
一听这话,阿深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他沉默地背着亓官进了屋,把人跟老左放在一张床上。
亓官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的模样。而后,等揭开那一层又是血又是灰土的破烂衣衫,阿深的手忽然僵住不动了。
那一副尚显瘦弱的身躯,此刻竟布满了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有被利爪掀得皮肉翻起来的抓伤,有被兽牙洞穿的撕咬伤,还有血肉模糊到辨不出形状的伤,前胸后背乃至四肢,几乎没几块好肉,且伤口道道深可见骨,格外怵目惊心。
左家嫂子心中担忧,这时候顾不得避嫌,探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猛地扭过头去,飞快地抬起手,用衣袖堵住喉间泄出的哭音。
先时找到失了一条腿、硬生生疼昏过去的老左,她的心肝已经揉碎了一次,现下又看到亓官这副模样,简直疼得她五脏六腑都揪做了一团,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阿深的眼睛也是红的,好在还撑得住,一边让姐姐去找老左放在家中的跌打金创药,一边就自己出门去找大夫——哪怕现在城中混乱,他绑也要绑一个大夫来!
“我去找,我这就去找……”左家嫂子胡乱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睛、噙着泪水,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等到屋里只余下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时,忽然一道淡薄的人影在床前显现。
人影盯着床上的亓官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沉思。片刻后,那修长的手指隔空一摄,凭空取来一粒丹药。
而后,人影便微微倾身,将丹药纳入亓官口中,那手指托了一下他的下巴,又顺带在他喉间一捋,精纯的灵力推助丹药在他体内化开,直到他丹田宫内升起一团暖融的灵力,随着引导行了一遍大周天,自发开始运转,人影才撤回手,转身欲走。
但不知为何,他又止住了脚步,回身看了一眼,微一沉吟,如法炮制地摄来一粒丹药,塞进老左嘴里。下一刻,淡淡的身影如水波一般荡漾起来,须臾便消失在空气中。
——
石横功行三十六周天完毕,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只睁开眼睛,外室即有衣袂闪动,下一刻,一道颀长的身影徐徐步入,清冷的嗓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关心:“感觉如何?”
石横面孔微带赧然,“多谢师尊关心,弟子已无大碍。”
“唔。”陆丰微微颔首,面色缓和,“你年纪还轻,此番虽然有些耗损,但也不必心急,好好休养,夯实道基后再图进境,才能走得更加长远。”
石横连忙应是。
陆丰沉吟一会儿,冷不丁道:“我观你体内灵力,仍以木系功法为要,可是下山之后就疏怠了习剑?”
石横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一脸惭愧,“弟子天资鲁钝,虽然日日勤练剑诀,仍旧不得其门而入,愧受师尊教导。”
陆丰淡淡地道:“你从前进境飞快,如今倒鲁钝起来了。”
石横讷讷:“师尊,弟子、弟子……”
“罢了。”陆丰摆了摆手,微叹一口气,“你爱练什么,就练什么罢。只要还是我的弟子,纵使修为差些,我也能护你周全。”
他这话一出口,石横就知道是不打算责罚自己了,当下松了口气,又郑重地道:“师父放心,弟子虽然鲁钝,也必定会努力修行,不堕师尊威名。”
第10章 一方剑石
亓官仿佛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他睁开眼,望着头顶的房梁,还有些醒不过神来。
“哎呀,可终于醒了。”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嗓音响起,亓官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青衣女子站在门口,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正是那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祁师姐。
亓官坐起身,两臂撑在身后,看着她抬脚迈进来。
祁师姐走到近前,见他呆呆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认得了?睡傻了么?”
亓官拨开她的手,道:“认得。”
“真的?”祁师姐扑哧一声笑了,“那你该叫我什么来着?”
亓官只看着她,过了半晌:“你姓祁。”
“小没良心的,就是不肯叫我师姐是不是?”祁师姐戳了戳他的脸颊,假做不忿,“亏我还送了你一把剑呢。”
亓官仰着脸任她戳,小声道:“……剑没了。”
“没了就没了,人没事就行。”祁师姐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如何,伤势可好些了?”
亓官点了点头,“不疼了。”非但不疼,灵力仿佛还增长了些许,倒令他觉得有些奇怪。
祁师姐不由失笑,修道之人,哪里能用疼不疼来衡量伤势轻重,这小孩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糊涂师父教出来的。
“你是哪一派的弟子?”她想到此处,随口就问了出来,“我瞧你已有筑基修为,该当听从调遣,镇守历练才是,怎么竟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亓官不知她说的“历练”是什么意思,只摇了摇头,回答了前一个问题,“我不是哪一派的弟子。”
“散修?”祁师姐讶然,想起先时遇见亓官时,他随手掷出来当做暗器的碧海睛珠,还有那当做武器的树枝,脑中蹦出来一个荒唐的念头——难不成现在的散修如此豪富,连价值几万灵石的碧海睛珠都能给徒弟拿着当弹珠玩?
不过,这样的散修,怎么也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祁师姐好奇心起,多问了一句:“那你师承何人?”
亓官垂下眼睛,盯着被面上的织物纹路,不说话了。
祁师姐见他如此,又忍不住手痒,戳他的脸颊:“不说便不说,干什么一脸苦大仇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亓官被她戳得不乐意了,偏头避了一下。
祁师姐笑了一声,直起身,“罢了,不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