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敏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是要给越晟呈上带来的礼物了。
他站起身,闷闷不乐地一把抓起旁边放着的盒子,到殿中半跪下,道:“这是我们突厥给大殷皇帝送的礼物,极品雪鹿茸。”
有太监过去要拿走他手里的盒子,诺敏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哦,还有鹿鞭,大补的,我感觉你们陛下很需要。”
苏融:“……”
太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诺敏还在自顾自说话:“陛下,您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后宫啊?是身体不好吗?没事,只要吃了我们突厥的贡品鹿鞭,保准您可以雄姿英发,夜御……夜御……”
不远处有人没忍住,喷了一口茶出来。
诺敏说完了一个“雄姿英发”,另一个词语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了,夜御了半天也没后文。
苏融忍住笑意,瞥了一眼越晟,想要看看这个小崽子是什么表情。
结果一回头,发现越晟正看着自己,眼神复杂又略显奇怪。
苏融:“?”
越晟别开眼,淡声道:“行了,孤知道了。”
苏融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尴尬的表情,不由得蹙眉,思维发散,心道不会吧。
话说他之前其实也没注意过……越晟不会真的有什么不能言说的隐疾吧?
不过越晟从小到大都很冷漠,故而苏融一直觉得越晟还没有后宫很正常,但现在看来,似乎……是有点匪夷所思。
楚璟在下方坐着,开口道:“我也有一样礼物要赠予陛下。”
越晟的目光转到他那边,稍微表示了一点点重视。
楚璟让人同样送上来一个盒子,但却没有当着越晟的面打开,也没有告知里面是什么,只是说:
“是件非常有趣的小玩意,可惜,这东西在夜色昏暗时才能看清,现在殿内太过明亮,陛下还是回去再看吧。”
越晟也没说什么,微微颔首,一边的积福接过这个盒子,随手交给旁边的侍卫,让他们检查礼物是否安全。
这场宴会没有持续太久,反正楚璟和诺敏会留在京城一段时间,不管是要做什么,都不急于这一时。
苏融原本准备等宴会结束后就回宝华殿,结果越晟却先一步看见了他悄悄往外走的背影,淡淡出声:“方雪阑。”
苏融刹住脚步,转头问:“陛下?”
越晟沉沉盯着他,身边的积福代为传达了越晟的意思:“方雪阑,你身为御前侍卫,必须时刻以护卫陛下为先,陛下都还没安全回殿,你准备去哪?”
苏融看了看越晟周围一圈身材高大的御前侍卫,再低头看看弱不禁风可怜兮兮的自己:“……”
被迫“护送”越晟回殿的路上,苏融忍不住道:“陛下,雪阑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适合当御前侍……”
“那就练。”越晟用毫无起伏的三个字打断了苏融的话。
苏融:“……自幼野惯了,没学过,也不知道怎么练。”
越晟放缓脚步,似乎是沉思了片刻,而后说:“改天让人教你。”
苏融茫然:“教我什么?”
越晟目视前方,语气平静:“剑法。”
“……”苏融以为他是随口一说,于是心不在焉道:“那先谢过陛下。”
进了行云阁,积福将一个盒子摆在桌上,苏融一看,是楚璟今晚上献的礼物。
用金丝檀木盒装着,缀着细小的珍珠,光一个盒子就价值不菲,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见其他人都退下了,苏融也想跟着离开,越晟却突然转过头,对他道:“替孤宽衣。”
苏融:?陛下您的侍女呢?
苏融一边给越晟扒拉衣服,一边深刻怀疑,越晟根本不是想让自己当他的侍卫,而是当他的小奴隶,衣食住行全方位跟从的那种。
越晟的冕服有点复杂,苏融上辈子双手不沾阳春水,也没做过伺候别人的活,解了半天,反倒把越晟腰上系的暗银丝带打了个死结。
苏融:“……”
越晟:“……”
苏融本来以为都到这地步了,越晟会放过他,结果却听见头顶上方的人淡淡开口:“你解,孤看看西夏的礼物。”
越晟还真一动不动站着给苏融折腾,他伸手取过桌上那盒子,打开后动作顿了一下。
苏融看了一眼,是个镶着宝石的椭圆状物体,说是镜子也不太像,造型奇特。
西夏国素来以奇技巧物闻名,送来的东西基本是别人没见过的,苏融眨了一下眼睛,突然看见一张小纸片飘了下来。
他索性放弃和越晟的衣服搏斗,纤长的手指拈起那纸片,慢慢念道:“水月镜,月下睹镜可见思念之人。”
越晟蹙眉,左右翻转看了看这个奇特的镜子,见苏融还坐在地上,而自己的衣服已经被解成了一团麻绳。他沉默片刻,说:“算了,起来。”
苏融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腿麻,身体晃了晃,越晟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下,紧接着又火急火燎地松开。
“……”苏融忽视越晟奇怪的举动,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水月镜上,道:“楚国师说这面镜子要在夜色下才能看得清。”
越晟心神不属地随口应了一声。
苏融看了看殿内,四处都燃着长明烛,明亮非常,也不知道把灯灭了有没有用。
他走近桌旁,伸手将桌上的那根蜡烛扑灭了,附近瞬时昏暗不少。
越晟垂眸看着那镜子,突然像是瞥见了什么,身体猛地一僵。
苏融背对着他,耳边听见一声清脆的落地声,惊讶地回头看去,就见越晟脸色苍白又带着些许愠怒,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面镜子。
第16章 失态
越晟的样子很反常,苏融立即问:“陛下,怎么了?”
他一连问了两遍,越晟才勉强将目光从地上那面镜子上收回来,抬眼看见苏融,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孤见到了太傅。”
苏融没想到这镜子还真可以看见东西,更没想到越晟说……看见了自己。
他弯下腰捡起那水月镜,蹙眉细细看了一会儿,好在虽然被越晟失手摔了,镜身上也只多了一丝裂缝。
苏融正准备去将墙边的灯都熄了,越晟突然抬了抬手,几道劲风掠过,烛火摇曳两下灭了,殿内顿时暗下来。
苏融低头去看镜子,转了好几下,终于在某个角度上,瞥见微凸的镜面上映出了一道身影。
身影有点模糊,却不难认出那人秀丽的侧脸来,墨发沿着锁骨蜿蜒而下,火红的外衣松松挽在臂间,白玉似的脚踝上还系着粒粒暗红色檀珠,神情慵懒而媚,在迷蒙的夜色下,活像是勾人的精魅。
苏融:“…………”
这是前世他自己的脸吧?那这副活色生香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瞧着媚气横生,让苏融想起南风馆里风尘味儿极重的小倌。
苏融虽然生气,但还能保持理智,他稍微转了转镜子,发现上面的影像竟然还会变化,下一刻,里头的“苏融”已经褪去外衣,露出了一小半白皙细腻的肩膀。
苏融:……想提刀,想杀人。
他猛地把这面镜子朝下扣在桌上,觉得脸庞无端发烫,半是愤怒半是羞恼。
越晟还站在他前面发呆,苏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越晟看见了什么……难不成还有更过分的?
“陛下,”苏融开口道,“你失态了。”
越晟一怔,很快回过神来,眼神变得冷然,沉声问:“你看见了什么?”
“……”苏融说:“我看见了什么不重要,陛下看见什么也不重要。”
越晟蹙眉:“何意?”
苏融渐渐定下心神来,指尖轻轻划过桌上那块形状奇特的镜子,舒了一口气:“不过是个障眼法。”
话音刚落,他便倏然将镜子拿起往下狠狠一摔,脆裂声传来,做工精致的镜子碎了一地,镶嵌的宝石也滚了出来。
外头一阵骚动,积福焦急的声音响起:“陛下?陛下,里面发生什么了?”
越晟淡淡扫了苏融一眼,对外面道:“无事。”
苏融蹲下.身,手指在碎块里拨了两下,寻出一张拇指大小的光滑纸片,上面细细描摹着刚刚苏融见到的影像,两面各有不同。
苏融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东西递给越晟,越晟先一步取走了他手里的纸片,只看了一眼,脸色重新变得难看起来。
“这个……”苏融刚出声,就见越晟冷着脸,将那片画工精妙绝伦的纸片扔进了旁边用来净手的水盆里。
水浸湿了纸张,墨色很快晕开,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污渍。
“心术不正。”越晟低声道。
楚璟明知苏融已死,更知当年的苏相对大殷的重要性、对越晟的特殊性,却想出这种投机取巧的手段,也不知道他真实心思究竟是想扰乱越晟心神,还是故意侮辱苏融。
不管是哪种,将曾经的堂堂一朝之相画成这模样,都不安好心。
越晟周身的气压很低,眉头紧皱,刚刚无意中瞥见的那一眼始终膈在他心头。
苏融被画成那个样子,越晟不觉得惊喜,反倒有无名怒火腾燃而起。
西夏楚璟……
越晟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已然泛起了杀意。
不管楚璟和三年前的事情有没有关系,越晟都不会再让他活着回去。
西夏近年势大,也是时候该有动作了。
*
两国既然千里迢迢来朝拜,越晟肯定要尽地主之谊,认真招待好两国队伍。
以往这些琐碎又需要长袖善舞的事情都是苏融去做的,但自从苏融三年前身亡后,一直到现在,大殷都鲜少招待过外来使者。
一是因为其他国的人,好端端的并不会愿意踏上大殷的土地;另外也是由于越晟这几年外在的名声太差,众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更谈不上来友好交流。
苏融回忆起宴会上,西夏和突厥两国人紧张的模样,就觉得好笑。
至于现在为什么会突然愿意来了……左不过是越晟登位已有五年,正是一个统治者最重要也是最脆弱的时候。
其他国趁机来探寻一下大殷内部情况,之后才能更好地制定对付策略。
如果是曾经的苏相遇见这种情况,估计会先抑后扬,明面上示弱,隐藏实力,等两国主动有了动作,再占据制高点进行反击。
但现在的越晟估计会……
苏融随着众人来到京郊围猎场时,远远便望见围猎场边沿旌旗飘飘。
训练有素的禁卫军身姿笔挺,身上的盔甲亮得可以反光,一派气势恢弘。
苏融很轻地勾了一下唇角。
越晟果然毫不避讳,径直将最锋利的刀尖朝西夏和突厥亮了出来,丝毫不怕实力被摸透。
苏融擅长以柔克刚,越晟在他的教导之下,却是素来喜欢以刚制刚,锋芒毕露,更显睥睨天下之风。
苏融还记得当年教习越晟策论时,曾举过大殷太.祖皇帝的例子。
太.祖皇帝最为世所津津乐道的一场战役,是着名的“乌龟战”,因敌我军力悬殊,太.祖皇帝曾率军在城池内硬生生熬了三个月,拖到入冬,外头的南方军队扛不住严寒病倒,这才暴起杀出重围。
而之所以该战役别名为“乌龟”,即是一些人用以嘲讽太.祖皇帝龟缩于城中三月的举动。
苏融拿来举例子,却是想要教导越晟“成大事者,当忍则忍”的道理。
故事讲完后,年少的越晟果真不满道:“为何要教我当乌龟?即使是太.祖,也未免过于软弱。”
苏融不着急,越晟性子急躁冲动,遇事常有聪慧之见,却唯独缺了等候时机的耐心,苏融准备慢慢给他上这一课。
“纵然世间非议众多,但太.祖皇帝还是赢了。”苏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越晟盯着他的手指看,玉白的手指衬着杯子淡绿的茶液,格外好看。
苏融没注意他的目光,淡淡道:“忍下了这一战,太.祖皇帝才能逆风翻盘,最后击败实力强大的前朝军队,建立大殷。”
越晟把视线从苏融手指上移开,闷闷开口:“可是,这也分情况的。”
苏融轻轻“嗯?”了一声,看见越晟的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卡着树叶,随手帮他理了理。
越晟的耳朵微微红了,低声说:“太.祖他肯定没有重要的人也待在城里面。”
苏融语气疑惑:“什么意思?”
越晟转过头,墨黑的眼眸显得又大又圆,不见平日里的凶悍,反而有点可爱。
他看着苏融道:“如果太傅与我一同待在那城里,缺衣少食,担惊受怕,我肯定不会愿意让太傅受这样的苦。”
苏融怔了一下,又听见越晟恶声恶气道:“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弄死外边那群狗东西,将我的太傅带出去。”
“有时候,人有没有搏命的勇气,能不能绝境求生,只是缺了最重要的那个人而已。”
越晟这样天真地总结道,他又抬头望着苏融的眼睛,轻声说:
“而太傅就是我最重要的那个人。”
越晟不畏鬼神,不敬天地,行事果敢张扬,有如出鞘的利刃般锋锐至极。
今日这样一点也不客气地对其他两国亮出利爪,不愧是他的风格。
“喂,你这个人怎么站在这发呆?”苏融回过神来,发现旁边有人皱着眉在和自己说话,是突厥的五王子诺敏。
诺敏微微发红的头发扎着小辫子,上下打量了苏融两眼,不屑道:“你是越晟的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