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指尖。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体弱多病,身子怎么养都好不起来,估计也是个短命的。
苏融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越晟还这样年轻……他才二十三岁,正在一个人最好的韶华时光里。而自己又还能陪着越晟走多久?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帘子又被人一掀,越晟从外头跳进来,身上仿佛还带着烈日的炎气,把安静的车厢内搅得鲜活起来。
“太傅。”他低声叫着苏融,净了手就要去捏苏融的脸颊。
苏融好气又好笑地挡开他偷袭的动作,越晟却猛地压上来,抓住他的指尖轻轻揉了揉,突然道:“你的手好凉。”
苏融垂着眼睫,心不在焉说:“不是一贯如此么?”
越晟皱着眉,抓着苏融的手左右看了一会儿,又瞥见他略显苍白的唇色,开口:“太傅身体不舒服?”
苏融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笑起来:“没有,李太医不是照顾着吗?”
越晟的眼神沉了沉,却没有再细问,只是状似不经意道:“那人整天来报你的情况,说的都是废话,孤还以为是太傅的意思呢。”
苏融:“……”
越晟起身,去牵他的手,低声说:“车里待了这么多天也闷了,我们在这地方歇两天吧。”
广陵是个特别温软的地方。苏融出了马车,一眼望见眼前的景色,便有这样的想法。
湖光上粼粼映着暮色,飞鸟在水面上起伏,对岸则是青黛一般的山,在天色下如同淡墨染就的景图。
越晟轻轻搂住他的腰身,旁边的宫人见怪不怪,默默退远了一些。
越晟说:“太傅可喜欢这个地方?”
苏融的眼眸很清澈,他看了一会儿湖面上两只白鸥追逐,淡淡笑道:“嗯。”
“听闻晚上会有游船,”越晟将下巴抵在苏融肩窝上,低声说,“还会有歌舞。明天是千灯节,满街都是扎着灯笼的小摊……”
苏融突然道:“你来过这里?”
越晟话语一顿:“没有。”
苏融:“那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越晟沉默半晌,好半天才出声:“……今早听宫人议论的。”
苏融才不信他这蹩脚的谎言:“让我来猜猜……怕不是让宫人去打听了消息,一点点告诉你的吧?”
越晟的耳根红了,他放开手,不满道:“孤怎么可能干那种无聊的事?”
苏融轻哼了一声,不去戳穿他的谎言。
一行人在当地知府准备的宅院里住下来,苏融换了身衣服,就要拉着越晟出去逛逛。
“还未用膳,”越晟向来冷冰冰的脸色柔和了许多,在灯下看起来甚至有些温柔,“等吃过晚膳了再出去,好不好?”
苏融:“不好,我们去小街上吃。”
越晟蹙眉:“外头的东西不干净。”
苏融不说话,就定定看着他,把越晟看得受不了了,才答应道:“那我们带些吃食出去。”
两人出了门,一路往小街上走去,民间杂摊众多,各种新奇玩意儿层出不穷。
苏融以前也看过不少这些东西,倒是越晟,明明惊奇非常,却还要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苏融看他着实好笑,买了一个小摊上的烟花,递给越晟,故意说:“你来放。”
越晟看看那烟火,小小一根,瞧不出什么稀奇的意思。
于是点了火,却没料到他一放手,那烟花竟如灵活的游蛇般在他面前飞快地游了两圈,猛地朝他胸口窜过来。
越晟吓一跳,甚至微微往后退了半步,直到听见身边苏融的轻笑声,才回过神来,沉着脸问:“你耍我?”
苏融抬手挥开空气中的烟火味,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压低了嗓音戏弄他:“只是个小孩子玩的东西,陛下不知道?”
越晟的脸色更黑了:“谁让太傅不带孤玩这些东西?”
苏融一本正经道:“我只负责教导你的课业,别的一概不管。”
越晟扣住他的手腕,嗓音低沉:“现在孤长大了,太傅不能只教导课业了。”
苏融问:“那还要教什么?”
越晟:“太傅以为呢?”
苏融直觉他又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刚想捂这崽子的嘴,越晟就已经道:
“琴艺茶道、治国之道、文韬武略……天地人伦、床第之事,太傅都要一一教会孤才好。”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渐低,隐隐带着揶揄沙哑。
要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苏融真想去扯他这张厚脸皮。
两人最后走累了,在河岸边坐下,一边分吃刚买来的热乎烧饼,一边看河面上的盏盏花灯。
越晟一向不挑食,但苏融难伺候得很,一张烧饼被他评头论足,最后勉强啃了啃边沿,剩下的都进了越晟肚子。
“早点回去吧,”越晟碰碰苏融的耳尖,感觉夜风都把这小片细嫩的肌肤吹凉了,于是说,“你晚上吃得少,回去再让下人炖汤。”
“嗯。”苏融垂着眼,忽然弯腰轻轻一捞,提了盏简陋的小花灯上来。
看着苏融从花灯里取出了一张叠好的字条,越晟有点不明所以,苏融解释道:“民间传言,把愿望写在纸上放进花灯里,就会随着水流飘到心愿之处去。”
越晟心不在焉:“无稽之谈。”
苏融展开那纸条,就见上面清隽的字迹写着:“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越晟瞥了一眼那句诗:“这是要做什么?”
苏融:“估计是某位小郎君写给他心爱的姑娘的。”
越晟蹙眉想了一会儿:“写了就能送到姑娘那边去?”
苏融觉得好笑,方才不还一副不信的模样,如今怎么又问起来了?
他故意逗越晟道:“那当然,莲花灯神灵庇佑,只要那姑娘也与这小郎君两情相悦,就会在月中时分等在桥头,有心的话,一眼就能认出来哪盏灯是送给自己的。”
“在民间,叫河灯传情。若非天定的姻缘,其他人都难做到。”
越晟听得入神,甚至有些怔住了。
其实这番话是苏融随口编造的,民间确实有以花灯寄美好心愿的习俗,但也没苏融说得那样玄乎正式。
越晟突然说:“那你会捞到我的花灯吗?”
苏融挑眉:“你放了灯在河里?”
越晟站起身:“这就去放。”
苏融没来得及拉住他,好笑地看着这个玩性未褪的小崽子匆匆沿着河岸走,竟是真准备要去买花灯。
身边掠过个黑影,苏融转头,就看见越晟身边的侍卫,那个叫随雨的,眯眼笑着问自己:“公子可要我们帮忙?”
苏融:“帮什么忙?”
随雨说:“我去盯着陛下放了哪盏灯,待会给公子一点提示。不然依陛下那暴脾气,肯定又要发作了。”
随雨性格跳脱,一点也忌讳说越晟的坏话,只不过苏融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不用。”
“我认得出来。”
越晟这一去就离开了很久,苏融等得快要睡着了,才感到肩上一暖,越晟回来给他披了件薄外衣。
“孤已经放了河灯,”他盯着苏融,肃然道,“待会你记得捞一捞。”
苏融勾唇问:“若是我找不出来呢?”
越晟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思考过这个后果。
他皱着眉想了片刻,才低声道:“孤会很生气。”
“孤一生气,就喜欢欺负你。”他说。
苏融听着这赤.裸裸的威胁,一点也不害怕。
他看向夜色下安静幽幽的河道,不时有一两盏灯打着旋儿飘过去,苏融始终没有动,眼神懒懒倦倦的,看起来颇有些心不在焉。
越晟心中有点紧张,有点焦急,又有点唾弃自己的幼稚。他冷着一张脸,看起来甚至比平时还要不近人情。
很快,河道上游倏然出现了一点非常亮的灯光。
苏融和越晟一同望过去,发现那是一盏富丽堂皇、异常大的、以精致竹片雕镂而成,在水面上绽放出难以匹敌美丽的大花灯。
苏融:“……”
越晟:“……”
一旁的随雨大呼小叫起来:“陛下!这谁认不出来啊……”
越晟的脸色不太好看。
苏融动了动,转头吩咐随雨:“去拿长杆,把那盏灯捞上来。”
随雨早就准备好了捞河灯的长竹竿,这会儿跳到河岸边,就要去够那盏显眼的大花灯。
苏融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开口:“不是,你捞错了。”
随雨:“???”
苏融一指河面,无奈道:“旁边那盏小的才是。”
随雨和一众侍卫定睛看了看,才发现在那盏富丽华贵大花灯无与伦比的亮光下,左侧还飘着一盏小小的、淡青色的花灯。
做工粗糙笨拙,竟然还有一半沾了水,一颠一颠的,眼看着就要沉进河底里去了。
难怪没人注意到它。
随雨把这盏实在寒碜的小花灯捞上来,难得不敢去打趣越晟,只能哈哈干笑道:“啊哈哈哈,那盏大的是谁的啊,这么有钱,把咱们陛下的都压过去了……”
越晟:“。”
苏融瞥了他一眼,轻声警告随雨:“不会说话就闭嘴。”
把花灯拿到手,苏融轻轻用指尖拈了拈那小灯的几个角,叹气道:“陛下做的这盏灯,都是歪的。”
越晟语气僵硬:“不是孤做……”
“但是比别的都可爱,”苏融温柔地截断他的话,他抬起眼,带着笑意凝视越晟,“我很喜欢,陛下有心了。”
越晟抿着唇,冷峻的脸有些发红。
苏融又说:“让我看看陛下写了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掏出灯中心的一张纸条,结果碰上去湿哒哒的,拿出来一看,因为沾透了水,墨迹氲成一团,半个字也看不清。
苏融:“要么陛下自己告诉我,写的是什么?”
越晟固执道:“孤说出来就不灵了。”
苏融摇摇头,对他这番孩子气的言论表示无奈,但也没追问。
把花灯交给随雨保管好,越晟看苏融脸色苍白,眼神困倦,知道他身体撑不住,于是打横把人抱起,低声说:“现在回去?”
苏融觉得一股浓浓的困意上涌,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很疲惫,他无意识地点点头,缩进越晟的怀里,不说话了。
越晟抱着人沿河岸往回走,随雨又八卦地凑上来,瞧瞧苏融睡着了,才问越晟:“陛下究竟写了什么啊?”
越晟平视前方,嗓音冷冷淡淡:“再多问一句,孤就命人把你扔进河里去。”
随雨感叹:“啧啧,这什么差别待遇……”
作者有话要说: 越晟:手 艺 人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唐代卢仝《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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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长伴
苏融这一觉像是睡了很久。
他恍惚间感到有人抱着自己,轻轻放在床榻上,又将自己带着凉意的手捂暖了,才替他盖好被子。
而后是昏昏沉沉的梦境,梦里不再有曾经魇魔般的血色,而如温水般暖意浸人。
等苏融转醒过来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旁边拉越晟。
却忽然听见一声“啪嗒”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他蹙眉睁开眼睛,一眼瞥见地上摊开的书卷。
苏融怔了一下,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雕花红纸菱形灯,略有些发旧的窗格子上也贴了剪纸,殿内灯火融融,安静而祥和。
“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开来,有个胆怯的小宫女捧着茶进来,见苏融坐在美人榻上发呆,朝他行礼道:“苏相,请用茶。”
苏融突然站起身来,语气非常不好,紧紧盯着那宫女:“你唤我什么?”
宫女不明所以,跪在地上,疑惑道:“苏……苏丞相?”
苏融脸色一变,绕开宫女几步走到殿门口的盥手金盆旁,低头往那清水面上看去。
水面上的影子模糊不清,但还是能隐约看见雪白的面容,秀丽斜飞的眉,整张脸精致又温雅,身上还穿着朱红色的朝服。
最重要的是,左眼尾没有那枚标志性的小痣。
苏融晃神了一瞬,转头问那宫女:“陛下在哪?”
宫女见他神情凝重,虽然茫然,却也赶紧回答:“陛下还在大殿里宴请西夏、突厥两国使臣。”
苏融微微攥紧了手,心里惊疑不定,他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他回来了……越晟怎么办?
他心乱如麻,一时间考虑不了太多,只想顺着直觉,马上去看一眼越晟。
不料他刚推开殿门,想要踏出去,眼前一花,有侍卫挡住他,严肃道:“丞相,陛下请你在长定殿内等他。”
苏融轻吸了一口气,勉强分出几缕心神应付目前的局面,语速飞快:“马上派人控制住M.E.D.J.Z.L长定殿内外宫人,传太医过来检验里头桌上那壶酒。”
他顿了顿,开口说:“有人要谋杀我。”
侍卫一头雾水,但看苏融的神情不似作伪,大事当头不敢耽搁,收手行礼道:“是,属下立刻回禀陛下!”