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轻舟乐了,“哈”了一声:“掌印什么时候还会看命相了?”
“殿下不信?”殷淮挑起细长的眉,徐徐开腔:“那臣保证殿下姻缘美满,也保殿下从今喜乐平安。”
信誓旦旦,仿佛在许一个分量很重的诺言。
齐轻舟一怔。
那双漆黑的凤眼盛满今夜的月光,显得格外深邃,如同落满星辰碎屑的潭渊,夜风扬起玉白的衣袂,潋滟水光照在他脸上,清绝艳极。
殷淮弯腰贴近齐轻舟,压低声音问:“殿下信不信臣?”
齐轻舟蓦然加速的心跳在胸腔扩大、回响,克制了好一会儿,才不太自然地敷衍说:“信、信的,那便听掌印的吧,平安喜乐也挺、挺好。”
“嗯,”殷淮这才满意了,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块精致的印花方帕擦了擦他额头上冒出的汗,道:“好就好,殿下这么紧张做什么。”
齐轻舟也不知道怎么突然面红耳臊的,明明夜里的风很清凉,他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接过他手上的帕子自己擦汗,稍微远离一些那股淡却莫名撩人的冷香。
思绪正乱着,殷淮忽然挠了一下他手心,问:“这里可以吗?”
刚好有两块平整的青石板。
“可以。”
还没来得及坐下,一个笑颜嫣然的姑娘就走过来,面色泛红地问殷淮:“公子,可否借你的灯一点?”
还没等殷淮张口,齐轻舟就先跳出来了:“啊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我哥的灯有主了,您再瞧瞧别的人吧。”
等人走了,殷淮双手抱在胸前,背靠树干问:“臣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灯有主了?”晚风飞起他的衣角。
上巳节有男女通过相互点灯传达情意的风俗,齐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防不重,多得是女子主动求爱,更有大胆蛮横的,问都不问,直接点上。
若是谁的灯被点上,是要在第二日到对方家中拜访的,成与不成另说。
但谁要是不遵守这个古老节日的契约,则是不尊重掌情缘的神仙,会受到“姻缘破裂”的诅咒。
齐轻舟阴恻恻道:“掌印可真是艳福无边。”前边走了个李玲珑,又来了个爱慕者。
殷淮挑了挑眉,走过去帮他将灯油和火烛弄好,道:“既然殿下把帮我点灯的人赶走了,不如就自己补上吧。”
“?”齐轻舟一脸惊讶,“不好吧,掌印没听说过那个——”
殷淮忽而抬起一双黑如墨潭的凤眼,打断他:“那个是约束男女的,与我们何干?”语气之中大有对纲常伦理古旧秩俗的蔑视与不屑。
齐轻舟呆呆地“哦”了一声,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他应了声好,又凑过来讨价还价:“那掌印也要帮我点上,你自己许了我姻缘美满、喜乐平安的,可不能反悔。”
殷淮侧过脸来的一瞬,河面恰好有花灯亮起,暖融融烛光映得他一张绝色的脸更顾盼风流,齐轻舟听见他笑意盈盈道:“好,臣不悔。”
齐轻舟心里一跳,飞快转回头去,两盏花灯已经被点亮,并排着,相依着,顺潺潺水流飘远,划破远处的黑雾……
一盏是“福顺安康”,一盏是“喜乐平安”。
作者有话说:
就……糊里糊涂地被私定终身
第38章 江上雪
与宗原放风筝之约又被齐轻舟往后拖延,直至节的最后一日方才成行。
“殿下做什么去了?再过几日河堤的花都谢光了。”
齐轻舟低头将线竹枝骨架撑好,提线,一边道:“与掌印放花灯去了。”
那夜天边露出鱼肚白,河岸上的人都走光了殷淮才策马将他送回国公府。
齐轻舟从他怀中迷蒙醒来,依依不舍:“我不同你回宫么?”
殷淮从背后紧紧搂住他,轻笑一声:“殿下再多陪国公几日吧,臣在宫里等你。”
齐轻舟就又在国公府里过了数日逍遥快活的日子。
宗原满脸一言难尽:“你与殷淮去放花灯?”
齐轻舟正在勾他的帐角:“嗯,不行?”
宗原瞪大眼:“殿下到底知不知道那放花灯是男欢女爱的风月之事,你怎么能与那佞贼同去?”
齐轻舟翻了个白眼:“佞贼佞贼,人家没名字么?”
宗原骂了一声,又纳闷:“可是他这会儿怎的还有闲情与你去放花灯?我还以为他近日与丞相斗得你死我活焦头烂额来着。”
齐轻舟手上动作停了:“怎么了?”
“东源水运案啊。”宗原绑好自己风筝的角带,“殿下没听说?”
齐轻舟摇头。
“东厂影卫为截取情报虐杀无辜良民,所到之处,地方官无不胆寒,皆搜刮民脂民膏以供贿赂。被丞相狠狠参了一本,殷党好几个官员被拉下马了。”
齐轻舟对这种政治斗争下的所谓案情真相并无太大触动:“这些个官员们若是不心虚,那么急着巴结东厂做什么?”
又心想,难怪过节了人人休沐,掌印却忙得连书房都没有出。
宗原无语:“殿下的心偏到菩提河去了。”菩提河在京州西边,每年夏季西涝东旱,京州人以此老天形容不公。
“丞相这几日意气风发,满面春光,又于昨日上请圣上拟旨让太子主持文庙祭,也得允了。”
文庙祭是天子集结太学才俊、新晋国之栋梁到旭东峰上的文庙进行祭拜的国礼,以示重文教人才、文明昌繁、文教开化。
天子若是国事缠身,可委以东宫或是名望声威的皇子代之,代表天子出席文庙礼拜其意义非同凡响。
齐盛帝贪好权势,极少放权,尤其是这种具有号召集结天下文人、具有象征意义的隆重祭典,宗原感叹:“真没想到陛下会让太子代之。”
“殿下可收到了圣贴?”
像宗原这种名门世家后起之秀定是在受邀之列的。
齐轻舟不太在意道:“没有。”
宗原说:“怎会没有?宫测榜首不出席文庙祭太说不过去。”而且上头怎会纵容太子一家独大。
“不知道。”齐轻舟摆摆手:“走吧,一会儿风势过了。”
齐轻舟又在国公府陪了两位长辈几天,回宫那日,谁也没知会,本是想忙悄给殷淮一个惊喜。
不料却在后苑湖上遇见陌生不速之客
焰莲宫占地面积大,后山林地湖泊水涧应有尽有,皆有路可通,齐轻舟不走正门,堪堪遇上一位在弹弄琵琶的公子。
那人圣衣白雪,额心点朱,姿容昳丽,虽比不得殷淮的惊为天人,日月失色,但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怀里抱一琵琶,身后站着一小厮。
这一片冷清,齐轻舟没怎么来过,还以为后苑是下人住的地方,可如今看来,又不像。
哪儿有这么好看的下人。
三个人六眼相对,还没等他开口问,那人的小厮倒是先出了口:“你是什么人?别在这儿扰了我们公子习琴。”
齐轻舟莫名其妙:“你又是什么人?这儿写了你们公子的名字么?”
齐轻舟从后山绕过来,衣衫沾了些灰尘草屑,那小厮眉毛一提,鄙夷呵斥:“你新来的罢?没学好规矩也敢四处乱走,问问你的管教公公,我们公子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齐轻舟好笑:“噢?什么地方什么人?”
小斯直接抬出名号吓他:“江上雪听说过吧?这是督主特意僻给我家公子练琴的地方。”
原来他就是江上雪,最爱徜徉于风花雪月之地的齐轻舟怎会不知。
名动京州的琵琶乐师,以天容之姿与精妙乐技闻名,多少达官贵人、鼎盛世家重金聘请江上雪公子而不得,清高冷傲,不容玷污。
原来被殷淮藏在焰莲宫。
可不就是金屋藏娇吗。
那小厮看他沉默,得意洋洋道:“啧,知道怕了吧,督主爱重公子,最喜公子的《平江月》,因此特地——”
“行了,”一直抱着琵琶望着湖面发呆的江上雪忽然出声,也把齐轻舟当宫仆了,扬了扬下巴,冷冷吩咐,“你下去吧,没什么事别来这儿扰我。”
他刚被殷淮拒绝,心情奇差,小厮看不清,只有他心里清楚明白自己与其他那些个被送给殷淮的人没什么区别。
或许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动了心,他是自请来的。
自从那个人在万盛花会踏水而来救下他那一刻,他的心就给出去了。
殷准或是看他本事高些,比其他人有用,才不像软禁别的妓子一般将他因在后苑,也并不是什么特地为他僻了练琴的地方,原话是“允许他走动和弹琴。”
上巳节那夜,他向殷淮表明了心意,而那个优雅似天神的人只是站在花瓣飞扬的宫灯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冷又怜悯:“莫不是本宫对你太好了?”
“怎么说出这样不知规矩的话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对方会因为觉得自己是个麻烦而要杀掉他。
殷淮眼神里凝着雪,让他觉得极寒极冷,像不知情爱的冷宫罗刹,可他分明见过这个人温柔含笑的模样。
他牵着的人都没有露脸,也足以让江上雪嫉恨如狂。
既然殷淮是有心有情的,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自己?
他什么都可以为他做。
殷淮高高在上,玩味咀嚼:“什么都可以做?”
“是。”
殷淮背着双手,低低沉吟半,平平道:“那不如一一就送你去王大人那儿吧。”
“如何?”
仿若平底炸起一声雷,江上雪双瞳驀然紧缩。
他猜到殷淮不会接受他的心意,可万没想到他竟会绝情到这个地步。
王进府上,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此人极好色,又肖想江上雪已久。
可他是相后党里最易倒戈的短板,用一个江上雪去换他手上丞相在运渠上的五年项目,殷淮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江上雪知道这个人话一旦说出口便无回环的余地,溃败泣诉:“为什么?”
殷淮噙一口茶,转了转腕上的月白的玉珠子,仿佛对方问了一个极好笑的问题,淡声道:“情爱对本宫是麻烦累赘之物。”
江上雪觉得缝隙,匍匐在地,揪住股准一帘月白衣角,不甘也愤懑地质问道:“麻烦?累赘?”
他一双清眸瞪得血红:“那那天督主牵的是谁的手,石榴给人剥好不算,还要一颗一颗喂到嘴里。”
殷淮风眼一眯,倏然一脚踢开他纠缠的双臂:“你这双弹琴的手怕是不想要了。”
他缓缓蹲下来,狠狠钳住江上雪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他不一样。”
“你在鹿春的那些手段把戏本宫一清二楚,别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说完便吩咐影卫:“送江公子回去,记得督促他每日好好练琴。”
作者有话说:
谁能不爱殷狐狸
第39章 青橘
殷淮从司礼监当差回来,听宫人说七皇子殿下已经从国公府上回来了,没说什么,只嘴角略微提了提,跨坎的步伐加快不少。
齐轻舟正躺在他书房里看从外祖母大丫鬟那里搜来的话本子,占着他的软榻和薄被,果子热茶一样不少。
听到动静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殷淮解开朱红外袍,挂好,去碰他露出来的两根藕白手臂,问:“殿下怎么不等臣去接?”
齐轻舟仍是低着头垂目,淡声反问道:“掌印不希望我回来?”
殷淮一怔,不知道他闹什么脾气,只当是恼自己这几日忙起来没去接他,笑道:“臣求之不得。”
齐轻舟又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缩回去继续翻了一页。
殷淮看着他,也不走,问:“殿下在国公府上过得可好?”
齐轻舟视线未从话本上移开一分,随口应道:“好。”
“……”殷淮想了想,剥了个青橘喂到他嘴边,“尝尝,这是川蜀进贡的新果,臣记得殿下爱吃。”
齐轻舟圆而黑的眼珠子终于往那橘色饱满的果瓣上滴溜一圈,又收回,咽了咽喉咙,矜持道:“不了,刚吃完饭。”
脑里全是殷淮那只托着柑橘的手,修长玉白,像一尊玉雕。
殷淮挑了挑眉,心中不解,但也没恼,他乐得哄小皇子这些小性子,这样才不显得生分。
他自己把那果子吃了,一瓣一瓣,优雅极了,齐轻舟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跑到了他线条饱满的唇瓣上,湿润的、鲜红的,看起来比那莹莹的果子还要甜。
齐轻舟心烦,索性撇开眼,不看了。
殷淮吃完,净了手,很轻地碰了碰齐轻舟的脸,说:“殿下回来得正是时候,支乐国进献的马戏团到了,臣陪殿下去瞧瞧可好?”
他明明已经净了手,可身上那股微淡清新的的柑橘香还是不由分说地袭进齐轻舟的鼻翼,心里轻轻一跳,他“啪”一声拍掉对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似恼又似羞:“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殷淮一怔,他双臂忽然使了劲,像钢筋一般,扳过背对着自己的齐轻舟,凤眼如漆,语气重了些:“殿下又怎么了?”
放花灯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乐意哄着齐轻舟的小性子,但绝不允许小皇子抗拒排斥他的亲昵。
“几日不见,又要与臣生分?”
齐轻舟肩膀被他按得生疼,下巴紧紧绷起,干涸嘴角扯出一个微讽的弧度:“掌印不是爱听琵琶么?马戏团这么俗的乐子哪里入得了掌印的青眼!”
殷淮蹙起眉:“臣什么时候——”随即又了然,“殿下碰到江上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