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轻舟摸了摸鼻尖讪讪道:“你以前在哪个宫做事啊?为什么我小时候都没见过你?”
殷淮将火扑小一些,语气平静:“长明宫、淮秀宫、涧水房,都呆过。”
得,就没碰上一个好去处,长明宫主子宴妃好妒狠辣,克扣宫人银两;淮秀宫言妃刻薄尖锐,动辄打骂下人泄恨;涧水房是宫里最脏最累最苦的地方,但凡是有点门路的都要逃出来。
齐轻舟抱着殷淮的胳膊,小声道:“要是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殷淮心里一梗。
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毫无交集,只不过是小皇子不记得了
隆庆年腊月,十五岁的殷淮在长明宫当差,宴妃苛刻好妒,看不惯一个奴才生得比她一个正经主子还好,时常想些法子把自己受的气撒在殷淮身上。
隆庆年腊月,让他只穿一袭单衣在鹅毛大雪里跪着举长明灯为皇上祈福。
殷淮永远不会忘记那种彻骨的严寒,每一丝雪都化作一把针,细细密密扎在他的皮肤上,膝盖、手掌和脸冻伤一大片。
彼时宠冠六宫的陈皇贵妃的马车经过。
车帘里冒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看到脸色苍白纸片人似的殷淮跪在墙角,心中无端一跳,悄悄地往他身上扔了一只小小的暖袋,又悉悉索索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殷淮捡起那只像小火球一样的暖袋,看着马车驶远,长明宫灯在奇寒雪色中不熄。
齐轻舟听了,难过得大喊:“真的假的?我怎么能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
不过他那会儿估计连人都没看清是谁,只知道有个太监被罚跪在雪地里,冷得瑟瑟发抖,顺手给了个暖袋。
齐轻舟心里难受:“掌印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多留神一眼就好了,我一定会让母妃把你要到长欢殿。”你就不会受后面那么多苦。
他没法想象如今这般矜贵优雅的殷淮当年是如何遭人践踏,只消假设一秒他心头就隐隐发痛,殷淮又是如何挨过宫中这漫漫年岁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
殷淮扬了扬唇角:“多留神一眼殿下就会把臣要走吗?”
齐轻舟认真地说:“一定会的。”
“为何?”
“你长得那么好看!”
“……,”殷淮一把捏住他的莹白的下巴,凑近,故意幽幽道:“原来殿下只是看中臣这张脸。”
齐轻舟退后一些,讪笑:“也、也不能这么说。”
殷淮勾了勾嘴角:“臣和殿下还是现在结识更好些。”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鱼肉的低贱太监,而是能给七皇子殿下护佑的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
若是早几年相识,也也不好,那是他最钻营权势不择手段的日子,杀红了眼,横眉冷煞,泼身血腥,小皇子见了定会被吓跑。
所以,还是现在好。
齐轻舟愁眉:“不好,亏了那么多年。”
殷淮低声一笑:“亏的这些年臣都能还。”
齐轻舟刚要问他怎么还,就有人来报皇帝的赏宴开始了。
朝臣武将,亲王皇子,各显身手,上敬的奇珍猎兽数之不尽,皇帝开怀,一一有赏。
其中以太子齐亦风风头最盛。
“儿臣想着父皇炼丹终日盘坐,特猎下这头东白虎,虎皮松软手感上佳,天冷时以可保暖驱寒,望能缓解父皇体累。”
近来确实腰酸背痛的齐盛帝面露满意之色:“太子有心。”
皇后笑道:“皇上,风儿为了这东白虎可是差点连命都丢在了越山,一心想着他的父皇,穷追不舍,侍卫来报的时候臣妾这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又不紧不慢地将太子是如何英勇智取猛虎的过程说了一遍。
皇帝抚掌大赞:“好!不愧是我大齐的太子,马背上的好男儿。”
齐亦风摆摆手,面色正直:“谢父皇,母后言重了,这都是为人臣子应该做的,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便知足了。”
席上顿时一片称赞之声,大臣纷纷附和太子文武双全、孝顺仁厚。
齐轻舟缩在自己的座席上神游,宴上的菜肴跟掌印的手艺没得比,一口没动,心里盘算着今日从兰羽手上抢下的那张雪狐皮做成什么样式才最衬殷淮。
后边谁又说了什么他全没听见,也就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忽然落到他一个装聋作哑透明人身上的。
“小七,本宫听文大人说你猎了头灵气十足的雪狐要送给殷大人,毛发光泽漂亮白年难遇,不知给你父皇准备了什么?”
自宫测一战成名后,齐轻舟声势回涨,这个以吃喝玩乐不学无术闻名的纨绔皇子重新回到朝臣视野。
皇后急着证明比文比武太子都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皇帝听了,也笑容慈爱地望过来。
但浑浊棕色眼球里寻不着笑意,帝王虚藏半分冷戒与怀疑的眼风极轻地扫过殷淮与齐轻舟。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话说
第28章 遇刺
齐轻舟一凛,回过神来,下意识想往殷淮望去,又生生止住了。
不能看他,这时候不能看他。
殷淮的坐席离他很远,就在皇帝旁边,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齐轻舟眨了眨眼,不卑不亢回道:“诸位大人身手了得各显神通,儿臣骑猎功夫不佳,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也寻不来什么奇珍异兽,偶捕得一二雕虫鸟雀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他想起往常殷淮怼一众朝臣的威风与从容,竟也学着几分样子微微笑起来:“至于那只雪狐——并没有那般神乎,儿臣看它色泽白而不亮、软而不密还跑去问了饲官,得知这并非最上乘的皮毛料子还失落了好一阵。无人可送幸得老师不嫌弃笑纳了。”
他偏了偏头,看到高堂之上那人悠哉游哉地饮着茶,突然被皇后将了一军那点子慌张无措早已慢慢平复,脸上表情显得越发真挚:“臣想着,送父皇的东西,自然就要是最好的,要么便不送也罢。”
齐盛帝不知信没信,容色倒是松缓一些,只是道:“无碍,你有这份心便可。”
齐轻舟弯了弯嘴角,一旋甜蜜酒窝显得乖糯温顺:“父皇说的是,儿臣还打算,明日再去寻一寻看能不能猎到拿得出手的孝敬父皇,可巧——”
“今晚就被娘娘问起了。”
明明人还是那样温顺纯良笑着的,语气却急转直下,幽声轻飘飘明讽道:“娘娘好辛苦,既要心系着太子在越山斗虎又要挂心本王是否猎得雪狐,怕是比在猎场里驰骋的大人们还忙些累些。”
李后脸色微变,咬牙道:“本宫也是关心皇子们的安危。”
齐轻舟有些放肆地嗤声一笑。
关心皇子安危?只怕是其他人等不足为惧,唯独盯着他一人吧?
主子过招,下面的人沉默不敢言语。
齐轻舟仗着自己不守规矩礼仪的草包人设,当堂笑嘻嘻问:“噢?那娘娘可知今日八皇妹猎得了何物?可知十三弟射下了一双英雕?又可知明霞郡主的一窝兔儿有多少只?”
“还是说——”他蔫儿坏地拖长声音,卖了个关子。
等大家都屏气凝神的时候,才掷地有声,朗声质问:“众多兄弟姐妹里,独独本王入得了皇后慧眼?”
“你——”皇后脸上阵青阵红,“大胆!”
齐轻舟无辜地看着她,他本就不打算参与这等争风取宠的游戏,是皇后先挑起纷争,非揪住他不放,那便大家都别好过。
他心里发了狠,嘴角一掀,笑容越发不怀好意,众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有什么变本加厉的诳言浪语就要从他口中吐出时,堂上一直气定神闲的殷淮忽然笑了笑:“娘娘息怒,殿下年轻气盛,不懂娘娘一番好意,多有顶撞,为师替他赔个不是。”
又朝堂下的齐轻舟温声道:“殿下坐回去用餐吧,新烤上来的羊肉,凉了可不好吃。”
齐轻舟鼻腔了轻轻溢出一声“哼”,果然乖乖坐了回去。
朝臣心中松泛一口气,看来这孙大圣得唐僧治,这无法无天狂出狂言的七皇子还得殷督公治。
皇后不甚甘心地扶了扶鬓边珠华荆钗,淡笑嘲讽:“徒不教师之过,七皇子礼行失范目无长辈,掌印若再不严加管教岂非辜负圣上一片信任,惹人一句教导无方。”
“教导无方?”殷淮好似听到什么好笑滑稽的话,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放下筷著,细细净了手才道,“可怎么臣近日听到的全是名师出高徒,听得臣耳朵都起茧子了,毕竟——”
他一顿,歪了歪头,笑容慵懒清绝:“臣这位爱徒才刚刚在上一次宫测中拔得头筹。”
皇后脸一白,太子就是她的死穴,上一回正面交锋他们落了下风,这是不争的事实,无可辩驳,再说下去也只不过是提醒朝臣太子的不争气。
皇后涂满艳丽丹蔻的指甲扎进掌心。
齐盛帝虽乐得看两方对抗制衡的局面,但也不喜弄得场面太下不来台,他刚开口咳了一声,便有神色焦急的侍卫冲进账帘匆匆来报:“陛下,马厩与物舱忽然燃起来了,京羽卫正在扑灭,火势嚣张,恐怕一时无法扑灭,还请陛下与各位大人移步山脚下的帐篷。”
丝竹之音停了,夜里风声就显得格外大。
不多时,帐外的马蹄声、猎物的嘶吼声,嘈杂脚步声、宫人的叫喊声、水声自很远的地方源源不断传来,越来越近,顿时人心惶惶。
齐轻舟皱着眉偷偷撩开手边的窗帘一角,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夜色深浓、火光冲天,兵荒马乱。
他倒没有多怕,只觉得蹊跷。
果然,就在他们准备转移之时,离皇帝最近的那位倒酒侍女忽然掏出匕首趁乱向皇帝刺去。
银盏玉杯碎一地,殷淮眼疾手快,脚尖点地,在刀尖落下的最后一瞬挡在皇帝面前,齐轻舟瞪大眼睛,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力控制住自己没有大声喊出那个名字。
殷淮身形一闪,刺客刀刃穿过他黑长青丝,割下两丝,女杀手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殷身后的内力掌击至一米之外。
殷淮扶正差点缩到桌底下的皇帝,朝堂下喝令:“拿下她!留活口。”
女刺客动作比侍卫快得多,见事不成即刻自刎。
殷淮神色不明,眯了眯眼,敛下神色从容镇静地转过身朝惊魂未定的皇帝赔罪:“今夜之事是臣的失职,请陛下责罚。”
面色恍惚的齐盛帝还没缓过神来,紧紧拽住救命稻草的胳膊死死不放,话也说不清楚:“多亏了爱、爱卿挡在朕前头,何……何罪之有,回、回宫后朕必有重赏。”
殷淮眸心漾出一丝轻蔑不屑,手却温柔体贴地托住齐盛帝发抖的手臂:“陛下言重,护驾乃臣的本职,不如让海公公先送您回寝帐,臣必定查清来龙去脉,给陛下一个交代。”
“好好好,那便辛苦爱卿了。”皇帝也半点不想在这差点丧命的地方呆了。
殷淮露出令人安心的温和笑容,上前扶稳了他软成一滩烂泥的身体:“陛下放宽心回去,泡个澡松泛松泛,好好睡一觉明日天亮事情便水落石出了。”
又吩咐他的贴身太监:“海公公,照顾好陛下,睡前点些木槿香,驱山中寒气安神助眠。”
皇帝看着殷淮镇定冷静有条不紊,拍拍他的肩膀感慨:“爱卿,若是没有你朕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殷淮还是那样点尘不惊宽和平静地一笑:“能为陛下分忧,乃臣之福分。”
早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的太子忽然窜出来道:“父皇,您没事吧?吓死儿臣了。”
皇帝已无心神应答,摆摆手,太子马上馋住他,在他面前半蹲下:“父皇受了惊吓,儿臣背您回去。”皇帝依了。
遣人送走在场的皇亲朝臣,殷淮才得以抽身去看起火的物仓与马厩。
这次出行的车马粮都放在那一片,若是全被烧毁,后备供给则被斩断,皇帝出行本就耗费巨大,他们这群人可能要被困在这片山林,从最近的镇调配人力物力最快也要个两三日,即便是以殷淮的能力和效率也颇为棘手。
殷淮在各处细细查看火源与烧毁的路线,循着蛛丝马迹剥落线索。
齐轻舟也想跟过去,徐一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他身边,神情恭敬:“殿下,督主让臣护送您回侵帐。”
齐轻舟看了他几秒,说:“走吧。”
他知道对方留徐一的用意,想到殷淮还要去灭火、排查、重整,该是忙得分身乏术,自己就听他的话吧,不要去添乱了。
齐轻舟回帐中沐浴洗漱,看到帐外的人影,撩开一角问:“徐影卫,你怎么还在?”
徐一低头答话:“督主让我随时跟着殿下。”
齐轻舟说:“不用,本王这有侍卫,你去帮掌印吧。”徐一是殷淮身边最得力衷心的助手,才干出众,一个顶两,正是用人的时候,让人给他守夜算怎么回事,大材小用了。
徐一道:“督主有令,属下誓保殿下安全,换别的人……主子不放心。”
“……”那他这寝帐安全系数比皇帝的还高了。
齐轻舟给他倒了热水便进了帐。
帐外人声水声渐渐变小,唯有夜风呼啸与山中的鸟兽之音渺渺沓沓传来,三更梆子响过,齐轻舟两眼一睁,直接下了床,披了件外袍,出帐。
徐一拦在他面前:“殿下?”
齐轻舟揉揉眼睛:“掌印忙完了吗?”
徐一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应该是,方才听京羽卫那边穿消息来说,陛下夜半噩梦惊醒,又把督主传去了,不知道这会儿回去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