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太师苦笑一瞬:“当年我们一同在翰林苑修书,你外公一日三杯,无论寒热。”
“那时候我们两家女儿相继出生,便相约在万钟阁的后院各埋了几坛女儿红,说好到时候办喜事再拿出来互赠品尝,看看哪家酿出的酒更甜,谁料到……”
他们的掌上明珠双双于那吃人的地方香消玉殒。
老者站起来的时候,齐轻舟才发现他的腰背有些佝偻,不似陈国公依旧身板硬朗挺硕。
“女儿红喝不上了,就多喝几杯这旧日的茶吧,也算是个念想。”
严太师拿上拐杖,在转身的一刻听见少年轻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老者一低头,齐轻舟藏在桌底下攥紧了的拳头刚好撞进他的眼帘。
严太师笑叹一声:“可殿下分明已经信了不是吗?”
齐轻舟脸上一僵,嘴唇抿紧,不肯承认。
严太师脸上布满褶皱,说话时两道白眉也随着动:“若殿下疑的是殷大人,那老臣无法自证,唯有请殿下心证。”
“若殿下疑的是老臣,那就更不必,”他握紧拐杖,声音低了下去,“臣立于朝堂多年,再无意权势荣华,余生之所念,不过是为家女讨一个公道,圆拙荆最后一分念想。”
说完他没有再看齐轻舟,迎着门外破涌的风雪径直走出去。
呼啸的风声里,老者似乎听见身后有人趴在桌子上埋头隐隐哭出声来。
风一吹,又散了个干净。
齐轻舟将严太师送的茶带回去,老国公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喜意,提了些从前的事。
严太师确实没有骗他,齐轻舟心中难过更甚,留了句“晚饭不必叫我”便拖着沉重脚步和昏沉脑袋回了房间,行尸走肉一般。
老国公看着夫人不解:“怎么跟你出去一趟,回来连魂儿都丢了。”
老夫人一边喝茶一边道:“他这次回来本也就没带魂儿。”
齐轻舟躺下,院子里的梅香混着夜风徐徐窜进来,他糊里糊涂地闭上眼,迷迷蒙蒙做一场大梦。
书,好多书,是万钟阁。
他躲在角落找几本宫藏典籍,守门的宫人没注意,落了锁,将他关在了楼塔的顶阁里。
冬日的傍晚,日头西沉,最后一丝余温被带走,藏书阁里灯火全熄,地龙也被关了,黑魃魃的阴风在空旷的书架间来回穿梭扫。
宫殿门窗严实,透不进一丝光,齐轻舟拍门呼救,没有人来。
浓重的冷与黑让他又浮现出小时候被李后关在严华塔的黑井里的恐惧。
他瑟缩成一团猫在书堆里,用一本本典著为自己筑起一小圈,全身上下僵成一团,唯有湿润的眼眶是热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急促的开锁声响,一个笔直玉立的身影仿佛一把利刀般直直破开那扇厚重高大的宫门,也破开了室息的漆黑与阴寒。
混沌之中,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抱起了蜷缩在角落的他,带有薄茧的手指一点一点擦去了凝滞在眼角的泪水。
修长的肩颈、熟悉的冷香,齐轻舟缓缓将被冻得快要裂开的头靠上去,那个人漆如绸缎的黑发很柔顺。
对方用肩上的朱红外袍将他整个人完完整整笼了起来,才横抱着他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
肆虐的风雪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那个人轻轻将他的脏兮兮的脸按进温暖的胸膛里屋外白茫茫一片,秃落的枝丫、萧瑟的宫道、寂静的雪地,天地万物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外面天寒地冻,风霜肆虐,他却拥有了一方温暖炽热的天地。
那个人抱他抱得很紧,削劲的手臂很有力,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也在微微地颤抖。
齐轻舟安抚地摸了摸对方那一截裸露在外面的光滑皮肤。
那种被紧紧包裹起来妥帖放置的充实感和安全感让他觉得前所未有过的幸福。
被找到、被接住、被抱紧,眼眶又不争气地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忙辽呜呜
第60章 大梦(下)
前方飘来一阵大雪,又回到了天气还没这么冷的时候。
齐轻舟看见梦中的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没惊动宫人,随便披了件外衫打开房门。
“吱嘎”一声,对门也开了。
齐轻舟惊讶抬眉:“掌印也睡不着么?”
“不是。”殷淮只披了一件很薄的云柏纱衣,偻空纹理,清瘦修长的体态影影绰绰,“臣知道殿下没睡。”
齐轻舟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声道:“你记得啊?”
明日就是他母妃的祭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近日皇后在宫中领众妃为皇帝素斋祈福,又为太后请了灵台仙师念诵超度,为了不冲撞,其他的祭拜法事自然不能再提上议程。
齐轻舟愁得睡不着觉,又气又恨,在宫中私烧香火是大罪,尤其是在皇帝如此信道奉佛的局势下,也许明日他连光明正大悼念自己母妃的机会都没有。
殷淮直接跨步走过来,将他揽在臂弯下,安抚道:“臣命司礼监为贵妃准备了一些桃笺和纸鹤,还有牌鉴也擦干净,殿下清早可——”
“不要!”齐轻舟拉住他的手臂,又说了一次:“不要。”
会给掌印惹麻烦的。
得罪皇后倒是没什么,但皇帝最信神佛,钦天监那边已经在相后的示意下出了这个月的星律图,这几日都是最适宜皇帝生辰八字灵修的时段,若是让他觉得祭拜陈贵妃会阻碍到自己的修仙大业,殷淮再权倾朝野也落不着什么好。
殷淮摸了摸他柔软的脖子:“臣不怕。”
“不要了,”齐轻舟不愿意,拉着他往外走:“我睡不着,掌印陪我出去坐会儿就好啦。”
春天的良夜,繁花开得无声又热烈。
两人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沉甸甸的松果自枝头落下,砸到了齐轻舟的肩,也不怎么痛,但今日他心里格外难受,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可发,一点点小事亦能委屈得不行,贴在殷淮身侧乱拱,像只苦闷暴躁的兽类幼崽。
殷淮只好揉揉他的肩,哄说:“没事,没事。”
有人陪在身边,齐轻舟心里舒服许多,殷淮也不讲什么安慰的话,只陪他静静坐着了一夜。
坐到齐轻舟熬困了眼,不知不觉头一歪,倚在了他的肩头上,迷迷蒙蒙中,殷淮听见他含糊的梦呓:“掌印,你好像我母妃啊。”
殷淮:“……”
靠在他身上的人还傻乎乎甜笑了一下:“香香的,好漂亮。”说完便一股脑彻底地睡了过去。
殷淮叹了声气,将人打横抱起进了屋。
次日,殷淮带齐轻舟去了一个离京中很远的寺庙,没有随从,两人骑马也花了大半日。
松云寺香火很旺,日落黄昏时香客依旧络绎不绝。
殷淮将点好的香递给齐轻舟,齐轻舟虔诚叩拜,又在心里与母妃说了许多话。
往年都是他一个人偷偷祭拜母妃,今年有人陪着感觉大不一样。
齐轻舟掀开一只眼偷看这个人,妙目玉颜,生得比寺里的九天娘娘与滴柳观音还好看,但这话他不敢说。
殷淮静静等他,齐轻舟问:“掌印不上香和求愿么?”
殷淮拉过他的手,拂走指尖沾上的一点香灰,一边掏出一条素净的帕子将他的每跟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一边面无表情道:“臣不信这些。”
齐轻舟借着他的力起身,随他走出宝鉴佛殿:“那掌印怎么带我过来?”
“命道不偏爱臣,所以臣不信,”殷淮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殿下与臣不同。”
“殿下是福泽隆盛之人,八方仙佛都会喜爱、庇护殿下的。”
齐轻舟被他夸笑了,来时还有些阴郁的心情开阔了许多,又问:“那掌印信什么?”
殷淮看着他,目光平直、又静又深,缓缓道:“臣信殿下。”
齐轻舟听见身侧之人慢慢俯身靠近自己,在他耳畔沉声说:“殿下便是臣的神佛。”
“臣是殿下的信徒。”
齐轻舟撞进对方幽深沉远的目光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咧开嘴笑说:“掌印又开我的玩笑。”
殷淮眼神里多了一丝遗憾,随即也勾了勾唇:“殿下不信便罢了。”
至此,所有的梦境被风吹散,齐轻舟知道自己的梦醒了,可他挣不开眼睛。
一股沉重的压力抵在他的眼睫上,更深重的黑团缠绕住他的思绪,挣扎的梦呓和细细的咽声从嘴巴里絮絮挤出来。
床上的齐轻舟面色潮红,紧闭的眼角流出两行清泪,整个人困在梦魇里醒不过来。
齐轻舟知道他在做梦,但也知道此刻他整个人都无比清醒。
梦境清晰真实,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他在现实里看不清的东西在一场大梦里全看清了,当时不曾留意的种种细节与情愫再回过头来重温、拆解、品味,他就什么都懂了。
他怎么会以为自己不喜欢掌印呢?
他怎么能说他不喜欢殷淮?
所有被藏在心底的爱慕、心疼、怜惜和敬重都在这一刻袭向心口,像一股从山顶蓄势奔涌而下的灵泉,穿过岩石、越过山丘、淌过森林,无可阻挡,热烈又真实地冲击着他的脉搏,重得他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醒过来之后会不会就忘了此刻的感受?
不,不会的,即便在梦里的齐轻舟也确定,他看清楚了自己对掌印的心思就再难忘记。
再也没有谁能给他这样重如千钧的生命印记和万般沉厚又静水深流的温柔。
我在梦里觉得自己好爱一个人,那个人是不是你?
如果我爱的人不是你,那我一定很难过。
直到有人敲门齐轻舟才缓缓睁开眼,还沉浸在无比逼真的梦境中久久回不过神来,伸手摸到底下的被褥微微濡湿冰凉,一怔,随即有些羞耻地弓起腰,双手抱住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进被窝里,咬唇不语,怔怔发呆。
作者有话说:
男孩子都是在梦中长大的(尤其是可爱的男孩子,bushi
第61章 手可摘星辰
连着几日大寒,整座宫城素裹银装,大大小小湖池结了冰。
积雪三尺,宫道难行,稍不留神就会摔,出来活动的嫔妃与皇子公主渐少。
墨梅冬菊自顾自开了满园也无人去赏,昔日还算热闹的皇宫静下来。
巡检的徐一刚瞧见一片云纹的衣角马上掉头就走,转过墙角,一个本应还在身后的身影“蹿”地展开双臂拦在他身前,徐一吓一跳,看清楚来人随即露出为难的神色:“殿下,您……又来散步?”
淮王殿下近来每日都雪最大的时辰来散步,恰巧回回都是他当值的点。
齐轻舟神情迫切,徐步疾走过来开门见山,还是那一句:“掌印今日在么?”
出差、巡军、当值……今日又是做什么?还有什么借口没用过?
闭门羹吃了不知道多少回,不,倒也不能说是闭门羹,焰莲宫倒也没有怠慢他,唯独是见不到殷淮。
宫人们放他一个人独自在厅堂里坐着,好茶好果暖炉热炭伺候着,就退下了下去。
齐轻舟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打起了瞌睡,头都快要从脖子上栽下去仍是连那个人的人影都没见着。
心头泛起苦涩,他知道的,殷淮不是忙,不过是不想见他罢了,是他活该。
齐轻舟锲而不舍,天寒地冻他日日点卯,拉住往日伺候自己的小宫女:“莺玉,你们大人身体好些了么?可有宣医正和吃药?”
那小宫女上回被殷淮迁怒险些没了小命,如今连带温和好说话的齐轻舟也一并害怕恭敬起来,战战兢兢地低身回道:“回殿下,大人显少回宫,奴婢不知。”
齐轻舟失望地张了张嘴,没说什么,马上又打起精神,拿出一个热袋和手炉。
热袋是他亲手做的,虽然齐轻舟爱做风筝手工,可缝补裁剪针线活还是第一回 ,樱灵手把手教了才会,他又着急连夜赶工,眼睛熬花,一不小心就串针,银针刺进肉里,十根手指头指尖被扎得布满密密麻麻的小针口,一片通红。
手炉上的花纹也是他亲手刻的,右手中指长了一层薄茧,刻的是“福顺安康”,是他当初送殷淮那盏花灯的祝语,不知道殷淮还记不记得。
都是些暖身的物件,已经到了一年中最严寒的时节,掌印身上的冰蛊又要发作了,以前发作的时候都是他当暖炉抱着掌印让他暖起来的。
掌印说他像天上的日头一样,又亮又热,他那时候还说那这个冰蛊以后都不用怕了,他可以做殷淮的解药。
现在掌印连药都不要了,谁来给他解毒呢?
齐轻舟双手递给小宫女,低声询问:“帮忙交给掌印好吗?他——”
还没等他说完,那小宫女便“噗通”跪下:“殿下恕罪,奴婢不不不不敢。”她没法告诉淮王殿下自他走后掌印变得更森冷无常,这些天理整个宫里的下人都是低着头踮着脚走路。
齐轻舟心中难受沮丧,又涩又苦,仿佛被扔进了一池浓浓的苦药中,也不欲为难她,只是失落道:“好吧,那本王先放这。”希望不要被殷淮丢出门去。
走的时候有东西咬住了他的裤脚,低头一看,竟是雪狐,齐轻舟眼睛一亮,蹲下身伸手去抱它。
大概是这些天殷淮也不理它,雪狐寂寞,也不怨齐轻舟一走了之了,有些委屈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齐轻舟看他身量清减不少,皮毛也不似从前亮滑,皱起眉心道:“怎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