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自虐地,齐轻舟甚至希望风雪来得更肆虐猛烈一些,好让他更清晰深刻地尝一遍当初掌印在长欢殿外等他的滋味,那种冷彻心扉的寒意、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无止境的等待。
殷淮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提着一盏暖灯撩开门帘,朝齐轻舟走去。
不过几步,氅衣袖口便已沾上灰白雪屑。
“殿下请回吧,别冻坏身体。”不值当。
齐轻舟眼波微漾,随即心头涌上无边羞愧。
掌印外表冷淡漠然,可实际上是最心软的人,或者说已经把他所有的柔软都留给了自己。
明明已经不想再理会他,可还是因为天气太冷怕他冻伤就出来了。
可他那时候做了什么,他明知掌印身患冰蛊,还让他在长欢殿外整整站了三夜也不愿意出去见他一面,最冷血残酷的人到底是谁。
齐轻舟抬起手背擦了擦被冻得通红发痒的鼻尖,心里越发悔恨自责,他就连做人也失败得一塌糊涂,恃宠而骄,性根顽劣,肆意糟践别人双手奉上的温柔。
在掌印面前,他自相形秽,无地自容。
齐轻舟咬咬牙,鼓起勇气率先开了口:“掌印冷不冷?可不可以……带我进屋说。”他怕掌印的身体受不了风寒。
殷淮离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先淡声请了安,婉拒:“不冷,殿下有事便在这里吩咐吧,屋里不便。”
吩咐。
不便。
齐轻舟嘴巴张了张,呵出一团白气,眼底微热,眼眶红了,低着头不敢让殷淮发现,吸了吸鼻子,迅速调整好表情才抬起脸,勉力挤出一瞬讨好的笑容,语气小心翼翼:“掌印这会儿气消了么?”
“我、我还是想跟掌印再聊聊,上回我有话还未说完。”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喜欢
殷淮看着那两只圆溜溜的漆黑眼睛,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又见到了那只抱着他缠着他撒娇的小狗,也只是一瞬,他又马上清醒了过来:“殿下找臣何事?”
齐轻舟却执着地望着他,求一个答案,好像殷淮还生不生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殷淮负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说话,便率先开了口:“殿下知道臣为何出来见你么?”
现在连殷淮主动跟他搭句话齐轻舟都觉得格外珍惜,忙应和:“为什么?”
殷淮直直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语气也平直:“因为臣意识到自己大概做了一个非常坏的示范,殿下有样学样。”所以他不得不出来说清楚。
齐轻舟无措又无解地张了张嘴。
殷淮犀利的凤眸淡淡扫过他茫然的脸庞,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那就是企图利用糟蹋自己的身体去换取他人的不忍,逼迫别人做一些强人所难的事。”
他的声音又清又淡,在冬夜呼啸的风声里更分辨不出喜怒。
齐轻舟脸色噌地一白,这简直比最严厉的批评还让他难受,如坐针毡。
殷淮看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人也在风雪里显得摇摇欲坠,大概是不忍,缓声道:“不过这不能怪殿下。”
“是臣没有做好榜样,是臣先开的头。”他自嘲又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臣确实不配为人师表,说起来师徒一场,竟没有教予殿下一点有用的东西。”
“不是,不是,”齐轻舟连连摇头:“掌印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
他面露痛苦,声音发颤:“是故意说来让我难受的么?”
“好了,不说这个了,”殷淮不欲让他难堪,让齐轻舟难堪就是让他自己难堪,何必呢,他们本就不该再多做纠缠。
“殿下无事就快些——”
齐轻舟赶紧抢在他前头道:“我有事!”
“你别赶我走!”
殷淮看着他,不说话了。
齐轻舟小心翼翼试探着问:“掌印,你之前说喜欢我,现——”
殷淮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原本淡漠从容的神色褪去,眉峰一拢,目光沉静、精准,锋利,眼波横转,隐隐形成一张带着压力的网,声音直直往下沉:“殿下放心,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现下已经心无遐念,往后绝不再提此事。”
齐轻舟蓦然睁大眼,震惊错愕,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甘心地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着殷淮那双漂亮漆黑的凤眼,喃喃道:“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
齐轻舟强令自己镇定心神,平静思绪,一点一点搬出殷淮喜欢他的证据:“掌印不喜欢我为什么默默提我外祖父的位例,掌印不喜欢我为什么保下我舅舅的主帅之位,掌印不喜欢我为什——”
“那是从前。”殷淮一句毙命,齐轻舟一怔,彻底慌了。
是,那是从前,现在的他已经变得恶劣、尖锐、自私,伤透了掌印,掌印该是对他失望透顶,怎么可能还喜欢他,他已经不值得掌印的喜欢了。
可齐轻舟不敢放弃,生怕要是他也在此刻接受了殷淮承认不爱他,这件事就真的盖棺定论再无回绝之地,他大口呼吸着冷气,叨叨念念:“我不信,我不信。”
拼命在脑海中搜刮掌印还爱他的证据,“丰雪宴。”
他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眸心迸射出希冀亮光:“我看到影卫了,你派人跟着我,保护我。”
前日皇后安排的那场宴会果然不安好心,齐轻舟在殷淮这里处处碰壁满身戾气无处可发,太子的人刚好碰枪口上,齐轻舟下了狠手,却意外发现事情竟格外顺利。
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人在顺水推舟。
他暗中观察,竟然是影卫!
殷淮居然还派影卫跟着他!
他恨不得马上就跑到司礼监问问殷淮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边冰冷地跟他保持距离,又一边派人时刻保护自己,他是不是还担心他还在乎他?
殷淮的反应却不如他所料:“就这个事?”
他仍是那么淡定自若,人也冷静:“再怎么说,殿下的命也是臣三番四次救回来的,殿下不爱惜,臣还舍不得任殿下这么糟蹋了。”
“?我不信,”齐轻舟幽黑的目光执拗固执,轻声道:“掌印休想再糊弄我。”
风雪一吹,梅树花叶簌簌而落,殷淮沉默了几秒,问:“那殿下想听臣说什么?”
“臣对你念念不忘时时关注,还是陷入情河不能自拔?”
齐轻舟刚要表露心意又听见他说:“放心吧,臣不会再说这些让殿下难堪的话,殿下就当听了个笑话,忘掉就好。”
齐轻舟的反应却来得比殷淮想象中还要大,目露凶光,不可置信又掩不住慌张,下颌线条咬得极紧,仿佛连牙齿都在抖,一字一顿:“什、么、叫、就当听了个笑话,掌印给我说清楚!”
殷淮不解,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激动失控,冷淡解释:“若是殿下觉得那些话还是玷污耳朵,那便就当臣不曾说过。”
齐轻舟漆黑双瞳狠狠一缩,像是被抢走骨头的狼犬,胸口起伏,吐息沉重,喉咙像是被撕扯过一般,声音沙哑残破,指责他:“不、曾、说、过!?掌印亲口说过喜欢我的,说出去的话也能收回吗?”
殷淮不解,低声问:“殿下又不喜欢臣,臣不再缠着你,离你远远的不是很好么?”
齐轻舟倏然抬起头,一双通红带血丝的的眼睛像被砸碎的星辰,大口喘着气,吞进冬日冰冷凛冽的寒风:“谁说我不喜欢你!你都没有看我写的信,也不听我说的话,连面都不愿意见我一面,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你。”
齐轻舟好委屈,仿佛被殷淮一句话按下了开关,这些天压抑的情绪、委屈、害怕和渴念都如同山洪般倾泻而出,一桩一件地控诉:“我去焰莲宫你避而不见,我去司礼监你永远不在,我的信写了一沓又一沓你一封也不看!我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难如登天,我想跟你多说几句话你连半刻钟都没有。”
“掌印是不是真的这么讨厌我?”齐轻舟伤心得抽了嗝,狼狈却也不敢真的发脾气,一边用冰冷僵硬毫无知觉的手擦眼泪一边说:“焰莲宫的人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徐一敷衍我搪塞我,司礼监的人永远说你去了东厂,东厂的人又说你一直在司礼监,我、我到处跑到处找,一天来回七八趟也不一定能见到你,好不容易守到你你也不想多听我一句。”
眼泪肆虐脸庞,心口钝痛,齐轻舟觉得眼眶里的眼泪都被冻成冰菱子,割在脸上,生疼生疼:“你就是不想理我了才会这么搓摩我、惩罚我。”
“是,我也知道是我活该,这些都是我该受的,我也乐意受着,可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说喜欢你和证明自己心意的机会。”
他张惶地、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一步,眨着红肿发痛的眼睛轻声说:“我喜欢你,掌印,我、我真的喜欢你。”
殷淮双目微睁,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在听到“喜欢”那一刻心跳忽然加快,可是又马上冷静下来。
不是的。
齐轻舟并不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不好”
殷淮等齐轻舟哭够了,才拿出一方帕子递到他面前:“殿下,先擦擦。”
齐轻舟绷着脸,不接,脸微微扬起,以前都是殷淮亲手帮他擦的。
殷淮知道他在等什么,摇了摇头:“殿下自己擦。”语气里没有责备苛责,但也没有一分亲近了,冷静得不近人情。
齐轻舟还是不接,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尖发红,殷淮只好说:“殿下不是喜欢臣。”齐轻舟在潜意识里依旧将他看作是一个低如蝼蚁的太监,又怎么会喜欢他呢?虽然他不怪齐轻舟,但那句话的确是刺醒了他。
高傲不可一世如殷淮也必须承认,那次他是真的被伤到了,他确实很在意,他以为他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在意了,原来他还是在意的,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
齐轻舟像被针戳到了一般刚要跳起来反驳,就听见殷淮疲倦道:“殿下只是害怕失去臣的护佑。”
齐轻舟瞳孔微微放大,殷淮不忍心将他逼到这种境地,沉默了几秒,认真道:“殿下,这些话臣只说一遍。”
“臣保证,在你需要臣的时候,臣会站在你这一边,你需要的护佑和盾牌,臣都会给。”
这无非相当于直白地告知齐轻舟,即便离开了焰莲宫也不必惧怕帝后太子。
所以不必担忧会失去他这个倚仗和靠山,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急于求和。
齐轻舟讶讶张口,说不出话来,心脏绵延不绝的痛楚,又像被熊熊烈火烤得焦虑难忍,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殷淮这几句话一拳一拳砸下来,眼眶又红又肿。
“掌印为什么要故意这么说?!”齐轻舟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既感到无力又感到愤怒,“掌印明明知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掌印不相信我喜欢你吗?难道我自己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吗?”
他难过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伤心的嘶哑哽咽声被呼呼的风雪吹散在空中:“还是掌印故意要我伤心呢?”
可齐轻舟又心碎地想,他甚至希望掌印是故意为了惩罚他、让他伤心、让他知难而退,也不愿意承认对方是真的不再喜欢自己了。
他也知道自己做了那么多错事,掌印对他失望至极很正常。
可是只要想一想往后身边再没有这个人,他的关心他的宠爱他的温柔都会给别人,齐轻舟就难过得窒息,深重的悲哀砸得他无法思考。
殷淮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般看他,但却没有再像曾经一样纵容,肃声道:“殿下不过是终于知道了自己误会了臣的用心,急迫地想与臣和好方才会承认喜欢臣。”
“可这不是喜欢。”
“感情是不能这样来用的,它不是用来和好的手段。”
但殷淮还是说:“不过臣以前也没有教过这个,不怪殿下。”即便在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忘记给齐轻舟留一个台阶。
齐轻舟疯狂摇头:“不是!不是!我不是!”天道好轮回,他现在终于知道被误解的感觉和百口莫辩的滋味有多么难受,他的一腔爱意竟无处可施:“如果不是喜欢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和你在一起?”
想缠着你,想抱着你,想和你亲近,甚至……他说不出口这样羞耻的欲望。
殷淮并不是很在意:“殿下喜欢在一起谈天说地的人有许多。”这并非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且不说宗原柳菁菁,就连那些个世家公子都是个个志同道合的。
齐轻舟崩溃:“不喜欢你为什么会看到你和李玲珑说话、你夸赞江上雪我就吃醋生气,就连你对他们笑一笑我都觉得不可忍受?”
殷淮静静看他一眼:“十三公主的母妃去看十六殿下的时候,她也哇哇大哭摔了许多东西。”小孩子的占有欲罢了,自己一直唾手可得的关心与宠爱忽然被人夺走,生气也很正常。
“殿下不是喜欢臣,不过是被一时的恼怒和妒意蒙蔽了心神,看不得臣以前对你的上心和好现在放在旁的人身上罢了。”
殷淮近乎自虐道:“臣在别的事情上都可以让着殿下,唯独这件事,望殿下给臣留个体面,臣以往缺的自知之明和自作多情就请殿下忘掉罢。”
齐轻舟不肯答应,殷淮那双清凌凌的丹凤眼像被磨得光滑锋利的锐箭一般直抵他的心门命脉:“不负责任一时脑热的话,殿下也不要再对臣乱说。”
不要轻易给人希望,给出去希望再收回,比从一开始就拒绝更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