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越晟明显不信:“那为何我与你梦见一样的经历?”
“为何前几日的殿内确有毒酒,为何楚璟会趁夜突出重围消失无踪,为何长定殿的宫人里会有小汤子?”
苏融:“……”
越晟嗓音沙哑:“太傅,我曾经把你害死了一次。”
顿了顿,他又说:“也许还有第二次。”
苏融不知道这崽子的妄想症是哪来的,开口阻止越晟无休止的自责:“没有第二次。”
“方雪阑患有心疾,”苏融说,“陆太医告诉过我。不是你的错。”
越晟倏然抬起眼,直直看着他:“你曾说陆太医瞧不出究竟。”
苏融抿了一下唇,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又有点犹豫:“……其实是后来才知晓的,并非有意瞒你。太医曾说并无大碍,按理来说应该……”
越晟霍然转身,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太傅,你又骗我。”
苏融:“我没……”
越晟打断他的话:“不要再说。”
苏融怔了一下,茫然地望向他。
越晟的神色很难看,似乎非常愤怒,却又不忍心对眼前的人发作,冷声道:“太傅,孤生气了。”
苏融张了张口,刚要认错,就见越晟一甩袍袖,竟是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苏融呆了好半天,才发现越晟十分难得的,把自己丢下了。
……还不让他把话说完。
苏融很有点委屈,他坐在床边上,喃喃自语:“可是明明就没有什么问题啊……”
陆太医的确告诉过他方雪阑身体较寻常人弱一些,貌似还有些先天不足的心疾,但并没有太大影响,只要按时服药,他至少还能活蹦乱跳很长一段时间。
苏融想了想自己穿回来之前的一些迹象,也不像是心疾发作的症状。
怎么会?难不成……是陆太医诊错了?
*
越晟把殿门砰地一关,力气之大震得顶上的细尘四散飞出,宫人们鹌鹑般一动不敢动,唯恐被正在气头上的暴君发现。
积福忙不迭走过来,偷偷去瞧越晟的神情,却惊异地发现天子脸上并没有什么暴怒的表情,反而似乎……还有点郁闷。
越晟绷着脸道:“看什么?”
积福低下头,惶恐不已:“奴才不敢。”
外面阳光正好,越晟对着阶下洁白的积雪沉思了半晌,突然开口:“去把孤的被褥搬出来。”
积福:“啊?”
越晟冷冷道:“丞相冒犯了孤,孤这段时间都不想再见到他。”
“还有,”他站在廊下负着手,面无表情,“让每一个伺候的宫人都告诉苏丞相——孤很生气。”
积福:“……是,陛下。”
越晟离开长定殿的时候,瞥了殿门方向一眼,果然见苏融打开门,匆匆走出,和廊下的小太监说了两句什么,又远远地朝自己望过来。
越晟别开头,不和苏融对视。
他的太傅原来是个爱撒谎的骗子,若不是今日恰好说到这个话题,越晟竟不知苏融之所以能穿回来,是三年后心疾发作的缘故。
他本来以为……
以为是上天眷顾自己,让他能重回三年前,把一切没来得及挽回的错误都弥补过来。
但假如这并不是什么所谓的眷顾,只是苏融再一次用了死亡的代价,给了自己重生三年前的机会呢?
宫道上安静非常,扫雪的宫人低头行礼,越晟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前方,心里堵塞似的难受。
苏融想骗他,越晟却不愿意如此,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苏融一个人承担一切。
他不要苏融骗他。
日暮西沉,长定殿的灯火逐次亮起来,苏融看了会书,揉揉眉心,问旁边的小宫女:“陛下呢?”
小宫女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陛下他……很生气。”
苏融:“?”
小宫女:“陛下不愿意见您。”
苏融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奴婢不知。”小宫女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陛下非常生气。您看,陛下的被褥都已经被搬走了。”
苏融:“……”
如果不是她提醒,苏融压根就没注意这些细节。
越晟要冷战,苏融检讨了自己一番,想起上午两人的争端,决定去哄哄这个别扭的小崽子。
这个时间,越晟应该在御书房,结果苏融赶过去,却被守在外边的侍卫拦住了。
“陛下不在,”侍卫说,“丞相请回吧。”
苏融:“陛下在哪?”
“属下不知。”侍卫脸上毫无表情,尽职尽责地复述越晟的话:“如果丞相想要找到陛下,那还是趁早……咳,死了这条心吧。”
“……”苏融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侍卫,道:“你叫随风是吧。”
越晟年前提拔了些年轻的侍卫,换做曾经的苏融,自然是不会注意到这些人。但三年后随风乃是越晟身边重要的亲信,因此苏融对他颇为熟悉。
随风没想到苏融能够叫出他的名字,紧张起来,脸都涨红了:“对!”
苏融瞥了他一眼:“你真的不知道陛下在哪?”
随风本来就不擅撒谎,慌张道:“属下不不知道……反正陛下不在里面。”
“这样啊……”苏融拖长了语调,故意沉下脸色,语气不满:“可是本相整理寻陛下是有要事相商,事关西夏,半点功夫也耽误不得。”
“……”随风脑子里徘徊着越晟临走前的命令“不得理会丞相”,纠结了半天,又仔细看了看苏融的神情。
苏融站着任由他打量,轻蹙着眉,一手拿着从殿里随手拿的玉骨折扇,在雪花飘飞的正月,十分不耐烦地用扇子一下一下敲掌心。
随风犹犹豫豫道:“陛下……应该是去藏书阁了。”
苏融轻轻哼了声,把折扇一收,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多谢。”
随风:“……”
怎么觉得被诈了呢。
藏书阁高达数层,苏融不知道越晟来这里做什么,在他印象里,越晟最讨厌这种充斥着藏经古籍的地方,也向来不爱看书。
除了当年苏融逼着越晟看经书史册的时候,他还没见过这小崽子主动来藏书阁。
苏融在藏书阁三层捉到了人,越晟正席地坐在靠角落的木窗旁,一脸冷漠地捧着本大殷刑法集在看。
“孤让他们拦你,”越晟没抬头,冷声道,“果然是一群废物。”
苏融边走边扯下披风的系带,听了越晟的话,不禁好气又好笑:“你要是真想让人拦住我,就不应该让随风来拦。”
越晟嗓音沉怒:“孤回去就把他治罪。”
苏融走到他身边,啪地一下,把被冻得冰冷的手贴在尊贵无比的陛下脸上。
越晟:“……”
“手好冷。”苏融用极其可怜的语气开了口:“我在雪地里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你。”
越晟硬邦邦道:“自己去烤火。”
苏融眨眨眼:“可是身体也冷。”
越晟:“……你把披风穿上。”
苏融索性一屁股坐在越晟腿上,和他眼对眼。
越晟控制不住地看向面前的人,藏书阁的烛火昏暗许多,火光跃动映照在苏融脸上,使他的模样看起来如同技艺勾勒精湛的画中美人,眉目间氲着千种温柔,眼眸里是自己的影子。
被苏融这样专注地看着,任是越晟也有些吃不消,他不自然地转开头:“下去。”
苏融问:“陛下还在生气?”
越晟:“。”
苏融捏捏他的脸:“因为我骗了你?”
越晟紧抿着唇,不愿意回答他。
苏融叹气:“要是我执意不认错,陛下准备拿我如何?”
“?”越晟脸色黑沉:“孤……”
苏融:“嗯?”
越晟:“孤会削去你丞相一职,收回你在京城的宅邸。”
苏融睁大眼睛:“那臣岂不是流落街头了?”
越晟语气严肃:“只要你肯认错,并且答应今后不再欺骗孤,就不会有这种后果。”
“这么简单?”苏融说:“那我错了。”
越晟:“…………”
苏融有些好笑:“陛下今天走得匆忙,都没听完我的话。”
他伸手环住越晟的脖颈,以平日里苏丞相绝对不会表现出的懒散随意,慢腾腾挪进越晟怀里,顺势还和越晟贴了贴脸,亲昵道:“今后不再犯了,一定什么事情都老老实实告诉你,好不好?”
“……”越晟:“不许,撒娇。”
苏融心知他嘴硬心软,自顾自轻轻道:“陛下可能不知,我是怎么去了三年后的。”
越晟沉默了下来。
苏融身死的那个除夕夜,对越晟来说是一道血淋淋的疤痕,因此从未主动提起过相关话题,但心底也基本有了猜测。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是方雪阑。”苏融道:“那个时候,方雪阑好几天没吃饭,活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越晟评价道:“奇人。”
苏融斟酌了一下,继续开口:“那具身体小毛病挺多,但太医说过只要好好调理,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看,我穿过去的时候,不也没事人一样过了很久么?所以,心疾一事,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想着调理好后,再同你细说,也不致过分忧虑。”
其实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苏融知道这小崽子的性格,生怕他知晓后做出什么倾天下之力救一人的荒唐事来,本来越晟在民间的名声就差,这一鼓捣下去,连苏融也不敢断定能不能将他稳稳摁在龙椅上。
越晟听了他的话,却反驳说:“你身体并不好,别想糊弄我。”
苏融蹙眉:“一开始挺好的啊。”
越晟:“不好。”
苏融突然发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就算方雪阑的身体一向不好,也不会在后来莫名其妙地恶化,甚至在多位太医联诊之后,还能因为心疾发作,直接把苏融给挤回了现在。
越晟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皱眉道:“真的没有骗我?”
苏融摇摇头。
藏书阁里很安静,不时有烛火爆芯的细微声响传过来,苏融静静地思考了片刻,忽然问:“陛下三年后……曾将‘我’放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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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预谋
苏融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心悸,是自从他与越晟确认“相恋”关系之后开始的。
只不过起初不明显,以至于苏融压根没在意,后来远赴广宁县和南巡的时候,又倏地严重起来,连给他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越晟听见苏融的话,罕见地沉默了许久,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苏融却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开口道:“是……就在皇宫附近吗?”
越晟别开头,攥紧了拳:“孤不会放你离开,就算是死了也不行。”
苏融思索:“该不会是在行云阁里吧?”
越晟闷闷道:“……孤又不是变态。”
苏融松了一口气,又很快蹙起眉:“那是在哪?”
越晟:“你去过的。”
苏融:“?”
“是……那别院?”苏融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苏融有种想吐血的冲动,越晟还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他原以为越晟在京郊别院里拿个盒子装着自己的里衣,已经很匪夷所思了,结果还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
越晟犹豫了片刻,出声:“……你曾说喜欢那里。”
苏融眼神茫然,越晟知道他不记得,也没多加解释。
年少时其实有很多点点滴滴的回忆,只有越晟自己,才宝贝似的将那些回忆一点点收进自己怀里,半片也不肯丢出去。
比如苏融带他去别院玩的时候,曾随口说过尤爱这种林中清幽之地,等哪日卸官归隐了,一定要来这里待着。
越晟那时对他说:“那我们以后就在这里住。”
苏融笑起来:“你是皇子,以后还是天子,得住在宫里。”
越晟固执道:“我就要住在这里。”
苏融无奈:“不要任性。”
越晟见他不答应,只好不高兴地退了一步:“那我以后就算住在宫里了,也会常来看你。”
他实现了这个承诺,越晟心想。
他确实依着苏融的愿望,让苏融“住”在了那里,也确实如年少时的许诺一般,常常去看望自己的心爱之人。
他命人燃起千盏灯,遣散百十位仆从,让住在这里的苏融不用担心夜色昏暗,也不用烦心杂人叨扰。
他时常在别院的梨花树下一坐一晚上,听夜风掠过的声音,顺便和苏融说说话。
“等等,”苏融在他怀里,忍不住打断越晟的思绪,问,“你怎么和‘我’说话?”
“……”越晟本来面无表情,却突然露出点郁闷之色:“就这样说。”
对着装着苏融常用之物的盒子,或者对着埋着苏融骨灰的梨花树,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