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汤子走进亭里,行礼道:“陛下,傅将军求见。”
苏融还坐在越晟怀里,闻言一惊,立即就要起身,没想到越晟扣在他腰间的手纹丝不动,苏融低声道:“陛下,放手。”
越晟在这个节骨眼上倔起来了:“孤不会对你放手的。”
苏融:“。”
傅水乾一进亭子里,就见石桌后两人拉拉扯扯,脸黑了一下,出声提醒他们:“陛下,我来了。”
他没有行礼,越晟也懒得和他计较,开口问:“有什么事?”
“突厥那边传来消息,”傅水乾目不斜视,但越是刻意不去看越晟怀里的苏融,那人便越是显眼,“大汗暴毙,大王子与二王子兵戎相向,一死一重伤,五王子诺敏不知所踪。”
越晟蹙眉:“诺敏怎么会不知所踪?”
“目前突厥主事的是他的上一个兄长,四王子。”傅水乾说:“这个四王子狡诈阴险,诺敏估计是见势不妙,带着亲信跑到草原深处去了。现在突厥那边还在找他。”
越晟面无表情:“没本事。”
苏融十分认真地和他分析利弊:“避其锋芒保存实力才是对的,诺敏很聪明,这样做……”
越晟语气阴沉:“你又要在孤的面前提他?”
苏融:“……”
傅水乾打断这两个人的谈话,有些不耐烦:“方雪阑,我和陛下在讨论正事。”
苏融:究竟是谁没有在讨论正事。
越晟这时道:“西夏昨日递来请战书,你可有意自愿前往边关?”
苏融怔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越晟盯着傅水乾的脸,墨黑色的眼眸里神色不明。
后者坦然自若地笑道:“陛下若是想我去,那我便去。”
越晟说:“明日出发。”
傅水乾点点头,正要告退,忽然见越晟怀里坐着的那人站起来道:“等等,我与你一起。”
有一瞬间,傅水乾觉得自己被越晟如刀般的目光杀死了。
苏融想往傅水乾那边走,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越晟沉着脸问:“你要去哪?”
“傅将军明日便离京了,”苏融说,“我去送送他。”
越晟的嗓音更冷:“他明天走,你今天去送?”
苏融:“……呃,第二日我可能醒不来……”
傅水乾莫名其妙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他甚至能感觉到越晟强行压制的狠戾杀意,如果不是方雪阑还在,说不定越晟真的会怒而拔剑,一把宰了自己。
作孽啊,他真的很无辜。
苏融尝试着哄这只暴走的小狼崽:“那我就去一会儿,待会很快就回来……”
越晟:“一会也不行。”
苏融忍不住蹙眉,他架不住越晟这强烈的占有欲:“为什么?”
越晟稍微用了点力气,把苏融拉近前来,淡淡道:“孤不会让你有旧情复燃的机会。”
苏融:“……”
傅水乾:“……”
苏融这才慢半拍地想起来,方雪阑曾经是多么疯狂地追求傅水乾,闹得京城人尽皆知。
……这样一想,越晟的不高兴也情有可原。
苏融自觉理亏,只好软下了嗓音,轻声说:“真的不行么?我只是有些话要对傅将军说,没有别的心思。”
越晟沉默片刻,开口道:“有条件。”
苏融:“什么条件?”
他微微弯下腰,然后听见越晟没有表情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苏融感觉自己的脸红了:“陛下,你……不要为难我。”
越晟面色冷淡:“明明是你在为难孤。”
苏融心道先答应下来,后面说不定可以赖账,于是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越晟这才放他走。
只不过他离开得匆忙,没瞧见后边的越晟盯着他背影,忽然像是奸计得逞似的,轻轻勾起了唇角。
第33章 心病(二更)
(这是第二更)
傅水乾见苏融跟了上来,漫不经心道:“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苏融停下脚步,直视着他的眼睛:“傅水乾,这次一去,还打算回来么?”
“什么意思?”傅水乾轻笑了一声:“我家既然在京城,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苏融淡淡道:“恐怕是准备带着军队,踏破城门而归吧。”
傅水乾的笑意淡下去:“慎言。”
苏融:“你当越晟不知道?他给你机会叛变,正好有理由将你诛杀。”
“谁杀谁还不一定,”傅水乾丝毫不顾忌这是在皇宫内,语气平静,“方雪阑,你现在太聪明了。”
苏融没说话,轻叹了一口气。
要论当年谁最讨厌傅水乾,苏融自己肯定能排得上号。
但讨厌归讨厌,傅水乾若是想叛国,身为大殷重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对如今面临西夏危机的大殷肯定不利。
“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傅水乾问。
苏融垂着眼睫,片刻后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傅水乾抱臂站在一旁,就听见苏融开口:“这么多年,陛下即使待你一般,但也并未有过分之举,你何故如此痛恨陛下?”
听完这句话,傅水乾竟然笑了笑。
“我原先还觉得你聪明,但现在看来,还是有些天真。”傅水乾看着他,眼神戏谑:“这些年越晟对我、对傅家做过什么,你怕是不知道吧。”
苏融蹙眉,当年他还是苏丞相的时候,虽然为了避免外戚之祸,与越晟一起对傅家多有打压,但到底留有余地。
听傅水乾的意思,难不成越晟这三年做得更加过分了?
苏融想了想,觉得依越晟现在的性子,也不是不可能。
傅水乾移开目光,望着不远处的荷花池,语气淡漠:“他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毕竟有那个人在……”
苏融一怔:“什么?”
傅水乾突然收了声,摇摇头:“就算那人不在了,越晟也依旧放不下心防。左右都是对立,还不许我拿命搏一搏?”
苏融的眉头蹙得更紧。
傅水乾说的话云里雾里,话里好似还夹杂着一丝微妙的恼恨,他想不通为什么。
“就只是这个理由?”苏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不像那么鲁莽的人。”
“当然不是,”傅水乾忽而冷笑一声,“若只是这样无形的打压便罢了,但越晟是个无情无义无心之人,我现如今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报仇。”
苏融没听懂:“……给谁报仇?”
傅水乾转头看向他,眸色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嗓音沉沉:
“苏融,苏丞相。”
莫名躺枪的苏融:“…………”
傅水乾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了,他转身离去,苏融抢在他走远之前出声,最后问了一句:“是他做的?”
傅水乾没有回头,他沉默着伫立半晌,道:“是他。”
*
苏融回去的时候,心神大乱。
他原以为越晟表现得那样师生情深,也许当年确实不是他动的手。
苏融自诩陪伴他怔怔七年,能看出来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苏融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一捋清脑中的线索。
他突然想起,自己重生之后,还未用“方雪阑”的身份与越晟熟识之时,随口编的瞎话。
苏融记得那时候自己说,“方雪阑”是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为丞相报仇来的。
如果越晟相信了这个谎言,那如今他喜欢上“方雪阑”,是否就会开始伪装,只为了骗取自己天真的信任?
苏融绕过一丛探出的花枝,一不小心撞上了前面的人。他抬起眼看去,是静静看着他的越晟。
越晟的神情很平静,苏融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和傅水乾的对话,如果听见了,又为何不生气?
是因为不在乎,还是因为事实如此,无可辩解?
越晟看着苏融眼眸里的疑虑,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向苏融伸出手,那人却后退了半步。
“陛下怎么在这里?”苏融问。
越晟抿唇,突然两步近前,一把拉住苏融的手,低声道:“别信他。”
“傅水乾与孤素来不对付,他的话不可信。”越晟的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点迟疑,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想知道的东西,可以问孤。”
苏融听见他这样说话,心中却是松了一瞬。
比起其他人来,苏融更愿意相信自己陪伴了七年的越晟,也许傅水乾是挑拨离间也未可知。
如傅水乾最后说的那句话,就很匪夷所思。
苏融当年和他绝对算不上关系好,两人一见面常常都是冷嘲热讽,还有几次把傅水乾气得拔刀打人。
这样仇人般敌对的关系,傅水乾怎么可能会为自己的身亡报仇?
苏融失笑,心道自己果然遇上和越晟有牵扯的事情,就会方寸大乱,连一些简单的细节也会忽略。
越晟牵着苏融往回走,周围没有跟着任何侍卫,仅仅他们二人,令人放松不少。
苏融想了想,决定还是问出口,即使会被越晟怀疑也懒得回避了:“陛下可否告诉我,有关苏丞相的事情?”
越晟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凝视着苏融的脸庞,深色的眼睛里情绪翻涌,说:“好。”
苏融:“丞相是怎么死的?”
越晟沉默了半晌,他望向不远处的花丛,临近晌午,阳光明亮得有点刺目:
“孤命人将太傅带去长定殿,太傅在殿中……误饮毒酒,毒发身亡。”
苏融垂下眼睫:“陛下先前知道这个后果吗?”
越晟在袍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头开始劈裂般地疼痛:“孤不知。”
“酒是陛下让人放在殿中的吗?”苏融淡淡问。
越晟恍神了一瞬,他直觉想否认,最后仍是道:“是……是孤命人放入殿中的。”
“孤知道太傅不喜苦茶,于是特地给他备了酒……”
苏融蹙眉:“只是因为喜欢饮酒这个原因?”
他总觉得有些欲盖弥彰,越晟似乎还有别的隐瞒真相。
越晟定定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开口:“不是……孤也不知道。”
或许还有更多隐秘的心思,比如想见那个人醉酒的模样,又比如想趁着苏融神智混沌的时候,能有机会向他……
“陛下那日,为何要让丞相去长定殿?”苏融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
越晟这次沉默得更久,久到苏融以为他不会回答,他才出声:“孤有件事,想在那日告诉丞相。”
苏融奇道:“是什么事?”
越晟:“等他愿意回来的时候,孤再告诉他。”
苏融:“……”
敢情这崽子在等着一个死人回来找他?
虽然苏融自己死得莫名其妙活得更是莫名其妙,但以常理来思考,一个人身亡之后,大抵都是灵魂消散,再也回不去了,越晟的念头更像是天马行空的奢想。
苏融轻叹气,说:“最后一个问题,酒中的毒,是陛下命人下的吗?”
这话大逆不道,但越晟并无震怒的反应,他抬手按住太阳穴,皱眉道:“不是孤。”
苏融竟有种“果真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那陛下知道是谁要害丞相吗?”虽然不抱希望,但苏融还是问了一句。
越晟的头疼得更厉害,眼前甚至有隐隐血雾蔓延:“孤……不知道。是孤害死了他。”
苏融一怔,随即发现越晟的状态很糟糕,不由得赶紧中断这个话题,试图伸手扶住越晟:“陛下!”
越晟却似被魇住似的,低低重复了几遍“是孤害死了他”,用力抓住旁边人的手腕。
苏融吃痛,轻吸了一口气,喝道:“越晟!醒醒!”
紧抓着他的手一松,越晟回过神来,垂首一看,苏融的手腕都被他弄红了。
“……对不起。”越晟低低说了一声,努力压制住剧烈头痛,说:“孤请太医来给你上药。”
苏融又好气又好笑,比起自己来,越晟这小疯狗才更需要看太医吧。
太医在内室给苏融看手腕的时候,苏融瞥了眼坐在外头珠帘后的越晟,他好似坐在那边发呆,注意不到自己,于是苏融转过头,轻声问太医:
“陆太医可曾给陛下看过头痛之症?”
这位陆太医是太医署的老太医了,年事已高,医术高明,为人更是油盐不进。
他给苏融把完了脉,扯过一张白纸唰唰唰地写药房,听见这句话,半抬起眼来:
“陛下龙体康健,方公子所问何意?”
苏融才懒得和他打太极,淡淡道:“陆太医看顾陛下已久,竟不知陛下有头痛病症?”
“……”陆太医咳了一声,低声道:“这位方公子,陛下的身体他自己清楚,您就不要多问了。”
苏融:“若是我就要问呢?”
陆太医:“……方公子就不怕陛下怪罪?”
苏融没什么表情地勾了勾唇角:“那你便看看他会不会怪罪我。”
陆太医思索了一番,又谨慎地打量苏融两眼,榻上这年轻公子容颜俊秀,气质温雅如水,看起来不像个心思叵测之人。
陆太医对于他在宫中的传言也略有耳闻,都说陛下喜欢极了这位方公子,甚至每日膳食都要顾着这方公子的口味,陛下都吃素半个月了。
虽然宫人口中的话多有夸大,但可见方雪阑在越晟心里的地位确实很重。
陆太医于是说:“臣为陛下诊过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